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8章番外—元夜 (1)
2024-08-12 00:47:00
作者: 側側輕寒
元夜
玉樹銀花,人月團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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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夜,家家放燈。雖然下著薄薄的雪,揚州城大街小巷千門萬戶,依然懸掛起各式各樣的燈燭。大戶人家的門口,還有人搭起彩棚,在裡面設燈歌舞。
揚州雲韶院,江南最為出名的歌舞伎院。此時明月之下,花燈叢中,正有一隊少女且歌且舞。佇足觀賞的人多如過江之鯽,直到月過中天,絲竹管弦不停,人群依舊擁擠。唯有一對母子,沒有擠入人群,只尋了不遠處一個較高的地方看著。
母親看來大約三十不到年紀,身穿碧羅衣,眉目清致,眼神明亮;身邊七八歲的小男孩穿著天青碧的錦衣,手中提著一盞仙人乘鸞花燈,小小的臉頰在暈紅燈光映襯下,眉目如畫。
碧衣女子含笑看著不遠處的歌舞,小男孩並無興趣,只玩著手中的燈,百無聊賴道:「娘,爹怎麼還沒找到我要的杏仁糖啊?那我們去找他好了。」
母親聲音溫柔,輕緩道:「玄湛,再等一等吧,這歌舞讓我想起多年前的幾位故人。」
小男孩頭也不擡,說:「什麼故人,不是殺人犯就是被殺的人,你和爹還有活的朋友麼?」
她笑著擡手揉揉他的頭髮:「胡說八道!周叔叔和王叔叔呢?爹娘不是也經常帶你和他們的孩子玩麼?」
「算了吧,那個抱著個骷髏頭跑來跑去的周小夕和馬背都上不去還妄想當大將軍的王開陽。」玄湛不屑一顧,「兩個愛哭鬼。」
「你小時候更愛哭。」母親毫不留情地打擊他。
玄湛擡起頭,一臉不滿正要爭辯,卻見一個身影尋尋覓覓來到了他們附近。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子,本有中上之姿,只是一身青衣素淡,頭髮又緊緊挽成一個螺髻,上面毫無花飾,顯得整個人十分黯淡。
見她低頭尋到他們面前,碧衣女子便問:「娘子可是在找什麼東西?」
那女子頭也不擡,只皺眉道:「是呀,我金簪掉了。」
金簪子如此貴重,普通人家丟了自然非同小可。玄湛趕緊提高自己的仙人乘鸞花燈,說:「一路都是積雪,恐怕不好找,我幫你照著燈吧。」
「哎喲,那可多謝了。」青衣女子終於擡頭看了他們一眼,見這對母子氣質殊眾,不似普通人,便趕緊行了一禮,說,「我剛剛和丈夫單獨在前面放燈呢,結果覺得自己頭髮一動,簪子就不見了。我丈夫不知道疼人,居然讓我獨自沿路回家去找,結果一直到家了也沒找到……」
她一邊說著,一邊與玄湛走到小丘前方柳樹之下。
碧衣女子站在小丘之上看著他們。玄湛的燈照著腳下一團微光,兩人走到樹下時,只見那個女子蹲下去看了一看,然後,傳來撕心裂肺的尖叫聲。
玄湛提高了燈,照著柳樹下倒臥的一團身影,回頭朝著她喊道:「娘,這裡有個死人!」
