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2024-08-12 00:51:06 作者: 明小十

  夢魘死境的裡面和外面有些相似, 都有一片翻湧蕩漾的藍波,此時在容夙看來還跟凍住的海洋一模一樣。

  她似乎是踩在海面上,腳下的地面不是泥土和青石板什麼的, 而是透明又湛藍的一片,給人大海般廣闊無垠、浩瀚自由的安寧感。

  但這裡明明是十死無生的夢魘死境。

  不過容夙想到象徵自由自在的海水也能淹死很多人後,又覺得很正常。

  她一步一步走得小心謹慎,走了一段時間後, 看見了一個穿南宮族服飾的南宮衛盤膝坐在地面上。

  他閉著眼睛, 臉上表情痛苦陰暗, 看起來像極小光球口中的陷入夢魘。

  

  容夙再認真一看,發現地面上有藍藍的沙子慢慢堆起來, 蓋住了南宮衛盤膝而坐著的膝蓋,正在向他的腰間上升。

  「沙子淹到他的口鼻時,他就死了, 死於夢魘死境, 沒有來世, 神魂徹底湮滅於天地間,不留一點痕跡。」小光球飄在容夙身邊,跟她解釋道。

  容夙眸微沉,去看別的南宮衛, 發現他們也大抵如此。

  沙子是覆蓋整座夢魘死境的,只是蓋住修士的高低都不一樣,似乎是跟他們受夢魘影響的程度有關?

  容夙若有所思, 看向小光球:「將你知道的有關夢魘死境的一切都告訴我。」

  事關容夙的性命和世界會不會崩塌,小光球不敢鬆懈, 它點點頭,聲音很嚴肅, 邊跟著容夙往前飄,邊開口跟容夙說著夢魘死境。

  「夢魘死境的環境就跟你看到的景象差不多,像海洋一樣,廣闊無垠。」

  「那些沙子名為覆沙,修士身處夢魘死境,只要受到夢魘影響,覆沙就會出現,一直到覆蓋所有人。」

  覆沙?這名字倒很貼切。

  容夙想著,又看見了一個南宮衛,只是他不是坐著的,而是站著的,沙子蓋到他的小腿處。

  所以盤膝而坐、想著抵禦夢魘的那些南宮衛此時倒不如不抵禦,直接站著被夢魘裹挾了?

  小光球的聲音還在響著:「無人知道這片夢魘海到底有多寬廣,反正修士到這裡後心裡夢魘生出,便不能再前進一步了。」

  它說著,看容夙擡腳走得不疾不徐、從容不迫,眼神微驚,繼續說道:「容夙,你認真去看那些陷入夢魘的修士頭頂,就能知道他們的夢魘是什麼了。」

  容夙眸光一深,按照小光球說的看向最近一個南宮衛,看了一會後果然看見那南宮衛的頭頂多出一道影幕般的東西,正播放著南宮衛的夢魘,是對死亡的恐懼。

  覆沙蓋到了他的肩膀,他在死亡的恐懼里越陷越深,即將真正迎來死亡。

  「越往前走,受夢魘死境的影響越大,心裡絕望黑暗的情緒越明顯,據說進了夢魘死境後要出來只有兩種方法。」

  小光球跟著容夙繼續往前飄,認真解釋道:「一種是進入別人的夢魘里,拉他出來。他清醒了,夢魘破碎,死境將不復存在,自然也能安全,但那難於登天。」

  因為哪怕可以從修士頭頂的影幕上看到一些,但真正進去後那種危險將無數倍放大,一不小心就會被別人的夢魘裹挾,而且因為那是別人的夢魘,如果真沉淪了,只有死路一條。

  「一種是一直往前走,直到走到夢魘海的盡頭,據說那裡有一道門,穿過那道門,不但能重獲新生,還將獲得無上神力,從此為此界至尊。」

  小光球的聲音頗嚴肅:「當然,那只是傳說而已,因為從來沒有人能從夢魘死境生還,也沒人知道夢魘海到底有多大。」

  至於無人生還怎麼還會有這樣的傳說,誰也不知道。似乎自夢魘死境出現後,那些似真似假的傳說也就同時出現了。

  所以南宮焰選擇的是第二種麼?

