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章
2024-08-01 16:26:51
作者: 白色電話
數萬兵馬圍困大都,所有人都認為這是一場硬仗。若是忽哥赤執意進攻大都,只需要強攻數日絕對能夠一舉拿下。戰神之名從來不會有人懷疑,連帶著他的威名已經形成了一種模式,未戰敵人就已經膽顫三分。
第二日,忽哥赤派人入城,直接將一封奏請呈遞上去。所有人都好奇起來,這一封至關重要的奏請之內究竟寫了些什麼。
皇宮內猶如陰雲壓低,御書房更是寂靜無聲。天色漸暗,可汗卻連燈都未曾讓人點。一個人獨自坐在御書房內,不言不語,疲憊的靠著椅背,似乎是在回憶。
「陛下,太子殿下求見。」
御書房外,內侍小心翼翼的稟報導。大軍圍城,父子反目,即使是他們也能感受到如今可汗的心情很不好。或許不太清楚,可心裡卻認定了可汗的煩惱並非眼前的一切。
御書房內靜悄悄的,內侍等了許久都未曾聽見可汗的聲音。他轉過身,對著一旁站著的真金行了一禮,「太子殿下,可汗恐怕是睡著了。」
真金臉上的表情讓人看不分明,天色已晚他入宮卻連一盞燈都不曾帶。黑色的長袍,裹在同色的大氅之內,在這樣昏暗的環境之下竟然有些同天地融為一色的感覺。他手放在唇邊,輕咳了兩聲,「我自己進去便可。」
內侍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這……」眼前人是儲君,是未來執掌天下的人,可書房內的卻是現在最高權利的可汗。
真金抬手,示意他不必繼續說了,伸手輕輕的推開了御書房的門。進了屋子,脫掉了黑色大氅,走到那最暗的一處。他將手裡的大氅放在椅背上,然後坐下。
屋外的內侍豎起耳朵聽了一會兒也沒見一點聲響,最終小心翼翼的關緊了門。
桌案之後,可汗睜開的眼睛,「來了?」
「嗯。」真金應了一聲。
「真金,朕是不是老了?」
真金沒有說話,連一個音節都沒發出。
可汗苦笑一聲,「或許真的是老了,所以總會想起許多年輕時的事。」
「那是因為捨不得,放不下,所以才會惦念著。」
屋裡沉默了一瞬,直到一聲輕笑發出。最終可汗再次開口,「那木罕已經出城了?」他的聲音有著少有的沙啞,語調雖然極力讓自己平靜卻依舊能從之中聽出他的情緒很不穩定。傷懷或許可以在表面掩飾,可在這黑暗裡卻很容易讓人察覺。
「已經出城,明日便開戰了。」真金聲音依舊很輕,似乎說的話並非是對著可汗。他心裡明白,這一步一直都需要邁出。
「其實,是朕對不起他們母子。」黑暗之中,可汗緩緩的道,聲音輕的就像嘆息。「可是,這次他做的實在是太過了。」
屋裡又安靜下來,似乎兩個人都在思索著。
最終,真金嘆息了一聲道:「其實忽哥赤為的只是試探父汗您的一個態度,他如何想的天下人或許不知,但父汗你知道,我……也知道。」
可汗忽然間笑了,笑聲在這樣一個昏暗的屋子裡讓人聽起來總是感覺很詭異。許久,笑聲才停歇。黑暗之中,他的那一雙眼睛犀利如劍,「難道你就不是在試探?」
所有人都在等待可汗的旨意,忽哥赤的奏書更是讓人覺得好奇。正在大部分人都觀望的時候,大都城外燃起了硝煙。
那木罕直接去了大都北郊軍營,以最快的速度行軍反擊。
忽哥赤統共兵馬約有五萬多人,糧草充足裝備精良。那木罕手中握有大都京郊北營三萬兵馬,加上城內駐紮禁衛軍兩萬人。
五萬對五萬,按說是一場勢均力敵的戰爭。然而忽哥赤並非想要將大都拿下,他的一顆心唯一所盼望的便是可汗能夠同意他的奏書。戰爭還未真正開始,忽哥赤一方已經敗了一層。沒有任何殺戮或征戰的野心,使得那木罕三萬兵馬竟然同五萬戰了個不相上下。