元宵節巡邏的捕快們不少,剛好就有一隊在附近,聽到他們的聲音便立即過來了。有的將圍上來的人群攔在十步外,有的檢查倒臥在地的男人,也有人拿著冊子在盤問那個女子。
「他是我丈夫劉成,我姓魏,人家叫我歆娘……」女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幾乎背過去,「他是手藝人,打首飾的,我們去年避亂到揚州,就住在槐樹井旁。今晚我們出來看燈,我的金簪不見了,就折回去找,誰知一路尋到家裡,也不見簪子。我一路再尋回來……」
玄湛提著燈靠在母親身邊,聽著歆娘的話,看著捕快們檢查那具男屍。屍體是個二十七八歲的男人,喉管被割斷,噴濺出來的血被零零碎碎下著的雪掩住了,他側臥於白雪地中,身上積了薄薄一層雪,手中緊緊抓著一支金簪。
這種金簪是五六年前的樣式了,當時在簪上刻女子閨名曾時興過一陣子。這支簪上刻的字是梅花篆,雖看來高雅,但製作首飾的匠人看來並不太熟悉梅花篆,字體拙劣,勉強只是把筆畫寫對而已。不過字的前半,那一個音旁,篆體刻得近似琵琶圖案,顯然也頗費了一番心思。
玄湛輕輕附在母親的耳邊,說道:「是個『韻』字。」
她點點頭,說:「篆字的『韻』和『歆』很像。」
一個捕快指著屍體手中的簪子,問歆娘:「你要找的,就是這支簪子嗎?」
歆娘捂面,眼淚從指縫間簌簌落下:「是……就是這支。明明是丟了,到處找不到,怎麼會在他的手裡……」
捕頭略一思忖,看看雪上的痕跡,又看看死者手中的簪子,說:「毫無疑問,是你殺了你丈夫。」
歆娘頓時身子一軟,癱倒在地。她拼命搖頭,顫聲叫道:「我,我沒有殺阿成!我們成親多年都很恩愛……」
捕頭不耐煩地打斷她的話:「剛剛我們來的時候,早已看清楚了。當時雪地上只有四行腳印,一來一回的那兩行,正是你的腳印;另外兩行走到樹下的,大的那行腳印已經被剛下雪淹沒了一半,是你丈夫的,而一行小的,則是這個小孩子的。雪下了足有兩個時辰了,你丈夫屍體尚溫,也就是說,他死的這短短時間,除了你們三人之外,沒有人到過這棵柳樹旁邊。這小孩是剛剛跟著你過來的,當然不是兇手,那麼唯一可能殺人的,也就是你了。」
旁邊另一個捕快也說道:「若兇手不是你,你丈夫又為什麼要手中握著你的金簪死去?」
「冤枉啊,我……我沒有殺人!」歆娘面如死灰,卻只能拼命搖頭,只是辯解的話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帶走吧。」捕頭一揮手,捕快們熟練地拿著鐵鏈就過來要鎖人。
玄湛見他們粗暴地拉起歆娘,不由分說就要帶走她,不由得皺起眉,又看了男屍手中的簪子一眼,拉了拉母親的衣袖。
碧衣女子拍拍他的頭,朗聲對那位捕頭說道:「這位大哥,我認為這位娘子並不是殺人兇手,不知各位可有時間,容我說說自己的看法?」
捕頭瞥了她一眼,不屑一顧:「婦人之見,別妨礙公務。」
她見他輕慢,也只是微微而笑,取出身邊一個令信示意他,說道:「夔王府中人,還請諸位給個方便。」
捕頭頓時愣了一愣,看那令信鑲金錯銀,確是敕造,趕緊領著眾捕快向她行了個禮,聲音都有些顫抖了:「夔王名震天下,在下仰慕已久!只是聽說夔王多年前攜王妃離京遊歷,偶爾有一二事跡傳聞,畢竟離揚州距離太遠……這回,王爺是到揚州了麼?」
她還禮道:「王爺不在,我只是到揚州有事。」
