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3回 最終的絕望
2024-08-09 05:12:53
作者: 陸無雙
此事一而再再而三,磨得連北靖王府的老王妃也扛不住父親的百般遊說,終於點了頭。她聽聞這喜訊,開心地如同翩翩蝶兒一般,在後花園中連轉了許多個圈,暈暈乎乎不知是夢是真。
偏偏,在父親與老王妃議親的節骨眼上,忽然殺出個鄉野刁蠻女子,揚言是王爺的救命恩人,已然與王爺私定終身!
那一日,父親顏面掃地,怒氣沖沖地回府,對她說與北靖王府的親事再也不許提起,她夏迎秋簡直晴天霹靂,感覺天都要塌了!
她將自己關在閨房裡,痛苦了許多日子,惱恨了許多日子,她恨自己父親沒本事,恨北靖王爺薄情,更恨那個橫刀奪愛的貝戔女人,簡直應該天打雷劈!
當她再度從閨房裡走出,已然變了心態:既然北靖王爺不要她,她夏迎秋便要嫁個更顯赫的男人給他看!
然放眼大燕朝,比北靖王更顯赫的男人只有一個。故而當選秀的文牒傳至廣寧城,她便主動請纓,要進宮去。
西京千里迢迢,後宮爾虞我詐,她爹娘自是百般不舍,但架不住夏迎秋鐵了心要去,便只要送她進京選秀。進宮後,她步步籌謀、苦心經營,頗得皇上的寵信,為自己掙得貴嬪的位份,在後宮之中也有了立足之地。
但每當夜深人靜、獨守空床,她回憶最初的最初,那個可望而不可即的英武男子,卻始終占據著她心底最重要的位置,刻骨銘心,此生難忘。
此刻,夏迎秋俯下了身去,伸手捏住蘇柒的下頜抬起,嘖嘖道:「你除了生就一副好皮囊,究竟還有什麼過人之處?」
蘇柒此刻正驚魂甫定,被迫與她直視,依舊想不起她與這個夏迎秋究竟有何恩怨,但覺她眼眸中閃動的如毒蛇般陰狠的光,比方才暴走的皇帝尤甚,不自覺地便瑟縮了一下。
夏迎秋反倒笑了:「你也會害怕?聽聞你精通妖法,擅長蠱惑人心?」她用手掌在她冷汗涔涔的臉頰上拍了拍,「那就看你的妖法,能不能救得了自己了。」
說罷,夏迎秋便起身理了理衣裙,再度恢復了夏貴嬪高貴雍容的模樣,呼道:「來人!」
蘇柒本以為,以夏迎秋對她滿眼仇恨,恨不能剝皮啖肉的模樣,定然少不得變本加厲地折磨。但她不過令下人對蘇柒嚴加看守,未再多言便離去了。
宮中的侍女下人皆是有眼力見的,拜高踩低、見風使舵已成秉性,方才見皇帝對蘇才人動怒,一副要殺人的樣子,料想這位蘇才人一條小命也快要到頭,自然都離她遠遠的生怕受牽連,只遠遠地在屋外守著。
蘇柒方才被慕雲澤摔在地上,後背重重撞上牆壁,感覺骨頭都要斷了,伏在地上緩了許久,才能扶著桌角緩緩站起身來。
從牆邊到床榻,不過十幾步的距離,但她每走一步,都牽連得後背一陣鑽心的疼痛。她不得不躬身垂頭,看著自己額角的汗珠一滴滴落下。
走到最後,她已分不清自己臉上落下的,究竟是汗還是淚。
終究,她喘息著在床榻上坐下,頭倚著床棱閉上雙眼,習慣性地用手撫、摸著自己的腹部。
腹中這個孩子,如今是蘇柒活著的唯一目的和希望。仿佛感受到母親的溫度,腹中小小的生命竟微微悸動,儼然一副被嚇壞了求安慰的樣子。
這是第一次胎動……那幾不可查的顫動透過掌心傳至蘇柒心頭,讓幾乎要昏厥過去的蘇柒一陣欣喜,下意識地脫口而出:「王爺,咱們的孩子動了!」
說罷,卻久久沒有得到回答,蘇柒睜開眼,這才憶起自己正身處冰冷的後宮,而孩子的爹,那個她此生摯愛的男人,已然與她成了仇人,此生再無法相見。
但她真的太想他,尤其是在這種冰冷絕望、孤立無援的時候,被刻意深藏心底的思念便會如泉水般洶湧而來,和著一腔酸澀苦楚,迅速充溢了整個心房……
蘇柒幾乎要咬破了下唇,才能勉強抑制住自己痛哭失聲的衝動,她很清楚:眼淚是為了博人同情,在這豺狼環伺、毒蛇覬覦的修羅地獄之中,眼淚根本毫無用處。
不能再多去想他,蘇柒只要強迫自己想些別的:今日算是徹底惹怒了皇帝慕雲澤,他已然放出話來,說雖然不會讓她死,但也必然不會讓她好好活著。
究竟有什麼法子,能夠保全自己,實在不濟,也要保全孩子……
她喘息著,將自己在宮中認識的人悉數盤點了一遍:大皇子慕鴻處境悲慘,公主慕雲溪自顧不暇;至於夏恪,至今為止也不過喬裝宮女來見了她一面,皆不是可以依仗的……
她越想越絕望,就在此時,房門「碰」地被撞開,只見蘭貴人氣勢洶洶地帶人闖進來,看到委頓在床邊的蘇柒,不禁冷笑道:「貝戔人!你也有今天!」
上次指使人對她動手,不料打出個「皇嗣」來,皇帝十分「震怒」,下令將動手的兩個奴才活活杖斃。蘭貴人又驚又怕,在乾清宮門前足足跪了三日,才換得個「降職罰奉、閉門思過」的聖諭,還得深感劫後餘生。
因此,蘭貴人對這新寵蘇才人愈發的恨之入骨,卻又無可奈何,熟料風水輪流轉,才不過幾日的光景,蘇才人便觸了聖怒,眼看就要被棄之如敝履。
蘭貴人覺得,自己一雪前恥的時機到了,尤其是夏貴嬪看似不經意地在她面前提了一句,說這蘇才人腹中懷得未必是龍嗣,陛下正是因為這個才龍顏大怒。蘭貴人立時想到,自己將功折罪、替陛下分憂的時候到了!