兩方交戰似乎很有默契的選擇了騎兵,大都之外有一塊不小的空地,騎兵交戰速度快且又傷亡不大。許是兄弟之間仍舊保留著一份情誼,不到非常時刻絕對不會下死手。
帳篷之外,馬蹄聲隆隆。
阿諾心裡十分的焦慮,戰事並不如她所想的那麼樂觀。原本以為,可汗必定會同意忽哥赤的奏書,若是如此這五萬兵馬便權當來年開春攻打日本的軍隊。可惜,不知為何,可汗卻拒絕了忽哥赤所提。
兩父子似乎在暗中較勁,一個不發一聲質問,一個不語一句解釋。
「收兵……」
一聲長喚,營地內開始響起收兵的鳴響。
駿馬長嘶,外出對戰的騎兵呼嘯著回歸營地之內。
帳篷門帘挑動,忽哥赤一身鎧甲走進來。英朗的臉孔上帶著一絲不耐,淺褐色的雙眸冰冷如霜。
「我剛剛聽見收兵了。」阿諾忙給他倒茶,走過去要幫他解下鎧甲。
忽哥赤抬手拒絕,「四哥不知道究竟在想什麼,每次剛剛開打便開始指揮退兵,雙方連續打了數次也沒有動真格的。」
「或許,他原本便不想打這場仗。」阿諾朝著營長外望去,天色已經漸暗,士兵的影子投在帳篷上猶如一場行軍的皮影戲。
「我明白,只是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只要我能把四哥打回去,那麼可汗便一定會重新考慮我的提議。」
「會嗎?」阿諾望著他的眼睛,是否真的會兩個人心裡已經清楚。
忽哥赤不再說話,疲憊的揉了揉額頭。那是他的父親,他或許不能完全了解他的心思,可卻也能夠摸透了他的脾氣。若非如此,他何必走上這一步來逼迫他同意。正因為最初他就明白,可汗不會同意才如此做來不給自己一個機會退縮。
「將軍,各位將軍已經等候在軍帳內了。」營長之外,一個硬朗朗的聲音傳來。
忽哥赤走出帳篷,同那傳訊的人一起去了另一處大帳。
入夜,忽哥赤再次出兵,五萬兵馬共出三萬,領兩萬卻是直接從大都南門攻入城內。大都之內,一夜之間被收納囊中,兩萬兵馬直奔皇宮而去。
阿諾坐在馬車裡,再也忍不住奔去了太子府內接自己的女兒。先前或許樂樂在太子府是安全的,如今去已經淪為了一個不同的身份,隨時都有可能成為人質。
帶領兩百名影衛直衝太子府,大門被撞開,所有的人都望著眼前。
甘麻剌一襲月白長袍,月朗風清,身後跟著一行護衛,護衛中心圍著的正是抱著樂樂的淺荷。
他抬起手,所有人都讓開了身子。
淺荷一步步朝著阿諾跑過來,額頭上滿是汗。樂樂在她的懷裡睡的很香,似乎這世界如何顛覆對她一個孩子來講根本沒有任何變化。
阿諾望著甘麻剌,嘴角一勾笑了,可眼眶卻也跟著紅起來,「甘麻剌,謝謝。」她的聲音哽咽,在這個兵荒馬亂的時候對方根本聽不見她說些什麼。
甘麻剌對她揮了揮手,太子府的大門也跟著開始關閉合攏。
兩個人之間的距離並不近,可卻默契的看著對方一點點的消失,直到那一扇大門徹底個阻斷。
「派出一隊人回雲南王府,將軟禁起來的烏恩奇放出來。」阿諾吩咐身後所跟隨的影衛,隨後望向淺荷,「我們去瓊芳閣,能躲多久就躲多久。」
淺荷臉上表情複雜,最終咬唇應了一聲,「嗯。」
兩人帶著剩餘的影衛直奔瓊芳閣,深夜又是兵亂時,大街上除了入城的兩萬兵馬一個人都沒有。
平安到了瓊芳閣,眾人直奔地下密室。
無論結果如何,她都不能夠繼續呆在外面。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所有人都在等著兩萬兵馬攻占皇宮。無論是逼宮還是撤退,這是必走的一步。
宮門之前,大門緊閉,軍士圍攻在兩丈開外。弓弩無法射到這麼遠的位置,宮內禁衛軍又不能輕易的便打開宮門。如此一來,雙方便成為了僵持的局面。