捕頭趕緊又問:「聽說王妃昔年連破奇案,我等都是敬仰不已。不知娘子是王妃身邊人嗎?對此案又有何看法?」
「我只是在想,若此案真是歆娘所為,那麼,她又為何短時間內去而復返,引火上身?」她避而不答對自己身份的詢問,只收好令信,看向樹下屍身,說道,「雪地上的腳印已經被埋了大半,她明明可以在我身邊遠遠看一眼,說自己丈夫沒有站在樹下便離開。等到稍遲一些時候,所有腳印都被雪掩蓋,她丈夫的死亡時間也不好推斷的時候再回來,到時誰也不知道她丈夫死的時候有沒有其他人來過,被定為殺人劫貨是很容易的事情,不是嗎?」
捕頭點頭,但還是說道:「有些犯人,就是如此愚蠢,也不是沒有見過……」
「請容我與她說幾句話。」碧衣女子說著,走到歆娘的身邊,將她扶起,又幫她拂開額前亂發,輕聲問,「韻娘是誰?」
歆娘本已蒼白的面容,此時頓時鐵青:「你……你怎麼知道韻娘?」
碧衣女子柔聲道:「你想要洗清冤屈,就和我詳細說一說。」
「可……可我們去年底才背井離鄉來到揚州,你怎麼知道韻娘……」
碧衣女子望著她,神情溫柔而堅定。歆娘遲疑著,雙唇終於顫抖張開,喃喃道:「韻娘與我一起出生,是一起抱去給族長取名的。我們同一個村子的,都姓魏,也都有遠遠近近的親戚關係……我們五六歲時,韻娘的母親接了孤苦無依的遠親阿成到家裡,還讓阿成和韻娘訂了娃娃親,所以……雖然我們三人總在一起玩,但其實,他們倆卻是不同的……」
碧衣女子垂下眼睫,只淡淡地「嗯」了一聲:「不過,後來還是你嫁給了阿成。」
「是……本來,應該是阿成和韻娘成親的。我也有自己見過幾面的未婚夫,所以和韻娘都在準備自己的嫁妝。阿成後來到城裡金店學手藝,我和韻娘家就一起讓他替我們打了一模一樣的簪子作嫁妝,刻上我們的名字。」她目光直愣愣地望著丈夫手中那隻金簪,面容枯槁慘澹,「雖然現在不時興這種樣式了,但在當時是村裡頭一份,我們也都很珍惜,直到現在,我還日日藏在妝盒最深處,只在逢年過節才戴一戴……」
玄湛不理解這些事,無聊地眨巴眨巴眼,但見母親認真地聽著,便也提著自己的燈籠,繼續安靜地聽歆娘訴說自己的故事。
「那時我和韻娘兩人都忙著在家裡縫製嫁衣,所以拿了簪子後就再沒見過面了……可誰知道,就在出嫁日子將近時,韻娘接到了外婆的口信,她腿腳不好,想要在韻娘出嫁前再看一看她。結果,韻娘去外婆家的路上,由於剛剛下過好幾天的大雨,山路陡峭,泥土鬆動,韻娘一腳踩空就……就……」歆娘捂住自己的臉,幾乎說不下去。
玄湛驚愕地睜大眼睛。
歆娘說著那麼久前的事情,卻依然痛苦不堪,搗著自己的胸口,低聲喃喃:「韻娘去世後……阿成躺在她的墳頭,不吃不睡,要隨她而去。而我做夢的時候,夢見了韻娘,她對我說,我們情同姐妹,現在她不能看著阿成了,請我幫她照顧他。我一連夢到好幾天,無奈之下,只能去告訴我的父母,讓我代替韻娘嫁給阿成。族裡的人都憐憫韻娘和阿成,我也就此嫁給了阿成……」
周圍的人聽著她的傾訴,都在暗暗嘆息,碧衣女子卻問:「韻娘的屍體找到了嗎?」
歆娘點頭:「當天就在山谷中找到了……摔得血肉模糊……」
「她的那支簪呢?」她又問。
「這么小的東西,墜崖下去,怎麼可能還找得到?」歆娘掩面泣道。
碧衣女子又問:「那你之前的未婚夫呢?」