  容夙想。

  她已經走了一段時間,路上也見到許多沉浸在夢魘里的南宮衛,修為從知微境到踏霄境,只是覆沙蓋住的部位卻都不一樣,甚至有知微境的南宮衛只腳上鋪了細細一層藍沙。

  容夙於是知道這裡雖然只裹挾知微境的修士進入,但進入以後卻跟修為高低關係不大,而跟心境有關。

  夢魘死境,直擊人心真正所懼。

  容夙抿唇,她的確能感應到有一股東西在試圖壓抑她的情緒、挑動她的懼意,想要讓她跟那些修士一樣走向萬劫不復的不歸路,並且隨她越往前走越嚴重。

  但她還是面無表情,手裡拿著那柄黑刀,一步一步走得沉穩堅定。

  接著容夙看見了兩個認識的人。

  一人面容俊朗,盤膝而坐身姿挺直,是南宮焰的近衛青山。

  他頭頂上的影幕表示出他的夢魘,是擔心南宮焰死亡、南宮族覆滅,他的生命和族人的性命不復存在,沙子蓋到他的膝蓋。

  一人面容憔悴、坐姿不正,是姚子遠。

  容夙饒有興致地看向他的頭頂,見到一片血海,恐懼、不安、絕望諸多情緒匯成一片黑暗的海。

  他害怕自己會死去,也害怕不死但世族子弟的地位權勢不復,怕修為撐不住想要的一切,怕到沙子蓋過肩膀。再過一會,他就要死了。

  容夙看著看著,舉起了手裡的黑刀,她打算幫幫他。死了一了百了,就什麼都不用怕了。

  小光球看得眼神一黑,忙出聲阻止容夙:「容夙,別,他不能死。」

  說著,它見容夙看上來的眼神黑沉沉的,忙解釋道:「夢魘死境裹挾進來的修士性命都是相連的,如果有一人能掙脫夢魘出去,那麼所有人都能出去。」

  「但如果不能,多一人死於夢魘,覆沙流動的速度就會變快,現在還不知道南宮焰怎麼樣,要是——」

  小光球說到這裡止住聲音,但意思不言而喻。

  容夙舉起的黑刀懸在半空,眼裡有什麼東西翻滾著。

  小光球離她很近,聽到她似乎說了些什麼,但都很模糊,它最後只聽見容夙的聲音嘶啞含恨,說的是:「姚族,呵!」

  難道容夙跟姚族有仇?

  小光球暗自嘀咕著,見容夙還沒有收了黑刀,心裡有些擔憂,繼續道:「夢魘死境兇險無比,誰也不知道在這裡殺人,會發生什麼事情。」

  它不讓容夙動手,自然不是在意那個姚子遠的生命,而是擔心容夙會受到死境的反噬或震盪。因為在夢魘死境裡想舉刀殺人的,容夙也是第一個。

  容夙眼神微閃,最後還是收了手裡的黑刀,在小光球鬆了一口氣時,她手掌一翻,直直拍向姚子遠的心口。

  小光球大驚,剛要阻止,忽然看出那一掌不太對,因為坐著的姚子遠生生受了那一掌後卻沒有什麼反應,只是面容上多了一抹灰意,一掠而過。

  那是——「劈生掌!」

  容夙原來不是只會刀法的!

  她還會掌法,雖然就一掌,但那是劈生掌啊!

  什麼是劈生掌?那大約是和生死結一樣大名鼎鼎但失傳已久的東西。

  生死結能捆綁生死,為地位高貴者所厭惡。

  而劈生掌,顧名思義就是能一掌生生將人的生路劈斷,將陰勁藏於掌中,拍進修士體內後日夜折磨那修士,修士本人卻是無法察覺,直到陰勁穿透全身經脈後痛苦而死。

  這樣的手法太歹毒,而且防不勝防,雖然修煉方法很難,但還是為廣大正派修士所不喜,後來就成了禁法。久而久之,就沒有修士再修習了。

  結果容夙居然會!她怎麼會的?

  小光球驚訝不已,同時也十分好奇。

  雖然跟在容夙身邊的這段時間足以讓它知道,容夙跟一般的正陽宗外門弟子不太一樣,但它實在沒想到容夙身上的秘密會這麼多。

  唯心道、劈生掌。難道容夙還有一段它不知道的精彩無比的過往?

  小光球腦補著。

  容夙收回手掌時臉有些白,顯然拍出那一掌對她影響不小,同時她也慶幸姚子遠修為太低,不然以她的修習程度,只會拍人不成反受反噬。

  接著她擡眼,能看到小光球小小的眼睛裡有大大的疑惑,同時光芒四射,正在想什麼精彩的東西。

  容夙發現自己完全能讀懂小光球的心思。

  她眉眼淡淡,對小光球說道:「你很想知道我怎麼會劈生掌?」

  小光球點頭如搗蒜。

  容夙笑了一聲,眸微垂,邊走邊道:「其實很簡單,我也只是從一個邪修手裡學來的。初踏修行道時,還不知道世界的黑暗,被人騙到邪修洞府里當僕役,後來見多了那邪修施展,我就會了。」