所有人都在盯著兩萬當中一人,那人身穿鎧甲,手握長槍,騎在一匹黑色的駿馬背上。雖然是黑夜,可周圍的冷雪同天山的明月卻能將他照的清楚。全身上下都泛著濃濃的殺氣,冷冽的風似乎還不如他的氣息冷。
而此時,宮內花園之中沒有一個人影。
自從入冬以來,湖面上結冰,花園裡也不再有人來遊玩。此時皇宮危機,所有人均死守宮門,原本的巡邏便出現了一個停滯。
冰面忽然傳來一聲輕微的咔嚓之聲,一個黑影破冰而出,緊跟其後又是數十道黑影從水下鑽出來。
黑影速度極快,破冰而出後立刻到湖邊黑暗之處隱藏起來。數件水靠被脫下扔入湖中,水靠緩緩的沉入湖底再也看不見蹤影,數十道黑影再次開始行動起來。
此時,花園之外一個鬼鬼祟祟的人影朝著黑影溜去。
「王爺,禁衛軍嚴守四宮門,可汗已經連續數日未曾邁出御書房,太子真金也一樣在御書房內。御書房外的守衛並不多,應該都是決定高手在暗中保護。」來人正是一名內侍,年歲約莫四十多歲,只是說了幾句話便氣喘吁吁,可見身子不太好。
黑影一行正是忽哥赤,他讓一名貼身影衛扮作他的模樣站在宮門之前,自己則是從宮外的一條河中潛水混入宮內。若說為何如此,恐怕他自己也不太清楚想要見到可汗當面問清楚這一份執著。
一行人直奔御書房而去,卻不知在他們剛剛離開後沒多久又有一群黑衣人從湖中出現,露出水面尾隨跟上。
宮外的一片火光在宮內都能看得見,雖然依舊寂靜無聲,可每一個人都十分的緊張。
御書房內,燈火通明,房外站著的內侍早已經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一般來回的走來走去。他們不知道可汗在盤算著什麼,到底是打還是降。他們也不解雲南王逼宮之後又會如何,是放還是殺。他們是下人,在這個時候似乎完全沒有辦法選擇自己該怎麼做,一切都像一把刀懸在空中,拉著刀的繩子卻在別人的手裡。
忽然,一群數十名影衛從側面黑影處衝出。因速度過快,所有人還未看清楚來人的時候對方已經收割了兩名把守侍衛的名。
鮮血噴濺,灑在御書房門前的青石地板上。一切似乎都發生的太快,快的內侍來不及躲閃,快的讓他們沒機會呼喊。
數十名影衛是雲南王府最尖銳的力量,加上其中還有常年跟著忽哥赤在戰場廝殺的鐵騎。這一群人加起來約有六十多人,武功高強且訓練有素,配合默契又經驗十足。這樣的一群刺客,只要不是遇上了上千人的圍剿絕對能夠突出重圍達到目的。
刀光明亮,每一刀都在收割一條生命。
正在此時,御書房內忽然響起一聲呼哨。哨聲嘹亮,迴蕩在整個乾宮之內。
哨聲未落,已經從四面八方的陰影處衝出一群暗衛來。同樣的黑衣,同樣的高超武藝,同樣的配合默契。
「殺……」
忽哥赤怒喝一聲,手中彎刀猶如一輪明月,寒光閃爍身影更是直接衝到了最前面。
對方均是暗衛,是一流的高手,其中除了常年保護可汗的人以外還有太子府內的精英。其中一人一聲輕喝,手裡的刀已經迎上了衝過來的忽哥赤。
這是一場巔峰之間的對決,每一個人都極盡全力。此時已經無法論其生死,更是沒有辦法分辨對錯。
忽哥赤彎刀鋒利無比,這是常年伴隨他征戰的兵器。一身蕭殺氣息籠罩在方圓,連帶著彎刀之上都冒出了股股瞧不見的寒息。
刀與刀相撞,對方一聲悶吭被逼退數步,不服輸的想要再次提起刀衝過來,只可惜胸口一股腥甜無論如何都難以抑制,「噗」一聲噴吐出來。
忽哥赤目光寒冷如冰,手裡的刀再次揮舞起來,無情的直奔著那名暗衛而去。他的手臂上有一條紅色的絲帶,隨著他揮舞的彎刀而飄動,猶如一股在水中逐流的鮮血一般耀眼。
