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魯班門前賣大斧
2024-08-09 05:56:43
作者: 莊椿歲
點翠被若荷扶了回到西院廚房,邢大娘見她那面如土灰的樣子嚇了一跳,趕緊著人煎了陳皮水又放了一撮鹽巴,給點翠灌了下去。扶去了個小塌上歇息,半晌邢大娘又端了熬得稠籌的小黃米粥,一勺一勺餵她吃下。
邢大娘身寬臉黑,額間生了個大痦子,說話聲音洪亮,不說話兒時候尤為嚇人,此刻她卻溫聲細語與點翠身邊餵粥。
這一切,只看得那些個灶上的丫鬟婆子驚掉了下巴。再看向點翠時,目光里有艷羨,亦有嫉妒不服氣。
這鄉下來的小丫鬟究竟有什麼好的,不就是手勤那麼點,嘴甜那麼點嗎,竟由得府里一等婆子邢大娘對她這般好。她們不知道的這邢大娘早前也是從鄉下來的苦出身,什麼苦什麼罪沒受過,又什麼奸邪什么小心眼子的沒見過,她們那些入不得流的小心思邢大娘早已經看透了。
待點翠稍稍緩了過來,腹中也暖和了,邢大娘這才招呼著大伙兒出去幹活了。
此後的日子,點翠專心做一些她前世里見過嘗過的一些點心,西院兒的少爺們吃的倒也歡喜,空了也不忘偷偷琢磨著那點子學來的制簪手藝。又受邢大娘的看顧,旁人就是心裡不高興,卻也不敢面兒上表現出來。
直到一日邢大娘老家中來信兒說老母親病重,她急著跟夫人與二少爺告了個假,又在夫人那裡支取了一年的工錢,便匆匆背上包袱回了鄉下去。
邢大娘一走,西院兒的小廚房便缺個臨時的管事,二少爺便閒閒的指了個婆子暫時管著。這個婆子夫家姓李,大夥都管她叫李婆子,她來西院廚房的時日不比邢大娘晚,尚算老實,只是這般老實人做管事兒,終歸難為。
廚房院兒里的那口水井邊上一側長滿了青苔,人要不留神踩了上去,很有可能便一頭栽了井裡去,是頂頂的危險。邢大娘在的時候還著人清掃,李婆子一上來大家便誰也不肯再去刮那滑/膩膩的青苔了。
每日早晨,丫鬟婆子們井邊打水洗菜、刷碗、殺雞、宰魚……大夥都早早的來,聚在那沒有青苔的一邊兒,唯有點翠來了,便沒了地方,丫鬟婆子們誰都不瞧她,都站著自個兒那一畝三分地兒,該殺雞殺雞,該宰魚宰魚。有的時候點翠早來了,她們也使壞擠來擠去,將她擠到了另一邊兒去。
這裡面尤以小梅那丫鬟最厲害,旁的不管是使壞的,還是跟著看熱鬧的,都跟在小梅後面,就想看看這點翠若是哪天賭氣跑了,這事兒誰也不會與邢大娘說起。
可這小翠硬是不惱,該幹什麼還幹什麼,只是話少了很多,也不會去舔著臉討好別的,只埋頭幹活,只有在若荷菡萏這倆丫鬟來時與她們輕聲笑語幾句,雨柔有時候也來看她,恰好碰上小梅不講理便使勁呵斥兩句,揚言要告了二少爺去,卻被點翠給阻了。
這日清晨,丫鬟婆子們又去井邊洗菜,卻見另一邊那厚厚的青苔已然不見了,乾乾淨淨的,上面還撒了一層薄薄的石灰面兒,再看井的四邊,幾隻小巧的竹凳子靜靜的擺在那裡。
這時有個丫鬟輕輕道昨夜裡她出來上茅房,見點翠拿著瓦刀在月亮底下刮青苔,想來這石灰面兒與這幾把竹凳子也是她放的了。
小梅嗤笑一聲,作什麼好人,便自去打水洗碗去了。凳子也不惜的坐,只蹲在那裡。