「我的妹妹嫁給他了,現在……他們一家人也十分和美……我和阿成,本來也過得這麼好……」
碧衣女子轉頭看著靜靜躺在那裡的劉成的屍身,淡淡說道:「好嗎?或許你很好,可你丈夫愛的,終究不是你,你縱然處心積慮,甚至殺了情同姐妹的韻娘,也搶不過來。」
歆娘聽她的語調突然變得冷淡,一時之間打了個冷戰,身體也不由自主地蜷縮起來:「你……你胡說!我怎麼可能殺……殺韻娘?你……你根本連韻娘都不認識,別胡說八道了……」
捕快們望著她,更是無法理解。剛剛他們認為歆娘殺了自己的丈夫時,是她出聲質疑,可現在她卻又憑著三言兩語斷定歆娘確實殺了人,而且殺的還是個早已死了的人。
眾人都摸不著頭腦,也只能面面相覷,無人出聲。
碧衣女子繼續說:「你知道你丈夫為什麼會忽然死在這裡嗎?因為,他知道了韻娘的死因。也許他始終還是愛著韻娘的;也許他只是不敢相信自己的枕邊人,竟然是個殺人犯;也許他確實和你過得很恩愛,以至於沒有勇氣直接對你下手。所以他將你的簪子握在手中,這樣就算他隨韻娘而去之後,官府也依然會處決你,為韻娘報仇。」
歆娘的眼睛中充滿血絲,狀若瘋狂,十分可怖:「你胡說!我們、我們這麼恩愛,這些年阿成已經漸漸不再提起韻娘了,他怎麼會……認為我殺了韻娘?」
「讓他忽然明白的,也許是一個動作,也許是一句話,也許,是你深藏在妝盒中的,這支他親手做的金簪……」碧衣女子伸手指了一下那支金簪,「你說自己平時捨不得戴,那麼,過年時,應該會戴上它吧?我想你的丈夫,應該是剛好就在今年過年時,仔細看了一下自己親手打的這支簪,然後明白了一切……」
歆娘渾身顫抖,瞪大眼睛死死地盯著阿成手中的那支簪子,卻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碧衣女子走到屍體的旁邊,將那支簪子拿起,緩緩地說:「你說韻娘是一個人在山路上摔下來的,這句話,不是真的吧?因為,當時她的身邊,一定還有另一個人在,那就是——你。」
玄湛提著燈籠,嘴巴張得圓圓,目光亮亮地看著自己的母親。而捕快們也忘了說話,只看著她手中的簪子,聽她繼續說下去。
「金首飾是最貴重的嫁妝,外婆要在韻娘出閣前和她見面,她當然會帶著未婚夫給自己打的金簪去給外婆看。也許就在那條陡峭的山路上,你追上了她。不過我估計你不是一下子就將韻娘推下去的,兩個人還廝打了一陣,所以,你們的金簪,在撕扯中散落了,你的金簪,隨著韻娘掉落在谷底,而她的金簪,卻掉在了地上。而你卻誤以為掉在地上的是自己的金簪,誰叫你們的名字這麼像,而梅花篆,又這麼難辨認呢……」
碧衣女子將歆娘手中的金簪橫過來,遞到她面前,說:「你應該不識字,更不會認識梅花篆字。然而學過的人一眼便可以看出,這個字,不是你的『歆』字,而是,韻娘的『韻』字。金簪上的字這么小,字體又這麼相近,梅花篆,認識的人並不多,就連你的丈夫,也在很久之後,才突然看清楚……原來這是,韻娘的簪子。」
歆娘萎頓地坐倒在地,手中緊緊抓著那支金簪,死死望著自己的丈夫,跪倒在地,匍匐哀哭。