對方支撐著身體再次舉起刀來,連續出招,招招狠辣無比。只是可惜,他還是小看了被稱為戰神的雲南王忽哥赤,小看了這個戰場上的修羅。
「噗嗤」
彎刀刺入身體,忽哥赤目光只是略微的停頓,抬腳便將人踢飛出去。刀刃借力拔出,鮮血順著那光滑的刀面而流淌下來。
修長有力的手握緊了刀,大步朝著那燈火明亮的御書房而去。
御書房的門忽然開了,一個人提著劍走了過來。
他你遮光,但仍舊能看出他的身材修長。他穿著一身黑衣,袍袖的邊緣繡著複雜的金色花紋。
「真金……」
忽哥赤停下的步子,握著彎刀的手又緊了緊。他那雙淺褐色的眼睛眯了眯,嘴角卻露出一抹笑來。
真金輕輕挽起長袖,背著光讓人看不清楚他臉上的表情。
「真金,讓開,我要見父汗。」
「忽哥赤,罷手吧!」真金手指輕撫劍身,語氣平和。
忽哥赤手握彎刀,不再多言,直接沖了上去。他根本沒想過要罷手,這次來他是堵了一切來的。他要問問,問問自己的父汗忽必烈為何不願意幫他的母親正名,為何不願意廢除察必那個女人的後位。
這是殺母之仇,不得不報。
真金手中的長劍如同一條有生命的蛇,每一招都是靈活的攻向忽哥赤的破綻之地。他不欲殺了忽哥赤,但卻不得不動手。明知道當年的事情沒有那麼簡單,可卻也不得不說察必皇后也是有很大的責任。
他同忽哥赤,兩個人註定要站在對立的一面。
兵器相撞擦出刺眼的火花,冷風凌厲透出陣陣殺氣。無論是哪一個,站在這裡都不得不用盡全力。
忽哥赤彎刀狠狠的劈向真金,他一心只想要當面問的清楚明白,即使是逼迫了自己的父汗也要將察必皇后拉下馬來。更何況,他更是有個心中難以想明白的疑問,他要問個清楚,問個明白。無論是讓自己死心也好,還是讓自己真的解惑,這條路都不得不走。
兩人的武功原本便不分上下,忽哥赤常年征戰真金又何嘗不是?
眨眼間,兩人已經對手數十招。
忽然,一群人出現在御書房右側,二十幾名死士飛撲入戰圈。
原本勢均力敵的對決頓時開始朝著忽哥赤一行人傾斜,二十名死士是西夏最後的高手,其中十八名加入對戰,另外兩名則是朝著御書房衝去。
「拓跋煙容……」忽哥赤怒喝一聲,眸中泛出點點腥光。
真金雙眸冷冽,長劍之下已經再無留手。
彎刀揮舞,長劍阻擋,無論那一招都是竭盡全力,只想快速解決了面前的人。
拓跋煙容咬了咬牙,「你不能做的,我替你做,全當是為我西夏數十萬臣民報仇了。」她握緊匕首,直接奔著御書房沖。
忽哥赤眼眸一冷,身形一轉便朝著她而去,「不能,那是我父汗。」
拓跋煙容目光之中閃過一道冷光,大聲呼喝「小心……」,可她的身體卻不由自主的撲向了刺過來的劍。
長劍透胸而出,真金目光之中殺意大勝,用力拔出的瞬間帶著一串噴出的血珠。月光下,血珠如同珊瑚,卻又帶著詭異的微光。
拓跋煙容望著真金,嘴角留下一行血來,她張開口,用手捂住傷口卻怎麼也制止不住流血的窟窿。「呵呵……沒想到,還是這樣……」
忽哥赤不再多瞧她一眼,彎刀已經再次劈向了真金。
拓跋煙容緩緩的躺下,雙眸望著房頂的那一層銀雪,還有天空的那一輪月,最終閉上了眼睛。
敗了,輸了,這樣死卻也是她一心所望。
「公主殿下……」
西夏死士瞧見了那一幕一個個絕望的大喊,隨即便是雙目赤紅的廝殺起來。無論如何,他們如今的任務還未完成,即使是拓跋煙容死了他們也要繼續下去。
拼死一搏似乎是在場所有人的想法,有的人為了守護,有的人為了目標,有的人則是為了執念。
無論是哪一種,此時的御書房門前已經被混合成一個修羅場。沒人在意地上躺倒的是誰,也沒人在乎他們攻擊的誰。