「你們要是不坐,我便坐了,」一個年紀大的婆子道:「年紀大了,腰腿不好,有個凳子倒正好坐著,這凳子做的小巧,半點不耽誤洗菜刷碗。」
見她坐了,幾個猶猶豫豫的丫鬟婆子,也磨磨蹭蹭的坐了上來,道聲卻是不耽誤。
這會兒,點翠也來了,手中端著一個木盆,胳膊夾了個小的空醬罈子,盆中是一條斤半沉的魚,一矮嘴兒壺黃酒,一把菜刀、一片小砧板,另外一包包的油紙包了的似是香料。
眾人看著點翠來了,特別是那幾個安然坐在小竹凳子上的,臉都紅了,這下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點翠卻似沒有看到她們一般,自顧的去那邊撒了石灰的井邊,打了水,開始洗魚。
魚洗淨後,颳了鱗片,放在砧板上切碎了,澆上半壺酒和勻拌了入醬罈子,點翠開始打開那一包包的香料,炒過的鹽、花椒茴香乾姜,神曲還有紅曲,一一放入壇中,最後在倒上剩下的半壺酒,這才封了罈子口。
丫鬟婆子早已停下了手,瞅著她,先前那個年紀大的婆子不禁問道:「點翠姑娘這是又做了什麼好吃的?」
「魚醬,」點翠笑道,又打了水,在邊上淨手。
「點翠你還會做魚醬?」一坐在凳子上的圓臉胖丫鬟也笑道:「倒是不知味道,前幾日做的那酥餅方味道就頂頂的好。」
點翠道:「十日後便好了,到時候大夥一道兒嘗嘗。」
胖丫鬟嗜吃,聽著便甜甜的應了,應了後又覺得不好意思,自己坐了人家的凳子,吃了人家的點心,還跟著一起排擠人家,便一下子臉紅了,臉紅過後,不禁將氣撒到邊上的小梅身上,狠狠的瞪她一眼不說,還冷哼了一聲。
「聽聞點翠姑娘還會制簪子,那雨柔姑娘頭上戴的便就是你製得,可真?」那年紀大的婆子又笑問道。
點翠立即擺手道:「可當不起,只是會些三腳貓的功夫,雨柔姐姐的簪子卻是我給修過,當可真不是我做的。」
「嘁,」邊上受了冷落的小梅嗤笑一聲,道:「人家只給那有頭有臉的人物制簪,哪裡會搭理你們這些上不得台面的。」
「小梅妹妹這話就差了,咱們同在廚房,若是說上不得台面,那大伙兒都是那上不得台面的,」點翠冷笑一聲,這小梅越不理睬她越得寸進尺,沒招惹她偏要來不停的挑撥!
「點翠不才,制簪不敢說,但若是嫲嫲姐姐們有舊了或壞了的頭面首飾,盡可拿來,我勉勵一試,若是能修好便圖個一樂,若是修不好,大伙兒也千萬別惱我。」點翠笑道。
婆子丫鬟們一聽她這話,都樂了,道那咱們便不與姑娘客氣了。有幾個年輕愛美的還當時便提出要回去拿了舊首飾給點翠修去。
點翠笑著一一應了,事後思來想去又不免捶胸,老師前腳將將囑咐了萬事切莫出頭,這下好了被人一激,頭腦一熱,竟將老師的話忘了個乾淨。要是在旁的府里,給大伙兒修整首飾也無妨,可這到底是堂堂的頭面世家歸家,她在歸府里替人修首飾,傳揚了出去,豈不是魯班門前賣大斧,關公面前耍大刀。
可既已應承下了,她又不好反悔,只得心裡盼著大伙兒只是說笑,不會當真讓她來修首飾。
誰料這些人還真不是跟她玩笑,頭一天那圓臉兒的丫鬟便來了。
帶著一對半舊的銀絲繞琵琶耳環,另一還有塊小小的碎銀子,大約是一錢,都放到點翠面前,滿臉期盼的問道:「點翠姑娘這個可是能修好嗎?」這對耳環是胖丫鬟她娘年輕時候帶的,後來她娘去了,便作為了她的念想留了下來。
