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關於儒學的現代化
2024-08-14 17:40:54
作者: 李宗桂
儒學的邊緣化是與中國社會的現代化進程相關的。那麼,儒學能否現代化?它是否具備現代化的可能性?這個問題討論了二十來年了,大致有三種觀點:一種觀點認為,儒學作為一個價值體系,在整體上是反現代化的,它是自然經濟、小農經濟的產物,是為封建專制主義服務的,而封建專制主義在根本上是反人性的,使人不成為人,所以儒學根本不可能現代化,它只會反現代化。另一種觀點則認為,儒學完全可以現代化,而且解決中國的現代化只能靠儒家思想,這便是國內的現代新儒家代言人的觀點。他們認為,當代中國現代化面臨的最大危機是儒學信念的喪失,只有復興儒學,以儒學為指導思想,才能夠實現中國的現代化。這兩種觀點是兩種極端。如果說,前一種極端全盤否定儒學,帶有西化的傾向;那麼,後一種極端則帶有復古主義或者國粹主義的傾向。還有一種,介於這二者之間,但是並不是折中。它認為,儒家思想有非常不適應現代化的方面,甚至反現代化的方面,但是儒家思想作為民族文化的一個重要成分,有它的合理方面,經過改造也可以為我們今天的文化建設所用,大概現在比較多的人持這種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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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根本上講,從科學理性的立場考察,儒學現代化有沒有可能?我認為是有可能的。從文化的時代性來看,儒家思想作為一個整體它是不適合時代要求的了,因而它在我們這個社會沒有顯赫的地位,沒有被官方和民間作為自覺尊奉的價值信念。現在台灣有的人說儒學在大陸的發展如火如荼,有燎原之勢,這是憑空想像。去年10月,我在台灣參加一個儒學會議,我問發言人:你有什麼根據說儒學在大陸如火如荼地發展,有燎原的烈火將燒遍南北?他說是聽人講的。我問聽誰講的?他說聽說誰在上海就認同儒學的,誰在廣東認同儒學的,誰在蘭州認同儒學的。我說這才三個人,大陸十三億人啊!於是我把一些情況講了一下,他感到很吃驚。我說他聽的是一面之詞,並給他舉了個最簡單的例子,按照傳統儒學的價值觀,女性三從四德,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現在大陸的女性可能沒有一個願意這樣做。按照儒家禮儀,女孩子打扮要端莊,行為要典雅,笑不露齒,行不動裙,現在的女性能辦得到嗎?願意照辦嗎?他說沒想到。我說他沒想到的事情很多,什麼時候來廣州看一看,就看到傳統儒學的價值觀早被徹底顛覆,怎麼可能復興呢?所以說,儒學作為一個整體是不適合現代化要求的。如果從時代來劃分,儒學屬於前現代的思想,它已經失去當初那種歷史的合理性。如果說,儒學在前現代時期曾經對中國社會的發展起過推動作用的話,那麼在現代化時期它已經失去了整體的合理性,這是我們從文化的時代性的一面來看。但是如果我們從文化的民族性的一面來看,就可以看到儒學的現代化具有很大的可能性。首先,我們從儒學的歷史發展來看。我們今天講的儒學是個整體的概念,是講的中國古代從先秦時期以來形成的一種以孔子、孟子所創造,為後來儒家學者發展的一套價值系統和行為規範。儒學的發展經歷了漫長的過程,在我看來經歷了四個階段(有的學者認為是經歷了五個階段,也有認為經歷三個階段的)。第一個階段,是先秦以孔、孟為代表的儒家,我們稱為原始儒家。這是沒有經過改造的本來面貌的儒家,以仁、禮思想為核心,以仁為出發點,建構一套禮的制度和行為規範。第二個階段,是漢代以董仲舒為代表的漢代新儒家。漢代儒家和先秦孔、孟原始儒家不一樣,先秦原始儒家沒有陰陽觀念,更不會用陰陽五行理論去建構自己的體系,但是漢代的董仲舒他就吸收了陰陽五行理論來建構儒學體系。不僅如此,孔孟儒家和法家是不相容的,但是董仲舒吸收了法家的思想,提出德主刑輔、陽德陰刑的思想。董仲舒還吸收了墨家、道家的思想。總的看來,漢代以董仲舒為代表的儒家學者,以儒家思想為主導,以陰陽五行理論為方法和構架,吸收法家、墨家、道家等先秦諸子的思想,建構了適應新的時代要求的新儒學。儒學發展的第三個階段,是宋明時期,即宋明理學的出現。宋明理學家吸收了佛教和道教的思辨結構、思辨理論及其方法,增強了中國哲學的哲理性,建構了一個新的本體論,彌補了以前的不足,一般稱為宋明新儒學。