「真金,不要逼我殺了你。」忽哥赤刀再次揚起,他雙目赤紅全身上下都冒著一股濃重的殺氣。真金長劍橫掃,在他身上留下一道長長的傷口。然,彎刀毅然落下,割裂黑色的長袍,將那肌膚劃出一道入骨傷痕。鮮血流出,在玄色的衣服上卻並不明顯。
「你現在所做的不就是如此嗎?」真金長劍再次刺出,這一次他對準了忽哥赤的心臟。眼前的這個弟弟執念太深,已經再也說不透了。
忽哥赤目光中血色閃現,彎刀揮舞如同一輪明亮的勾月,「噗嗤」一聲,長劍入胸的同時彎刀也劈入了真金的胸前。
「砰……砰……」兩聲響,兩道先前攻入書房的西夏死士被打了出來。摔在地上再也不動了,顯然已經死透。
真金咬牙拔出劍來,望著忽哥赤那呆滯的目光,緩緩的捂著傷口轉過身去。
身後,可汗忽必烈望著自己的兒子卻沒有一絲的表情。他只是望著,看著後來衝出的侍衛將所有的人都殺的一乾二淨。
真金劇烈的咳嗽了幾聲,白皙手指的縫隙間不斷留下血來。
忽哥赤終於回過神來,望著自己的父汗,用盡力氣大喊,「父汗,為何不願意廢了那個毒婦?為何要默認讓她動手殺了額吉?為何?」
可汗忽必烈望著自己的兒子,聲音低沉卻嚴肅,「察必她身為皇后,建國時有功,而你額吉始終是個異族人。」
「異族人?呵呵……」忽哥赤覺得心裡痛的難受,比剛剛真金刺入的那一劍還要讓他覺得痛。原來,他之所以見不到他的額吉是因為她額吉是個異族人,而之所以無法動搖察必的後位是因為她建元有功。一切,都是因為「江山大業」四個字。
手裡的彎刀「哐當」一聲掉在地上,身體不由自主的失去了所有的力氣,搖搖晃晃終於摔倒。
真金嘆息一聲,扔掉了長劍,抬起頭望向自己站在那裡沒有一絲觸動的父汗。他早知道會是這樣的一個結局,所以他原本並不想看下去,卻不得不支撐著自己面對這一切。
「忽哥赤以下犯上,將他壓入天牢。大都內搜捕雲南王妃阿木爾,一起關押。」可汗高聲下令,目光掃過這一片修羅煉獄,繼續道:「將城外叛軍招降,不降者殺無赦。」
「可汗萬歲、萬歲、萬萬歲……」
山呼萬歲之間,一切都結束了,可這一切又有誰能知道經歷過人的心酸。真金一步步的朝著宮門外走,他實在不想繼續待下去,看下去……
阿諾望著地道里突然出來的侍衛笑了,似乎一瞬間也輕鬆了。如今看來,忽哥赤已經敗了,結果連帶著她也要被這群侍衛抓捕通緝。
瓊芳閣的後院地道原本是打算封起來毀掉的,後來卻是封了大部分的出口和入口,只留下了一處。
這一次,她被抓並不是巧合,而是早有人清楚的知道了她的藏身之處。
「我跟你們走。」阿諾的聲音不大,無論是語氣還是表情都很平靜。
「王妃……」跟隨著她躲藏在這裡的影衛早已經紅了眼睛,手裡緊扣著自己的兵器,只要阿諾一聲令下,他們毫不猶豫的拼命將阿諾安全送出這裡。
只是可惜,從那群侍衛下了樓梯以後阿諾便命他們不得有任何的動作,硬生生的瞧著侍衛大搖大擺的找到這裡,說出可汗的命令。
他們是影衛,是雲南王府最忠誠的護衛。可現在卻只能瞧著自己的主子被可汗壓入天牢,自己的女主子一臉平靜的棄械投降。
「我意已決。」阿諾抬手,示意他們不必多言。轉而望向過來捉拿她的侍衛,「請問這位侍衛,可汗可有下令捉拿安樂郡主?」
侍衛原本便是可汗的親信,其實也算是比較了解可汗的意思。按說以雲南王所犯下的過錯來說,那是當場便要斬殺的,結果人雖然被押入天牢卻還去了御醫給他治傷。再仔細想了當時可汗的下達的命令,「大都內搜捕雲南王妃阿木爾,一起關押。」,那意思便只是捉拿雲南王妃,安樂郡主和雲南王府其他人可以不必理會。
侍衛上下打量了阿諾一番,見這雲南王妃小小的個子,連臉都是小小的,一雙眼睛卻平靜無波。這樣的情況下,女人不該是嚇的直哭麼?