  「那後來呢?」小光球追問。

  容夙眉微挑,回答道:「沒有後來。」

  那邪修被正道修士殺死,她趁亂逃命,一路摸爬滾打,最後爬到了正陽宗,所以沒有後來。

  她說完,繼續往前進,在看到穿一襲紫衣正襟危坐時的紫田時眼神微閃,腳步不停。

  小光球從紫田飄過,能看見她頭頂上的影幕沒有別的,滿滿都是南宮焰的身影。

  接著再往前,還有跟在姚子遠身邊的彭老,修幻陣道的程老,除了修煉外只知道完成小姐任務的南九……

  但還沒有看到南宮焰。

  她的修為是知微境,卻擁有比這些高修為的強者還要堅定不移的心境,還能一直向前走,果然是這座世界原來的大反派。

  小光球唏噓不已,接著看向容夙。

  黑衣的女子手拿黑刀,眉眼淡然,身形沉穩如山,腳步踏出間不疾不徐、呼吸平緩,以一種堅定不移的姿勢向前走,半點不受外界影響。

  不受影響?

  小光球一怔,擡眼一看發現這裡已經算得上夢魘海的深處了。

  因為舉目四望間已經沒有一個修士的身影了,南宮焰應該是在前面,她和容夙一路走來看到的那些修士形成兩個極端。

  但南宮焰是世族大小姐,她身負鳳凰血脈,年僅二十就修到了一般天才四十歲才能踏足的境界,她還是世界線里的大反派,再如何都不足為奇。

  但容夙呢?小光球見到她時,她只是正陽宗的外門弟子,看上去很一般。

  而且小光球很清楚,唯心道是修行的道,龍形面具是輔助修行的至寶,黑刀是殺戮的刀,這些東西固然不凡,但在夢魘死境裡都無法發揮出任何作用。

  夢魘死境只在於夢魘,在於修士的心,在於修士懼怕的東西、黑暗的情緒。

  難道容夙沒有害怕的東西嗎?

  小光球不懂。

  在外面時,它以為容夙一定是最容易受到夢魘死境影響的人,因為容夙明明看著就像心裡藏了很多事情,她心裡陰暗黑暗的情緒比誰都多。

  她不是那種心性正直、天真無邪的人,怎麼都到了這裡,還能正常到跟什麼都沒有發生、只是走一段路而已呢?

  小光球不相信,它看看依然走得從容自如的容夙,凝神去看容夙的頭頂,想看看是不是真的什麼都沒有、容夙真靈台清明。

  然後它發現不是。

  容夙頭頂上是有著一道影幕的,那上面閃著的東西,應該就是她害怕的東西、她的夢魘和心魔。

  小光球的眼神瞬間就變了。

  它看著容夙的頭頂一動不動,許久後果然看見了一幕幕畫面在影幕上閃過,速度很快,但小光球還是能看出來一些。

  煙花爆裂、漫天火星,滿目鮮紅、璀璨華光,人潮擁擠、歡呼聲如雷,繁華喧鬧的夜晚,一城亮如白晝,舉目所望皆張燈結彩……

  容夙的夢魘怎麼會是這樣的?這明明是凡俗的歡慶時刻,怎麼會成為容夙心裡最深處害怕和執著的東西?

  小光球驚呆了。

  它繼續看著那影幕,想再看出些什麼,但卻沒有了。

  那影幕以一種緩慢的速度消散,繼而再重新凝聚,循環往復。

  所以容夙不是不受夢魘死境影響的。

  她心裡明明有害怕的東西,她也因那些東西而生出影幕了,怎麼覆沙卻沒有出現呢?

  小光球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容夙頭頂的影幕再一次消散又凝聚,小光球忽然想到什麼,看向容夙的眼神震驚極了。

  它想起來了!

  夢魘死境內影響修士的不單單只是他們心中所害怕的東西,還有改變的心緒。

  因為是夢魘,因為害怕,所以那些修士沉淪後無一不是想改變。

  貪圖權勢、追求富貴的失去這些後,所想種種都是想要重新獲得;執著大道的修士想要登道之巔峰、愛人親人死於非命的想要時光回溯挽回一切……

  修士生出的夢魘各不相同,心裡害怕的東西也都不一樣,但本質上都是想改變。

  夢魘死境就是利用這一點來困死修士的,覆沙因想改變的心而生。

  容夙明明也生出了夢魘,明明心裡也有害怕的東西,也會出現黑暗的情緒,但卻不見覆沙出現,她的行動也一切自如。

  那麼只能是因為她不想改變。

  她不想改變她的夢魘、心魔,不想改變她心裡執著的那些人或事已定的結局。

  小光球終於看懂容夙了。

  她不是沒有沉淪,而是沉淪後依然很清醒。

  她是這方死境最清醒的沉淪者。

  她應該會是那個意外。

  但容夙為什麼不想改變過往所執著、眷戀的一切呢?難道是因為知道夢魘死境只是虛幻,過往不可改變麼?