點翠拿起仔細打量,這琵琶耳環雖然材質一般,但是隱約看出做工還不錯,斷了幾根銀繞絲,使得這琵琶的形狀也毀了,只需要纏繞根細細的銀絲再將這形狀撐起,這耳環便也就成了。
胖丫鬟一聽點翠說能修好,激動不已,拉著她的手語無倫次的道謝,還說這是她娘的遺物,她也曾找府中在作坊里上工的家生子幫忙修,可人家都說修不了不能修。
其實非是修不了不能修,而是這活計不大卻是十分的麻煩,拇指肚兒打小的琵琶狀耳環,上面的繞絲琴弦便就更加細小,必須要用那細細的銀絲小心的纏繞,這不僅考驗手穩還要眼睛好使。那些白日裡忙著在作坊里制簪,眼睛已經累了一日,誰也不想晚上在熬油燈給她去修一對破舊不值錢的耳環去。
看著胖丫鬟開心又激動的樣子,點翠也是笑盈盈,將那一錢銀子放回到她手中,她們這樣的粗使丫鬟,一個月的份例也不過三錢銀子。
「抽銀絲不需要用這麼多,你找個小件兒的用不上了的銀首飾拿來即可。」點翠道。
「我還只素銀耳鐺,黃豆粒兒大小,可行?」胖丫鬟見點翠不收銀子,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
點翠道應是夠了,拿來吧。胖丫鬟喜滋滋的去尋那隻耳鐺,這邊一個婆子湊近點翠邊上道你為她修耳環,費力費心思的又不收銀子,你這丫鬟也太好說話兒了,若是日後人人都找你,看你如何。
這話恰被路過的小梅聽到,沽名釣譽的人慣會是些小恩小惠,人人都找你修首飾,我小梅可不會,不稀罕。
點翠嗤笑一聲,也不看她,只對那婆子笑道:「婆婆差了,我也不是誰來問都修的,這事不光要看手藝,還得看眼緣的,有的人求我我都不干!」
「你!」小梅雖然日日找點翠麻煩,卻是次次討不到半點好處,起先在言語上點翠有所忍讓,後來見她得寸進尺便也是出口帶刀了。
見每每都討不到好處,小梅心裡挫敗的緊,又不甘,心裡想著必想個法子治治這點翠。
自胖丫鬟的耳環被點翠修好後,西院兒廚房的另外那幾個丫鬟婆子便也坐不住了,今兒找點翠修個頂簪,明兒找她修個分心挑心,要麼就是珠子箍,甚至還有人拿來一圈兒淘換來的銅絲銀線讓她給編掐幾件兒掩鬢簪子的。
點翠性子和善,只要是來人真心相求,又是她能做的了的,大都是來者不拒。這段日子所說是她幫了大伙兒的忙,但是在修制那些各式各樣兒的首飾的時候,她不禁將快要生疏了的幾點制簪既已重拾了起來,又多了些自己的看法和經驗。
後來不管是西院兒廚房,就連大梧桐樹那邊的使喚丫頭都跑來找她,尤其又有若荷起頭,大伙兒便更沒有顧慮,紛紛找的更勤了。
這日二少爺來給鄔氏請安,末了鄔氏問了句:「聽說一小丫鬟在府中替人制簪?」
二少爺撓了撓頭,道是有這麼回事,不過也不是制簪,就是給那些下人們修一修壞了的首飾。
鄔氏聞言不覺的好笑,他歸府是做什麼的?
做頭面生意的,有個偌大的首飾作坊,整個京城甚至整個天下,哪裡不遍布著他們家的鋪子。
一個小丫鬟竟來府里公然砸場子來了,這可還行。
這丫鬟叫何名字。
「是點翠那丫頭,夫人。」一直悶聲不吭的呂嫲嫲突然悶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