「請問侍衛大人,可汗的命令是如何下達的。」阿諾再次開口緩緩的問了一遍。
侍衛終於回了神,露出一個笑臉,「王妃所猜的不錯,可汗只命令在下將王妃送入天牢同雲南王一起關押,並未提及要捉拿安樂郡主。」
阿諾點點頭,轉過身立刻吩咐道:「淺荷,你同影衛都回去,將雲南王府全部控制住。嚴密防守,任何人都不得入內。」她望著已經紅了眼眶的淺荷,心裡也有些難受,可畢竟這個時候她實在想要看看忽哥赤究竟輸成什麼樣,也想要陪在他的身邊陪著他度過這段日子。「樂樂的安慰,交給你了。」
「阿諾……」淺荷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拉著阿諾的手緊緊的不想放開。
阿諾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你放心,我沒事。」說罷,轉過身,後背挺的筆直,「侍衛大人,我跟你們走。」
那侍衛原本便覺得這個雲南王妃不簡單,此時見到她一副自信自己絕不會有事的模樣心中更是敬佩,這樣聰明的女人如今不多見了。更何況,在這樣情況下仍舊能夠保持著清醒。他側開身,對阿諾行了個半禮,「王妃……請!」
在大元的牢房之內,天牢是防守最嚴密的一處,也是駐兵把守最多的地方。天牢之中又分為天地玄黃四個牢房,按照所犯之罪和身份進行關押。
普通重犯關押黃字牢房,極端惡劣的罪犯關押玄字號。黃玄均是普通牢房,環境很差,且裡面十分混亂。而地字同天字號房可說是環境好的太多,地字號關押朝內大臣,未審判出結果的嫌疑犯,而天字則是關押皇親國戚。
天牢最深處,光線昏暗,讓人看不清三米外的情景。然而,天字號最裡面的一間牢房內卻是有光透過來。
這間牢房同其他的牢房不同,牢房地面鋪著乾淨的青石磚。牆上雖然依舊潮濕,可這裡面卻是有一張桌子兩把椅子和一張床榻。
阿諾趴在床邊,看著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忽哥赤心總算是放下來了。無論是輸是贏,只要忽哥赤還活著那便是好的。可汗最寵愛忽哥赤人人皆知,這次忽哥赤犯下如此打錯還能活下來,那性命估計是不會有問題的。
阿諾靠著床鋪坐在地上,挺起的大肚子讓她現在已經沒有力氣往椅子上趴。她一路跟著侍衛走到這天牢之中,一會兒都沒有歇息過。手輕輕的撫摸著,心裡卻是暖的,開心的。只要他們一家人還能團聚在一起,能夠繼續生活下去,那麼一切都是好的。
在地道之中的那幾天,她已經想了個明白。有時候太過於執著的確很不好,那樣會失去很多眼前擁有的東西。例如忽哥赤執著於為他額吉掙來一個名分,為額吉的死報仇。由例如,她為了報復拓跋煙容差點害了自己的孩子。
阿諾抬起頭望著牢房的房頂,這裡的環境是不好,可卻是十分的清淨。
一陣細碎的腳步聲響起,牢房看守領著兩個人走了過來。
阿諾收回目光,朝著木欄杆外望去。
甘麻剌身後帶著侍衛葛哈提,手裡拿著一隻長鞭,走到牢房門前對著看守吩咐道:「把門打開,順便準備一些軟墊過來。」
看守牢房的牢頭都是機靈的人,瞧見這樣立刻麻利的打開了牢房木門,「大公子請進,小的這就去拿軟墊過來。」
甘麻剌點頭,正準備踏入門時又轉回身,「葛哈提,你也去,多拿一些,爭取能把這地面都給鋪滿了。」
葛哈提望了一眼坐在地上的阿諾,立刻躬身行禮,「屬下去尋一塊地毯來,這牢房潮濕,鋪一塊地毯再好不過了。」說罷,他隨著牢頭一起離開了。
甘麻剌進了牢房內,走到床榻邊停下了腳步,「阿木爾,不要總坐在地上,濕氣會進入身體的。」
阿諾對他笑了笑,伸手扯住他的手臂拉自己站起來,「只是沒力氣坐著休息一會兒,你來這裡是探監還是有事情要告訴我?」
甘麻剌伸手入懷,逃出一塊玉印來,「這個交給你,留著做個紀念吧!」
接過玉印,阿諾的心沉了沉,上面的六個字刺的她有些睜不開眼睛,「這印是哪裡來的?」