過去講的新儒學就是講的宋明理學。宋明儒學影響中國社會七八百年,直到清朝的滅亡。儒學發展的第四個階段,是現代新儒學。清朝滅亡以後經過五四運動,激烈地反傳統,徹底否定儒學,導致了反彈。有一批認同儒家價值觀的學者,弘揚儒學但同時又承認西學的價值,願意向西方學習,主張會通中西來挽救中國文化,挽救中國社會,挽救中華民族命運,這就是現代新儒家。他們這些人和傳統儒家不一樣,主張學習西方,認為中國傳統文化有著先天的不足,缺乏科學民主,應該向西方學習,然後開闢新的局面。概括地說,儒學發展經歷四個階段:第一個階段,以孔孟為代表的先秦原始儒學;第二個階段,漢代以董仲舒為代表的新儒學,建構了以天人感應為核心、以三綱五常為追求的儒學價值系統;第三個階段,以程朱陸王為代表的宋明儒學,講天理人慾之辨這樣一種價值觀念;第四個階段,現代新儒學,講內聖開出新外王,即用傳統儒家的心性之學為主導,吸納西方先進文化,推廣到社會實踐中去「治國平天下」。可見,傳統儒學從古到今經歷了四個大的階段,三次大的改造,表明儒學是具有自我更新的功能的,它能夠自我調整,而不像過去說的,非常僵化,一成不變。這是從儒學發展歷史來看,儒學具有現代化的可能性,本身能夠自我調節,發展、更新自己。
儒學能夠現代化,還可以從儒學的特質來證明。儒學的一個顯著特點,就是有很強的包容性。傳統儒家講「萬物並育而不相害,道並行而不相悖」,萬事萬物可以共同生長、發展,各種道理、多種主張,可以共同存在,而不互相妨礙,這是儒家的一種基本的信念。正因為如此,儒學到了漢代能夠吸納不同的學派的思想。儒學成為官方意識形態以後,仍然保留了這樣一個兼收並蓄的思想,具有很強的包容性。當然,這種包容性是有限度的,即是以不妨礙儒學的獨尊、不妨礙專制政治的利益為前提。由於有這種思想文化方面的包容精神,所以漢代道教開始形成,佛教傳入中國,然後逐漸在國內生長起來。唐代時,基督教也傳入中國。後來,伊斯蘭教傳入中國。中國歷史上從來沒有發生像西方那樣劇烈的宗教衝突,宗教戰爭,這跟儒學的包容性有關係。當然,這種情況的出現,還與儒學的「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正己正人、成己成物」的思想特質有關,與儒學「民胞物與」的襟懷有關。
儒學能夠現代化,我們還可從現代新儒學的表現來看。北京大學教授馮友蘭先生,是現代新儒家的重要人物。馮先生一生寫了很多書,他認為最得意的是三本,一是新中國成立前出版的《中國哲學史》(上、下冊),多年來西方人學的中國哲學史英文版就是譯的這個;二是《中國哲學簡史》,用英文寫的,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有中文版;三是《中國哲學史新編》,新中國成立以後寫的,「文革」前出版了三冊。「文革」以後,馮先生說以前那些都是違心地寫的,今天改革開放,我手寫我心。「修辭立其誠」,我要放開來寫,寫我真正所想寫的中國哲學史。把前面修訂、改寫,接著寫了後面,已八十多歲高齡,奮戰十年,完成了七卷本的《中國哲學史新編》。馮友蘭先生自己給自己撰一副對聯:「三史釋今古,六書紀貞元。」「三史」,就是剛才講到的三本關於中國哲學史的書。「六書」,是指抗戰時在重慶寫的六本書,即《新理學》《新原人》《新原道》《新事論》《新知言》《新世訓》六本書。他認為他是用這些書來鼓舞民族精神,鼓舞人民去抗戰,所以他的非常形而上的哲學建構是為非常現實的抗日戰爭服務的。但他的書受到了進步人士的批判,認為他是為蔣介石歌功頌德,為國民黨統治搖旗吶喊,等等。新中國成立後,馮先生也受到很多批判,但是始終是全國政協委員,待遇很高。到「文化大革命」搞「批林批孔」時,江青親自去地震棚里請他出來批判孔子,講什麼儒法鬥爭。總之,馮先生做了很多工作,學術界對他的評價分歧也很大,但是有一條馮先生始終堅持:為中國哲學的民族化和現代化而努力。今天的中國哲學史研究的基本範式、基本框架和主要對象,基本上是馮先生他們奠定的,在這個意義上他的貢獻超過了胡適。雖然胡適的中國哲學史比他先出,但是貢獻和影響遠遠不如馮友蘭的「三史」。改革開放以後,馮先生在自己的廳房裡掛著手書的對聯:闡舊邦以輔新命,極高明而道中庸。他經常說:周雖舊邦,其命維新。「舊邦」,就是祖國,就是中華民族;「新命」,就是建設社會主義。改革開放,要搞現代化了,我在耄耋之年,願意為中國的現代化盡心盡力。「周雖舊邦,其命維新」,是《詩經》裡面的話,周朝雖然是個舊的邦國,但是它的命運可以更新,我願意為國家的現代化出力。馮先生後來寫了很多這方面文章,做了許多努力,也培養了很多人才。從這個來看,他還是與時俱進的,能夠和社會進步一致,與國家現代化相結合。現代新儒家的另外兩個領軍人物是活躍在中國港台地區的唐君毅、牟宗三。他們大力宣傳現代新儒家「返本開新」的思想綱領,即返回傳統儒家心性之學的根本,學習西方科學民主,由內聖而開出新外王。他們主張接續中國文化的慧命,要把中國文化的優秀的東西發揚光大,要平等地和世界文化特別是西方文化對話,相互學習、共同發展,實現中國的現代化。從這個情況來看,儒學是可以現代化的。