「你說過,自開始準備嫁妝之後,你和韻娘就再也沒有見過面,那麼,死去的韻娘的簪子,是在什麼時候到了你的手中?」碧衣女子望著歆娘,聲音平淡,「你們從小一起長大,出嫁的時候本應是最捨不得彼此的時候,卻為何不相往來?想必那個時候,就已經私下為阿成而發生了不快吧。然而,就算你終究將好姐妹的未婚夫搶到了手,你也只是徒徒害了你們三個人的一生而已。」
歆娘死死握著那支金簪,那簪子深深刺入她的掌中,她卻仿佛毫無感覺,只怔怔地坐著,一動不動。
「然而我唯一不明白的,是你去找韻娘的時候,為什麼要帶上自己的簪子?你本來不應該帶過去的,不然也不會在那時混淆。」
「我……我不想殺韻娘的,我在山道上追上她,只想求她把阿成分我一點,哪怕……哪怕我做小的都行……」歆娘聲音艱澀,「我帶著我的簪子,想說我們可以一樣的,一起長大,一樣的嫁妝。所以如果她捨不得讓給我的話,那麼一起嫁給一個男人也是可以的,不是嗎……」
碧衣女子長出了一口氣,輕聲說:「不是的。」
歆娘捂著胸口,氣息沸烈沉痛,嗚咽聲卻已漸漸停住。她手中的金簪已刺入了心口。
「你說得對……不是的。她……一口就拒絕了我。我和她推搡,不知道山道已經被雨沖得……松垮,她一腳踩空就……」
捕快們趕緊衝上來,將她的手拉開,可心臟被刺,顯然已經凶多吉少。歆娘瞪著面前的碧衣女子,似乎還想問什麼,但終究還是倒了下去。
兩具屍體,一場混亂。被捕快們擡到一起的一對夫妻,頭並頭,肩並肩,若不看傷口的話,也像是相互依偎。
碧衣女子輕輕嘆了一口氣,牽著孩子的手,轉身離開了。
玄湛的手中還提著那盞燈籠,短短一截蠟燭正要燒完。他在燭光之中回頭看著雪地上柳樹下的人群,忽然想起一件事,忙問:「娘,還有一個問題,你沒有解答。」
她低頭看他,眨眨眼睛。
「因為娘說她丈夫是自盡的,可當時屍體手邊並沒有兇器,他又是怎麼自殺的?」
「有兇器的話,不是一下子就被人發現是自殺了嗎?兇器當然要藏起來了。」
玄湛趕緊拽著她的手,問:「藏在哪裡?我怎麼沒看見?」
「當然看不見了。你忘了嗎?歆娘說她本來和丈夫一起在樹下放燈的,可我們去的時候,那裡黑暗一片,燈又在哪裡呢?」
「在哪兒呢?」玄湛疑惑地思索著,見她擡頭看向天空,便隨著她一起看去。
碎雪飄落的天空之上,有一點一點明亮的光芒,在隱隱閃爍。那是被人們放上去的天燈,正投向高不可知的九天之上。
「他是首飾匠,做一把很輕很薄的刀,一點都不費勁。」
玄湛聽著母親的話,睜大眼睛,怔怔地看著那些逐漸消失的光芒。
下墜的雪,連同飛升的天燈,一起被一把傘遮住。他看見父親微笑的面容,俯看著他。
母親含笑接過父親手中的大傘,高高撐著。
父親將他抱起,幫他輕輕呵了呵冰冷的小手。
一家人往燈火最盛處走去。玄湛偎依在父親懷裡,喃喃說:「爹,我要跟你告狀,娘又多管閒事了。」
「嗯,這樣也好。有命案的地方就有她,我一下就找到了你們。」
「爹,今天娘可厲害了,三兩下就破了兩個命案,一個今天的,一個多年前的。」
「她一直這麼厲害,難道玄湛不知道?」
「爹,我也很厲害,一眼就認出了你教過我的梅花篆字。所以要不是我,今天的案子才破不了呢!」
「哦?看來玄湛比娘厲害,你娘成名時已經十二歲了,可你才剛八歲呢。」
「就是嘛!將來,全天下都會知道一個名字——李玄湛!」
番外:昭陽日影(1)
(一)蜻蜓飛上玉搔頭
王芍在一個春日欲雨的午後,進入了鄆王府。