於是,蘭貴人雙手叉腰,向手下四個健壯的僕婦吩咐道:「把她給我按住了!把藥灌下去!」
眼見四個滿臉橫肉的僕婦挽起袖子朝自己撲來,蘇柒本能地想要反抗,但她此時實在太過虛弱,不過掙扎了幾下便被四個僕婦放倒在床、上死死按住手腳,近乎絕望地大喊:「幹什麼?!你們要幹什麼?!」
但當她瞪大的眼眸,看到眼前一碗不知為何物的湯藥,便再不敢出聲,只死死咬住牙關,任憑僕婦的粗大關節幾乎要捏碎了她的頜骨,也誓死不將嘴巴張開分毫。
誰來救救我……誰來救救我的孩子……
蘭貴人站在一旁,看著任由四個僕婦使勁力氣,一碗藏紅花卻怎麼也灌不下去,不禁又氣又急,喝罵道:「一群沒用的東西!再灌不下藥去,一人五十板子,給我滾到掖幽庭做苦工去!」
四個僕婦聞言害怕,愈發加重了力道,其中一個灌藥的索性伸手去掰蘇柒的嘴,卻被她一口咬住了手指,痛得大叫一聲,順勢一巴掌甩在蘇柒臉上,罵道:「不知死活的貝戔婢!」
另一個領頭的僕婦見狀,啐道:「沒用的東西!」又向蘭貴人請示道,「小主,這貝戔婢死活不張嘴,奴才可否用別的法子?」蘭貴人冷笑道:「只要能除了她肚子裡的野種,憑你用什麼手段!」
「明白!」那領頭僕婦領命,便示意其他三個將蘇柒摁住,自己則雙手交叉高高舉過頭頂,再重重向蘇柒的腹部砸了下去!
「啊!!」蘇柒發出撕心裂肺的一聲慘叫,終沒了知覺……
血……眼前是一片赤紅的血腥……
蘇柒依稀覺得,自己正置身於安州城的瓮城之中,血色的天地,血色的殘陽,身畔是金刀武士赤紅如鬼魅的雙眼。
蘇柒感覺自己快要死了,身體裡那一陣陣鑽心徹骨的疼痛,讓她幾乎爆裂開來,卻依舊在對眼前那個熟悉又模糊的身影努力大喊:「別管我!開槍啊!!」
殺了他,安州城就保住了,安州的百姓就能活,至於我,真的沒那麼重要……
偏偏眼前那個人遲遲不肯動手,用低沉而堅毅的聲音說:「小柒,你得活著!」
活著……蘇柒忽然悽厲笑道:「我為何要活著……我滿門慘遭屠戮,父母兄姐盡亡,獨留我一個孤零零在這世上!
我也曾努力地活著,努力讓自己無憾於此生,我曾有過摯愛之人,曾有過一個孩子,但如今,愛人沒了,孩子也沒了,我蘇柒從此一無所有,留在這世上只有無盡的痛苦和思念,我為何要活著!」
若死去能使我得到解脫,若我死去能讓許多人得到解脫,我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開槍啊!」她撕心裂肺地吶喊,眼前的人卻依舊堅定而執拗地告訴她:
「你是我心頭之珠,滲我骨血,此生此世,割捨不得!」
蘇柒在這個混沌而絕望的夢中睜開眼,依稀嗅到一股血腥氣息縈繞,顫抖著伸手摸了摸,摸到滿手的腥黏。
腹中一陣陣徹骨的痛楚傳來,她知道,自己肚裡的孩子,沒了。
那個不期而至,曾讓她惶恐糾結的小生命,那個成為她唯一寄託的小生命,那個就在今天第一次與她有了交流的小生命,終在那些披著人皮的鬼魅手中,化為了一片殷紅。
她恨,她怒,但此時,她甚至沒有了恨的心思、怒的力氣,在她心底,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絕望。
孩子的逝去,也帶走了她所有求生的勇氣,如今,她只想就這樣靜靜躺著,等待屬於她的最後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