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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遊(第三稿)

2024-08-15 17:13:53 作者: 牛漢

  據醫生的確診,我是一個有四十年病史的夢遊患者。

  —題記

  不錯,大白天[1]

  我是個堂堂彪形大漢

  體魄頑健還帶點粗野

  肩頭上扛得起兩百多斤重的米袋

  人民間最刺手的難題

  都曾一一解答過

  陽光下

  我的影子都比別人的粗壯

  

  但是在深更半夜不可預測的一瞬間

  我常常猛地一聲長長的呼吼

  掙脫了親人援救的手臂

  從床上蹦起飛躍起升騰而起

  心臟仿佛是胸腔里埋沒很久的雷管

  體軀的岩壁爆裂得粉碎

  連同裡面蠢蠢而動的一群噩夢

  和暫時安歇的人生……

  我的親人聽見我使出全身的力氣

  喊了一聲:永別了

  我並沒有毀滅

  我是蛹變成了蝴蝶

  我是岩石變成火焰

  我是凋枯的花放射出濃濃的香氣

  失去軀殼的生命

  頓然感到異常的輕鬆

  哈哈,壓在胸口的那塊龐大而猙獰的岩石

  被我摔得很遠很遠

  我聽見了它碎裂的呻吟

  這塊鎮心石

  幾十年來

  它把我的肺葉

  壓成了血紅的片頁岩

  把吶喊把歌把笑把嘆息把哭訴

  從胸腔里

  一滴不留地統統擠壓淨光

  有多少次(我已經記不清)

  在我那一聲悽厲的狂吼中

  恍惚看見一個直立的山峰般的陰影

  惶惶地逃走

  還哧哧地迴轉頭向碎裂的我陰笑

  原來壓伏在我胸口的

  還有一區毛茸茸(鐵叉似的尖硬)的獸

  它比黑夜還黑

  它有長長的牙和爪子

  刺透了我的軀體

  每次夢遊後很久很久

  我的生命的內部隱隱疼痛

  光著腳板

  裸著心胸

  我像風(這是我妻子的感覺)

  衝擊了家門

  如果牆壁上沒有門

  我會撞出一個門

  有一次門上鎖

  居然曉得推開窗戶

  一躍而出

  如果牆壁上沒有窗口

  我也會撞出一個扇口

  不管外面遍地冰雪

  還是荊棘泥濘風狂雨暴

  或者是一個深深的峽谷

  我毫無顧慮

  只回過頭喊一聲:永別了

  永別了我的破碎的軀體

  只有一回我被親人找到

  我的頭正抵在一個開裂的牆縫

  那一道牆縫

  能穿過光穿過風穿過靈魂

  不再懼怕墜落

  不再懼怕摔倒

  不再懼怕撞擊

  不再懼怕焚燒

  我的軀體輕飄飄完完全全失重

  掙脫了貯蓄血淚的臟腑

  變成為一個空洞的人形

  我飄然地遊動

  我是帶血的風

  我不同於艾略特的空心人

  那不過是一個稻草人

  我是一個出殼的靈魂

  一團飛騰的火光

  有人對我這麼說過

  無聲無息廣闊無垠的夜

  沒有呼吸沒有心跳沒有路燈沒有紀念碑的夜

  我確是一個機敏而且有經驗的越獄者

  巧妙地旋開關閉的門

  不磕不碰通過窄長而曲折的樓道

  還繞過三個路障似的沒有熄滅的火爐

  腳尖點地一跨三尺

  如微風飄下九十多級拐四個彎的殘破的台階

  奇怪的是

  三十多年來

  夢遊過不下幾百回

  卻從沒有遇見一個人一個有形的生命

  是不是夜行的人看不見夢遊的人

  而夢遊的人也看不見夢外的生命

  聽說左鄰右舍有人從沉睡中被驚醒

  他們真真切切聽見

  一聲非人的嗥叫在樓體內震盪

  誰也沒有聽過這種異常的聲音

  或許是那匹比黑夜還黑的獸

  向安靜的人間和夢遊的人

  狺狺地示威

  我的家人(其中有我只幾歲的第三代)

  聽出我喊了一聲:永別了

  黑夜沉沉

  天地間一片混沌

  我潛入深深的渾濁的河流

  (幸虧我學會了鯉魚在惡浪與惡浪的隙縫中從容地呼吸)

  我不停地遊走

  昏暗的四周

  像朦朧的月亮地

  這正是困頓的夢魂所渴望的

  那個黑甜黑甜的

  埋沒生命又讓生命滋長希望的世界

  有許多次在黑沉沉的前面

  我望見雪亮雪亮地豎立著一架梯子

  不錯,是梯子,光線凝鑄的梯子

  看不清它有多高

  不知道它是怎麼豎立起來的

  我信賴它

  梯子後面一定有牆有山有路

  必須靠著它攀登翻越

  我風暴般撲過去呼喊地撲過去

  但總摸不到抓不到那梯子

  梯子呢梯子呢

  那梯子還雪亮雪亮豎立在前面

  看去並不遙遠……

  哦,面前(這個詞很不準確)

  閃現出一束雪白的亮光

  很長很長望不到盡頭

  它深深地插入黑夜的胸腔

  那雪白的光是黑夜流出的血

  否則黑夜怎麼能孕育出白天

  哪來的這熠熠的光

  是我的靈魂

  (感謝它沒有離棄我)

  向遠方伸出的觸鬚

  我相信心靈的觸鬚

  是能以穿透堅實的黑夜的火焰

  有幾回這束亮光像是縴繩

  緊繃繃地牽引著我

  生怕我沉沒到河底

  我的軀殼變成兜滿風的布帆

  直立的黑夜是岩峰囚禁的深深的岸

  這亮光是流動的河

  聽不到流動的音響

  它是一束奔騰的光

  我想唱歌

  一邊遊走一邊唱歌

  像風像河流

  但嘴唇和肺葉全部消失

  我的歌聲

  只響在遙遠遙遠的白天的記憶里

  我似乎聽見了隱隱的歌聲

  它在我的深深的生命里迴響

  久不封口的傷疤

  進化成會唱歌的嘴唇

  血管成為發聲的琴弦

  我輕飄飄地遊走

  黑暗在迴避我

  我像峭厲的風

  即使我真是風

  風也有凸起的胸和高昂的頭

  它的面部和胸口上也會有深深的傷痕

  我飄飄蕩蕩地遊走

  碰到牆角會拐彎

  遇到泥濘水窪垃圾陷坑會跨過

  迎面有擋道的樹幹也曉得躲閃

  (樹幹上睜著那麼多沒有瞳仁的眼睛)

  看見緊閉的門決不去叩

  看見路決不踏上去

  夢遊的人不走看得見的路

  我不信任路

  陷阱都埋在路上

  沿著那一束雪亮的光

  執迷地向遠遠的黑夜遊走

  如果沒有這束光

  人世間決不會有夢遊的人

  前面一定有一片開闊的平原

  有一個港口

  一個光的湖泊

  可我從來沒有走到過盡頭

  1976—1986年完稿

  1987年3月刪訂

  [1] 此詩共有三稿。第二稿初刊1986年7月18日《中國》1986年第7期,初收《牛漢抒情詩選》,有改動;後又修改刊於1993年12月《詩季》秋之卷,題《夢遊》(第三稿),並同期刊出《夢遊》第一稿。《夢遊》第一稿,第三稿後收《牛漢詩選》,第三稿有改動;又收《空曠在遠方》《牛漢詩文集》。據《牛漢詩文集》編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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