壓抑而濕潤的氣息,預示著一場即將到來的暴雨。王麟問她需不需要一個人貼身伺候,她拒絕了。她早已做好孤身面對叵測前途的準備,並不需要再多一個人知道自己的秘密。
鄆王府已經有四位媵,她是第五位。
四位王府媵中,有三位穿著杏色、松香色、菖蒲色等清淡暖色,唯有一位穿了橘紅色的衣衫,與其他人的顏色都不相同,看起來格外灼眼。
玉石欄杆外開遍榴花,在這樣的天氣中灼灼欲燃。橘紅衣服的女子站在樹下,與花朵的顏色一樣鮮明。
王芍向她們行禮,在心裡暗暗地想,她一定就是郭紈。長安出名的美人,鮮艷欲滴的容顏,大好的雙十年華,所有王府媵中,陪在鄆王身邊最久的郭紈。
王芍微笑著,以清純柔順的姿態站在她們面前,任由鄆王挽住自己的手。照亮了鄆王府多年的郭紈,在王芍站在這裡的第一刻開始,已經成為暗淡的明日黃花。
憋了許久的雨終於掉落下來。第一點雨滴落在郭紈的臉頰上,她望著王芍的瞳孔如貓一般收縮。
一種女人天生的看見天敵時的警覺。
「那位郭夫人,是鄆王身邊的老人了吧?」晚上卸妝時,她隨意地向身邊人打聽。
幫她梳頭的永齡不緊不慢地回答:「是呀,在鄆王府所有的媵之中,她是最早被立的。而且,她自小就在宮裡伴隨鄆王長大,鄆王出宮之後,她也跟著出來了,至今感情深篤。」
「我姐姐……王孺人當初嫁過來時,聽說也是住在這裡?」王芍披著長發,站起走到庭前,望著院中的小池流水。
永齡點頭說:「是的,王爺對夫人可看重呢,特意讓您住在這裡,比所有人都高了一位。」
她微微側頭,用一雙蒙的眼睛看著庭前緩緩流動的水,慢慢地說:「不敢這樣說,我畢竟是後來的,只敢忝居於其他四位夫人之後,住在這裡,我亦有愧。」
「怎麼會有愧?是本王讓你住在這裡的,」後面有人笑道,「還有,沒什麼先來後到的,你可別太軟弱了,叫人欺負。」
王芍回頭看見鄆王,忙低頭行禮,垂下自己的睫毛只是含笑不語。
鄆王牽著她的手,又將她仔細看了一遍,低聲說:「那日在你家中,看見你的時候,我簡直不敢相信,世上竟會有你這樣的美人現在看著你,也依然不敢置信……王家人,把你保護得真好,竟從未泄露你的存在。」
「我自小身體不好,舍在了道觀。我本以為……自己要蹉跎了年華。」王芍垂首淺笑。
「所以,命中注定,你等待至今,就為了成為我的人。」
她含笑偎依在他的胸前,在心裡迅速地將自己所知道的關於這個男人的事情過了一遍鄆王,本朝皇長子,母親微賤,不得寵。年少時即被遣出大明宮,未來如何,尚不得知。
這樣的人,她以前在揚州未曾少見。他需要的是一個單純柔弱、依附著他生長的女子,這樣,才能讓他在長久的失意中,找到人生得意的感覺。
就算扮演另一個人,虛情假意過一生又有什麼關係?反正自己又不愛面前人,這只是自己為了過得更好而賴以生存的手段而已。
所以她被拉到床上時,嬌羞得連臉都擡不起來。她想著自己年少的時候,師傅說:「挽致,你彈琵琶的天分是我平生僅見。」但即使有萬中獨一的天分,她還是天天夜夜苦練琵琶,一刻不曾停歇。因為她想,這是自己賴以生存活命的東西,她一定要珍惜。
而現在,到了她珍惜面前這個男人的時候。
衣衫輕褪,她閉上眼抱緊這個自己並不熟悉的人,柔軟而順從,就像珍惜自己重生的機會一樣。
廊外的雨終於下起來了,輕輕緩緩幽遠,淅淅瀝瀝纏綿。
