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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學派歸宿和最高範疇的相異相悖

2024-08-14 17:39:11 作者: 李宗桂

  然而,《淮南子》和《春秋繁露》在一系列問題上,又存在著重大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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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先,貫穿各自體系得最高範疇以及由此反映出的思想主流不同。《淮南子》的最高範疇是「道」,《春秋繁露》的最高範疇是「天」。前者承黃老道家思想之餘緒,與時遷移,應物變化,以因應為主。全書講論道德,總統仁義,「其大較歸之於道」[273]。它把失道與得道看做勝敗存亡的根本,認為失道則弱,得道則強,「國得道而存,失道而亡」[274]。它還分析了道的特徵和功用,認為道能「覆天載地,廓四方柝八極,高不可際,深不可測,包裹天地,……施之無窮而無所朝夕,舒之幎(高誘註:幎,覆也)於六合,卷之不盈於一握」[275]。而且,天地之內,凡陰陽雨露所濡染者,都是「道德所扶」[276]。但道產生萬物卻又是自然而然,沒有目的和意識,「其生物也,莫見其所養而物長;其殺物也,莫見其所喪而物亡。此之謂神明」[277]。「道」貫通一切,是《淮南子》全書的總綱,它包容一切,卻不擁有一切,沒有意志和情感。

  《春秋繁露》貫穿全書的最高範疇是「天」。這是董仲舒對儒家天道思想的改造和發展。在董仲舒看來,天是「百神之君」「萬物之本」,人人必須體認天意,依天行事。四時代謝,社會治亂,以至人的喜怒哀樂,都是天意的體現。人君施政,必須仁民愛物,「省天譴畏天威」,才會政通人和;反之,則政衰民亂。天產生萬物並規定其消長盛衰的次序,有喜怒哀樂,任德而不任刑,尊陽而賤陰,有絕對權威。凡此等等,表明《春秋繁露》的天是傾注了作者社會政治思想的人格神,它統馭一切,人們必須按「以人隨君,以君隨天」的原則辦事,做到「屈民而伸君,屈君而伸天」[278]。

  兩書分別圍繞「道」「天」範疇而展開的思想體系,其主導傾向是不同的:《淮南子》以道家思想為主體,《春秋繁露》以儒家思想為依歸。前者雖然講論道德,兼容仁義,但終歸於「道」。全書多處歌頌道的美妙,反覆申論無為而治。它說:「君道者,非所以為也,所以無為也。何謂無為?智者不以位為事,勇者不以位為暴,仁者不以位為患,可謂無為之矣。」[279]「人主之術,處無為之事,而行不言之教。」[280]它認為無為是「道之宗」,能把握此宗,就可「應物無窮」[281]。此外,它還倡導全性保真、清心寡欲等道家修養理論。只要能全性保真,不虧其身,就能與道同體。如果耳目淫於聲色之樂,則五臟搖動而不定,最終會「精神馳騁於外而不守」,淪於深重的災禍之中。它還認為,「五色亂目,使目不明;五聲嘩耳,使耳不聰;五味亂口,使口爽傷」[282]。這已不只是以物慾為恥,簡直是以物慾為罪了。沿著這種思路,《淮南子》要求人們「以死生為一代」,「形若槁木,心若死灰」,「輕天下」「細萬物」「齊死生」[283],以超脫於塵世的名利場。顯而易見,《淮南子》在萬物形成、帝王統治方法以及個人心性修養方面,都是以道家思想為指導的,甚至很多用語都與先秦老莊一樣!當然,它也包容儒家等學派的思想,但畢竟只是當做實現無為而治的「治之具」,將其置於道家思想的統屬之下,「仁義之不能大於道德」,「仁義在道德之包」等規定,鮮明地表現了它的思想傾向。