甘麻剌將她扶到桌邊,替她拉開桌椅,讓她坐下說。
阿諾坐下來,手卻摸著那一枚玉印上的幾個字,「長公主煙容印」。
拓跋煙容有兩個名字,一個便是小字煙容,一個就是公主的封號煙容。白皙的掌心中的這一方玉印同當初拓跋煙容送給她的玉佩是相同的材質,碧綠青翠的猶如一汪流動的綠水。入手之時,溫潤的讓人心裡都是舒暢的。
甘麻剌坐到另一把椅子裡,伸手摸了摸桌子上的水壺,壺裡的水早涼透了,加上這牢房裡陰暗潮濕又趕上如今是冬天,寒的讓人很難受得了。他俊眉一挑,臉上的表情變得有些奇妙,常年溫潤的雙眸里閃過一團煩躁。
「哪來的?」阿諾依舊垂眸看著手裡的玉印,這東西應該是拓跋煙容隨身攜帶的才對。只是,不曉得為何突然落在了甘麻剌的手裡。
「收斂屍體的時候發現的,我想既然她已經死了,這個消息還是該告訴你一聲。」甘麻剌緊緊的盯著阿諾,生怕她聽見這個消息後有什麼不好的反應。
阿諾半晌沒開口,手掌微微攏起,玉印在她的手心裡翻了個身。指尖輕輕的撫摸著上面刻著的字,長長的睫毛抖動了幾下才平靜下來。她深吸一口氣才道:「怎麼死的?」
「一劍竄胸,是阿爸殺的。」
「謝謝你帶這個消息給我。」阿諾緩緩的道,語氣平靜寧和。
甘麻剌看著她將玉印握在手裡,最終選擇一笑站起來告辭:「我來並沒有那麼多的事情,只是來看看你。雖然五叔被關在這裡,可並未聽說外面傳來不好的消息。」
「我明白……」阿諾抬頭望著他,對他笑了笑,「所以我願意在這裡待著。」
甘麻剌輕咳了一聲,「那我先走了。」說罷,他大步出了牢房,遇上了剛拿了地毯和軟墊回來的葛哈提同牢頭,只是吩咐了幾句便離開了。
阿諾看著葛哈提將牢房裡鋪上厚厚的地毯,又看著牢頭將無數的軟墊放在地毯上,最後兩個人一起離開牢房,木欄門重新被關緊上了鎖。
天牢是一處很安靜的地方,適合想心事,也適合慢慢的回憶。
拓跋煙容死了,然阿諾卻根本無法高興的起來。曾經她拼盡所有只想讓她死,可如今她真的死了,阿諾卻覺得心底似乎又少了一塊似得。她仔細的想過為什麼,卻根本沒有想出任何的原因。
她從三歲起到如今,經歷過十幾年的風風雨雨,無論是什麼樣的身份,她總會覺得只要自己努力便會有自己想要的結果。
可如今她獲得了什麼?
十幾歲的時候她想要努力同真金在一起,獲得了可汗下旨將她許配給了馬夫。後來她想要離開,回去找父母,結果卻害的忽哥赤一身的傷勢差點送命。她經歷過逃亡,更是經歷過戰場,面對過死亡,飽嘗過欺騙。她的這一生,似乎並非是那麼的順風順水,而她最終所能獲得的便是親手奪取了朋友的命,換來她同忽哥赤的餘生。
這樣對嗎?
阿諾將玉印放在了小桌上,燈光照著顯得更加透明翠綠。
她經歷的太多,失去的更多。可到了現在,她只覺得自己除了累以外什麼都沒剩下。
或許因為她實在是無能,一直都不曾做過一個雷厲風行聰明睿智的女人,所以她只能竭盡全力的在這樣一個不熟悉的時代活下去。帶著她自己一個人的秘密,祈求活的能夠輕鬆一些。可是,這樣一個祈求似乎也很奢侈,奢侈的讓她用自己不聰明的腦子同人去爭去斗,常常一敗塗地或兩敗俱傷。
天漸漸的黑了,太醫帶著藥童一起來為忽哥赤檢查傷勢。忽哥赤天生有很快的恢復能力,只要不是要命的重傷他都能夠堅強的挺過來。
「這劍傷是留了力氣的,只差了那麼一點王爺就難醒了。」乞顏太醫將藥給換上,綁上了繃帶轉身望向阿諾,「王妃,你懷著身子,還是讓微臣給你把脈瞧瞧吧!」
「有勞了。」
阿諾走回桌邊,乞顏御醫跟著走過來,在桌上擺好脈枕,做了個請的手勢。
阿諾將手腕放上去,讓乞顏御醫為她把脈。雖說她自己沒有什麼感覺,但這裡是天牢,環境必定差了一些。懷孕即將臨盆,她不得不小心一點。
「王妃你約莫還有十來天便要臨盆了,老夫出去後會稟報給可汗,看看是否能將王妃你放出去待產。」乞顏御醫一邊收拾東西一邊道。