眼前的煙嵐霧氣糾纏,她在朦朧之中看見程敬修,依然還是初次見面時的模樣。他對她深施一禮說,姑娘是我此生僅見的美人,所以,請姑娘允許我為你畫一幅畫。
那時她驕縱頑皮,以為又是個找了個風雅藉口而接近她的男人,只斜了他一眼,摘下自己早已戴膩的一支簪子丟到了身畔的河中,說,若你能幫我找回這支簪子的話。
他在日光下望著她,帶著無奈而縱容的笑。
她還記得那天,也是下起了這樣的一場雨。她擔心庭中薔薇花被雨露滴殘,第二日早早就起來了。而程敬修,已經站在庭前薔薇花下等著她,他全身濕漉漉的,手中捧著的,正是她那支簪子。
人生真是奇怪。如果她沒有看見那一日薔薇花下,一身狼狽,唯餘一雙眼睛清澈無比的程敬修她是不是至今依然身在揚州,雲韶苑中一曲琵琶,伴著自己如花的韶華,辜負光陰。
一切都像是化成了塵煙一般,轉眼消散。
只剩得她在另一個人身下婉轉哀吟,在他抱緊她的時候流下兩行眼淚,仿佛初綻的花朵禁不起這一場夜來風雨。暗藏在蠟丸中的鴿血沾污了身上的錦衣,落紅點點,胸口翻湧上來的疼痛與對自己的厭棄,令她暗暗作嘔。
最後一切平息,她一個人睜著眼睛在靜夜之中,聽著外面的雨聲,就像一滴滴敲打在她的心上一般。
王麟告訴她說,程敬修已經帶著雪色離開京城了。他向來是個寬容溫柔的男人,知道自己會成為她的絆腳石,所以將一切深埋在心中,離開了。
有那麼一刻,她覺得自己對不起他。但後來她又想,他又何嘗對得起她呢?這幾年來,只是兩個不應該在一起的人,錯付了彼此的青春韶華,最後發現都給不起對方想要的東西。
這個世上,她唯一對不起的人,就是她的雪色了。
雪色……雪色。
軟軟的,小小的,從她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含在梅花蕊之中的那一點細雪,怕日光照在上面就要融化的,這麼嬌嫩的女兒。她以後,是再也見不到母親了。
因為,她的母親,薄情寡義,狠辣決絕。
她想著,擡起手肘埋住自己的眼睛,蜷縮著身子臥在琉璃七寶沉香榻之上。
她在另一個男人的身邊,對自己說,梅挽致,你要活得好好的。只為貪戀錦繡繁華,你已經做下禽獸不如的事情。若再不活得痛快,天地不容!
(二)樓台倒影芙蓉沼
王芙住過的房間,裝飾華麗,太過繁複反而令人覺得壓抑。
初入王府的時候,王芍總是穿淺色的衣服,淺蔥色、鵝黃色、渺碧色,她知道這樣會讓自己顯得更加纖細柔弱,沖淡自己本身灼眼的風華,也能看起來更像少女。
屋內的裝飾,她也大都讓人摘除了,屋內陳設也力求素淨。
鄆王詢問時,她只抱著王芙留下的書,侷促地輕顰淺笑道:「姐姐的房間,我居住已是不妥,不敢再陳設華麗了。」
「小小年紀,切勿這樣過分乖巧。」鄆王與她打趣。
她含笑低頭看書,免得泄露眼底淡淡的嘲諷。
夾在冊頁中的一片虞美人花瓣,褪成枯黃,隨著紙張的翻動而緩緩飄落下來。
她將花瓣拈在手中看著,一邊漫不經心地看那一頁書上的字。
莫以今時寵,能忘舊日恩。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
是王維的一首《息夫人》。
她覺得胸口仿佛被亂針刺中,並非劇痛,卻漸漸滲出血來。然而她的面容上,卻露出了更加溫柔的微笑,讓身邊的鄆王不由得伸手攬住她,在她的耳畔親了親,說:「真是小女孩心境,一片枯殘花瓣,又有什麼好看的。」