  《春秋繁露》講論天人關係,探求治亂之本,力倡仁政德治,其旨歸於儒家。作者以王道政治為標榜,反覆強調仁政、德治。認為君主如能以「文德為貴而威武為下」,就可長治久安。他力主陽德陰刑、德主刑輔,要求「聖人」多愛少嚴,厚德簡刑。他認為只有「循三綱之紀,通八端之理,忠信而博愛,敦厚而好禮,乃可謂善」[284],這是典型的儒家思想。至於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和仁、義、禮、智、信等「三綱五常」的倫理觀念,以及「正其義而不謀其利,明其道而不計其功」的義利觀,更是對先秦儒家思想的系統化和深化。它通過對人們的內在控制,增強社會秩序的穩定,並使家庭制度與政治制度交融,形成了中國古代思想文化的一大特點,這正是儒家文化的功能表現。誠然,《春秋繁露》中也吸收了法家、陰陽家、道家等的思想,但在該書中始終受制於儒家,因此,《漢書·五行志》稱其「為儒者宗」,確非虛詞。

  其次,在體系的疏嚴,理論的精粗方面,《淮南子》與《春秋繁露》有明顯的高下之別。《淮南子》諸家雜陳,內容龐雜,體系不夠嚴密。由於它以因應為處世的基本態度和方法,企圖兼容並包不同學說,故而在書中出現了截然不同的思想觀點,自相矛盾。例如,一方面,攻擊儒家的禮義,說什麼「仁義立而道德遷矣,禮樂飾則純樸散矣」[285],「聖人內修道術,而不外飾仁義」[286];一方面又讚美漢武帝是「持以道德,輔以仁義」而使「四海賓服」「天下混而為一」[287]。又如,一方面要以道德為根本,追求「與化游」「與道同」的天人合一的精神境界;一方面又要人們「能明於天人之分」[288]。雖然把「道」範疇看得很高,但道與其他範疇的具體關係,卻未加以論述和揭示。此外,對於老莊道家語言的襲用,勝於對其思想的繼承;對漢初黃老道家的因應思想,取之甚豐,而對其功用觀點,卻又棄之不當。剽剝儒法,務以為治,卻又將其嫁接於清靜無為之樹,使其成為無果之花。這些,反映出《淮南子》理論上的龐雜和體系上的粗疏。《春秋繁露》以人、君、天步步相隨,層層相屈,構建起一個天、地、人的有序狀態。用陰陽五行作天人感應思想體系的骨架,貫通一切,用天意約束萬有。以儒為主,兼綜各家,一切圍繞大一統局面的維護,「相反之物不得兩起」,持論始終如一。天、人、陰陽、五行、四時,各有所司,各安其位,相互貫通……這一切,表現出該書理論上的精緻、統一和體系上的嚴密,確非《淮南子》所能比擬。

  最後,在社會制度和倫理規範的建設以及中央和地方的權力關係方面,兩書也有根本區別。《淮南子》對於政治、文化等制度的建設,很少論及。對倫理規範的建設,也無啥建樹,只是用道家清心寡欲、全性保真、無為棄智的一套理論,消極地去影響社會。這種情況的出現,與它集黃老之學之大成有關。而黃老之學,從本質上講,只是一種重功用的政治理論,而非精于思辨的哲學體系,因此,它忽視社會制度和倫理規範的建設。《春秋繁露》與其不同。它首先著意建立封建官僚制度,這一制度的建立,不僅改變了先秦儒家私門傳學和法家「學在官府」「以吏為師」的傳統,集兩家教育思想和方法的精華為一體,為大規模培養人才開闢了道路;而且,更為重要的是,它把政治教化的施行,家庭制度的建立和完善,與讀書致仕的制度結合起來,構成了不同於先秦更不同與亡秦的文官制度。教育制度與官吏選拔制度相結合,形成了中國文化的一大特點。至於對中國思想文化影響深遠的「三綱五常」等倫理規範的確立,則更集中地反映出董仲舒在社會控制方面的戰略眼光。

  在中央和地方的權力關係方面,眾所周知,《淮南子》主張分權,反對集權(順帶指出,它並不反對統一)。《春秋繁露》則主張高度的中央集權,以利君主「持一統」。

  以上幾方面的不同之處,反映出《淮南子》和《春秋繁露》在社會政治、人倫物理、理論構建等方面大異其趣,表明西漢中期思想領域的分合異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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