  小光球心裡的疑惑越來越多了。

  但那些疑惑都跟容夙沒有關係。

  容夙依然保持著原來的速度和姿勢,一步再踏出,看見了南宮焰的身影。

  她身上穿的衣服是天藍色的,和夢魘死境似海般的一片湛藍有些相似,一隻腿伸出,另一隻腿再疊上去,靠坐在那裡看著懶散漫不經心的。

  覆沙蓋到了她的心口,而且速度比前面所有修士的都要快。

  容夙第一眼就從一片湛藍里看見了她。

  她幾步走上前,眸一低,看見了南宮焰閉著眼睛,眉微皺,頭頂閃著一道影幕,影幕上是冰天雪地的一片,看不出別的什麼,但約莫就是南宮焰的夢魘了。

  接著她再一擡頭,能看到前面不遠處隱約有一道虛無縹緲的門,藍光在虛空浮動,門後面的一切無人知道是什麼,但卻擁有致命的吸引力。

  容夙瞬間就想到了小光球口中的無上神力、此界至尊。

  據說只要穿過那道門就行。

  穿過那道門,將重獲新生,不受夢魘死境影響,甚至還能得到許多。

  容夙此時看著那道門,隱約覺得小光球說的未必就是假的,她真能感應到穿過那道門帶來的好處,她幾乎就要上前了。

  但沙子流動的聲音驚醒了容夙。

  她低頭,覆沙蓋到了南宮焰心口上面了,只要再往上,蓋到口鼻處,南宮焰就算完了。

  那所謂的無上神力、此界至尊能擺脫生死結的影響麼?

  容夙低嘆了一聲,她知道她該怎麼選擇,她賭不起,也不能拿自己的命去賭。

  還有就是,她也許不是很想看南宮焰就此丟了性命。

  因此她沉默了一下,很快看向了小光球。

  「我該怎麼做?」容夙問。

  小光球晃晃腦袋,回答道:「盤膝坐在她對面,拉住她的手,將她的臉和你的臉面對面對著,直視著她的眼睛,你應該就會被她的夢魘帶進去了。」

  「但容夙你要想清楚。」小光球的聲音變得嚴肅起來:「這是南宮焰的夢魘,夢魘里不知道會有什麼,而且夢魘里的一切傷害都會成真,你在裡面會受傷會流血,如果傷太重,你直接就死在裡面了。」

  「還有,如果你不能拉南宮焰出來,那麼你自己也會沉淪進去,她的夢魘會變成你的夢魘,她害怕的也將是你害怕的,這種感覺很糟糕的。」

  「你的意思是,我也許會和南宮焰共情?」容夙若有所思,盤膝坐在南宮焰面前,去拉南宮焰的手。

  「可以這麼說。」小光球承認:「總之你一定要想清楚,誰知道南宮焰的夢魘會是什麼?」

  是啊,她現在還不知道南宮焰的夢魘是什麼呢。

  高高在上的世族大小姐,華貴耀眼的世族大小姐,無憂十九城前執劍不退的世族大小姐,這樣的世族大小姐,她的夢魘會是什麼呢?

  容夙想著,只淡淡回了一聲:「但我不用想,我只有一種選擇。」

  說著,她拉住南宮焰的手,將黑刀橫放在自己的膝蓋上,另一隻手向上捧起南宮焰的臉,同時自己低頭湊近過去,近到只一擡頭就能撞上南宮焰的額頭。

  小光球聽到容夙的回答後一呆,像是才想到生死結。

  容夙不再遲疑,她看向了南宮焰的眼睛。

  南宮焰此時是閉著眼睛的,但容夙似乎能看到她眼睛裡的東西,幾點濕潤如淚光。

  南宮焰,似乎是在哭?

  容夙一怔,接著感覺四周環境一晃,再睜開眼睛時已經看見一片新天地。

  白如霜雪的天地,天空在飄著雪,目光所望都是冰天雪地的一片,徹骨寒意自四面八方將容夙裹住,她忍不住縮了縮,本能地踏出一步。

  那一步後,她看見了眼前稱得上觸目驚心的一幕。

  那是一具屍體,一具婦人的屍體。

  婦人穿著不算簡單,但跟容夙看見的這座庭院相比,自然也不算華貴。

  她滿身都是血,躺在雪地里。

  天空飄揚著如絮白雪。

  滿天雪白,她那一抹紅很震撼人心。

  接著容夙看見了一個小姑娘。

  她穿著和婦人差不多質地的衣服,半跪在婦人面前,垂著的手攥成了拳,有鮮血自掌心滴落。

  那小姑娘——

  容夙心裡一震,又上前一步。

  與此同時,小姑娘回頭了。

  她的五官很精緻,雖然年紀還小,但已經能預見長大後的絕世姿容了。

  容夙不用預見,她是真的見過。

  因為那小姑娘就是南宮焰,縮小版的南宮焰。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