她垂下濃長眼睫,讓自己的唇更彎了些。她的目光看到書頁下面的夾縫中,有潦草無力的兩個字救我。
這麼零亂的筆畫,也掩不去本來的娟秀。
是她近幾個月來已經熟悉的王芙的字跡。
她不動聲色,靠在鄆王的肩上,將那片虞美人花瓣放回原處,正遮住那兩個小字。
已介深秋,落葉紛亂。她隨手撿起旁邊的一片楓葉,將書又緩緩翻過一遍,找個地方又放了進去。
鄆王抱住她的肩,低聲說:」
「你身體纖弱,還是回房吧,免得被風吹得頭痛。
她點頭答應了,挽著他的手正從廊下站起,卻不料一陣頭暈,軟軟地靠在了他的身上。
鄆王趕緊抱住她,問:「怎麼啦,真是被風吹得頭痛了?」
她還沒說話,就已經捂住自己的口,乾嘔起來。
她腹中的孩子一個多月,正是需要細心養胎的時候。
郭紈第一個過來看望她,身邊的乳母抱著她的女兒靈徽。她將靈徽抱到她床上,讓孩子坐著在她身邊,笑道:「我生靈徽的時候,可真是順利,所以今日特地帶她過來,希望你肚子裡的孩子也能和靈徽一樣,別折騰娘親。」
王芍含笑,伸臂去攬靈徽,說:「多謝姐姐吉言。」她的手,十分準確地壓住了孩子的膝蓋和肩膀,讓她無論如何也無法碰到自己的肚子。
靈徽似乎是感覺到痛,她睜著一雙大眼睛看了她許久,默默地爬回郭紈的身邊,將自己的臉埋在母親的懷中。她已經四歲了,卻依然不會說話,令人擔憂。
王府中其餘三位媵也相繼到來了,送了各種孩子用的東西,一時間一派姐妹情深的融洽氣氛。
除王妃外,本朝王爺可娶兩個孺人,十個媵。如今唯一的孺人王芙已去世,她們幾個媵互不相干,平時見面稀少,客客氣氣。但如今她懷了身孕,背後又是琅邪王家,眾人臉上的笑容,與往日便大不相同了。
等她們走了,王芍將她們送的東西一一看過,不過是些金鐲銀鎖之類的,沒什麼出奇的。
看來,在這個鄆王府中,迄今為止膽子最大的人,還是她自己。
那天晚上,她早早躺下,夜半卻被聲聲嗚咽吵醒。她起身叫永齡,沒有回應。聽窗外啼哭不斷,心頭煩躁又無奈,便從矮床上下來,持著一盞絹燈,推開窗戶往外看了看。
番外:昭陽日影(2)
廊下吹過冬夜的風,乾乾冷冷的。?窗對面的池塘上,有一團白影,在黑暗的水波之上,恍恍惚惚飄動。
王芍取下絹制的燈罩,不動聲色地將裡面的燭火吹熄。
在黑暗之中,那團白影顯得更加清晰。蕩漾的波光搖動著,恍惚迷離,照出那是一個白衣女人的影子。
隔得遠了,再加上黑暗中只有一點模糊的波光,只看出她緩緩飄動,慢慢在水上旋轉著。
那臉看不清五官,只看見皮膚和衣服一樣,慘白駭人。
寂靜的室內,她一個人站著,黑暗籠罩著她,死一般的寧靜。
她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的聲音仿佛從胸口中逼出來一般慘烈可怕:「來人啊!來人」
沒人回應,她狠狠將手中的燈丟在牆角,擡頭看前面幽微光線之中,那個女人的白影緩緩地旋轉著,在水中沉沉浮浮,詭異地舞動著,良久,沉沉浮浮地沒了下去。
永齡與幾個侍女終於從隔屋跑了進來,連聲問:「夫人,怎麼了?可是做噩夢了?」
王芍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