我們講儒學具有現代化的可能性,但有可能性並不等於是現實性,可能跟現實是兩碼事。我覺得,要把可能變成現實,有幾個問題值得重視。第一個問題,儒學首先要化自身,改造自身。儒學特別是現代新儒學,有很強的排他性。在台灣,現代新儒家學者和別的學派水火不相容,在和大陸交往中又非常強調意識形態,他們公開宣稱要用儒學「化解魔道」。什麼是魔道?就是馬克思主義。他們寫的書裡面反覆講到這些問題,有的甚至以「化解魔道」為己任。我覺得,現代新儒學、現代新儒家真正要和中國的現代化相結合,才能正確地發揮自己的作用。為此,他們首先要化解自身,化解這種強烈的意識形態情結,要淡化自身強烈的排他性。不要夢想去做帝王師,不要夢想成為中心,成為意識形態、統治思想。
第二個問題,儒學要化社會,不能停留於書齋之中。多年前,台灣曾有學者寫過一篇文章,叫做《寂寞的新儒家》。新儒家在台灣實際上是不受重視的。台灣經濟的發展靠什麼?靠的是資本主義那一套,不是像我們有的人所胡說的靠儒家思想,社會靠儒家思想來指導,沒這回事情。台、港、澳實行的是資本主義制度,社會按照資本主義的法則運行,從政治體制到經濟管理,用的都是資本主義價值觀。但是在台港澳,特別是台灣,有沒有傳統文化的影響?有!不但有,而且很深厚。前些年,你到了香港,你就感到進入了一個殖民地,典型的殖民地,十足的殖民地!但是你到了台灣呢?你感到還是回到了故園,為什麼呢?中國傳統文化在起作用。在台灣,中國傳統文化的氣氛非常濃厚。但台灣社會也不是以儒學為主導的。大家知道,台灣過去以「三民主義」為指導,現在「三民主義」在台灣早就名存實亡了。台灣的大學,過去曾經像我們的大學都有馬列主義教研室一樣,他們都有「三民主義」研究所。現在全部摘牌了,有的乾脆徹底取消了,有的改名字了,改為「國家發展研究所」,或者別的名字。「三民主義」也不是純粹的儒學,「三民主義」是借鑑、吸收了西方民主政治而產生出來的一個思想體系。可見,儒學要想現代化,它必須適應我們這個社會,要去改造這個社會,在「化自身」的同時「化社會」。其實,現代新儒家在台灣非常落寞。十多年前,我曾經問台灣的學者,我說在台灣是不是每個大學都講很多儒家的課,學生都搶著去聽,大家都按這個去辦事。他們說哪裡啊,在台灣講什麼儒家,沒有市場,有的甚至當笑話來聽。我到了台灣後感到,新儒家確確實實是寂寞,沒多少人去認同這些東西,所以它要想現代化,首先要化自身,改造自我,放棄中心意識,放棄唯我獨尊的意識。這也看不起,那也不屑一顧,恐怕是不行的。現在,新儒學基本上成了台灣少數學者在書齋里清談的一種學問,或者是同門師友弟子之間的一種交際的渠道和方式。這樣是不行的,脫離了社會生活的實際。我在台灣開新儒學會議的時候,感受很深。以前開當代新儒家學術討論會,在台灣的「中央圖書館」(現在叫「國家圖書館」),那個地點非常好,環境非常好,聽的人很多。但去年我去的時候,包括歐洲、美洲、東南亞和中國大陸去的人在內,稀稀拉拉大約五十來個人。到了會議結束總結的時候,會議主席帶著自我解嘲的口吻說,唉,我們這個會呀,不太理想,沒多少人來聽。外邊來的客卿成了主人,我們這些主人反倒成了客串。台灣代表要發言的時候開車過來,一報告完,馬上走人。堅持始終的,基本上是我們這些外地去的。從這一點也可以看出新儒學在台灣的地位和處境,可以說真正是「寂寞的新儒家」。所以說,它一定要和社會生活實際結合起來,然後改變社會。
第三個問題,儒學要現代化,它還應當去化現代。化現代同時要被現代化,要參與現實生活,否則的話很難有立足之地。化現代,不是去消解現代化,不是用前現代的東西取代現代,而是在堅持現代性的前提下,用自身的合理資源,化解現代社會的某些弊端,從而展示自身在現代社會的價值和合理性。儒學現代化從必要性來講,它必須去化自身,化社會,參與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