阿諾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袖,道:「我沒打算出去,除非連著忽哥赤一起放了,否則即使生產我也不要離開他身邊。」
小藥童正端著藥碗給忽哥赤餵藥,一些藥汁灌進去後又流出來,再灌進去再流出來,一共灌了三碗才結束。
阿諾一直看著他的一舉一動,手指情不自禁的捏起來。這是重傷,若非沒有幾個月忽哥赤絕對下不了床。每天她能做的只有守著他,連伺候更衣餵藥餵飯都做不到。所以,她不能在走,她想要等忽哥赤醒來第一個能看見的就是她,否則他心裡會有多麼的絕望。
「王妃,可汗既然能夠讓我來給王爺換藥那自然是打算放王爺一條命的,所以王妃此時在牢房內只能是自己受苦,大人苦了,孩子也跟著苦。」乞顏御醫勸說道,額頭上已經出了一層汗。皇家的事情他看不透,可卻也是常看,即使不透也能摸清三分。父子兩個鬧彆扭,王妃卻不知道究竟在同誰賭氣。總之,這個局不好解。
「御醫,你不必勸了,我已經打定了主意。」阿諾站起來,走到床榻邊,拿出一塊柔軟的布巾幫忽哥赤擦拭嘴角。
乞顏御醫見她如此,嘆了口氣,「雖然如此,但你還是要注意點休息,我會每天來兩次給你把脈,再過幾天我派個醫女住進來。」
阿諾沒有說話,但心裡卻是明白離出去的日子不遠了。
果不其然,又過了兩天,可汗下旨將忽哥赤軟禁宮內北苑,雲南王妃阿木爾隨行。
至元十七年的年末,雪下的很大。
整個皇宮都被白雪覆蓋,偶爾露出一點圓頂出來。
北苑之中並沒有地龍,屋子裡全靠炭火取暖。整個院子裡空蕩蕩的,只有幾個伺候順帶看守的內侍。
在乞顏御醫全力的治療和忽哥赤強悍的恢復能力之下,他終於醒了過來。只是,人雖然是清醒了,心似乎還在沉睡中。
白雪依舊在下,如同飄起來的柳絮。冰冷的雪花落在人的臉上,化成一點濕潤,被風一吹便不見了。
阿諾望著坐在窗邊朝外望的忽哥赤發呆,他已經清醒了三天,可這三天裡卻沒有說一句話來。
「可汗駕到……」
雪面上忽然傳來一聲呼喊,隱約的能夠在風中分辨出在喊些什麼。
一直關閉起的北苑大門被人打開,站在門外把守的侍衛恭敬的跪在地上等待。
可汗穿著一件黑色的大氅,身旁的內侍小心翼翼的攙扶著。
忽哥赤原本便是坐在窗邊朝外看,這個時候看見可汗來北苑去自己站起身朝屋內走去。阿諾朝外瞧了一眼,走到窗邊順手關上了窗子。
兩人的動作可汗瞧的分明,心裡也明白自己的這個兒子有多麼的厭惡自己。以前或許還能父慈子孝,可如今兩人卻是隔著一層厚厚的山巒,再想回到過去顯然是不可能了。
他停下腳步,對著內侍擺了擺手,「朕一個人進去。」
「可汗,裡面……」
「退下。」他一步步走到屋內,推開了緊閉的房門。屋裡的熱氣並不比屋外高多少,只算是稍微暖和了一點而已。
屋裡的兩人像似沒有瞧見他一般該做什麼做什麼,一個拿著一本書隨手翻看,一個則是坐在桌邊喝著溫熱的茶水。
可汗自己將大氅解下放到一旁,走到屋子裡的書架前抽出一本書翻看了兩眼。底下人都是人精,服侍他的內侍安格和更是了解他每一道旨意的意思。這整整一個書架上放的均是佛經、道經,無不是讓人靜心的佳作。只是可惜,該看這些書的人恐怕一個字都沒瞧過。
將書重新放回原處,他大步走到桌邊坐下:「阿爸來了,你連一杯水都不願意給阿爸喝嗎?」
忽哥赤抬起眼,靜靜的看了他一會兒,「這裡粗茶淡水,你喝不慣。」他的聲音沙啞低沉,顯然很久沒有開口說話了。
阿諾將目光從手裡的書上移開,她原本就不喜歡看這些東西,為的就是打發個時間。
可汗哂笑一聲:「雖然你心裡不服氣,但不得不說真金想的比你要周到。你們兩人都是有私心的,可你卻浮躁的把握不住場面。再如何能征善戰,到了讓你勾心鬥角的時候一樣會輸的一敗塗地。」
「如果你是來說這些話,那麼你現在就可以走了。」忽哥赤重新收回目光,視線落在了手裡的茶盞之上,似乎能將那普通的青瓷看出一朵青花來。
「忽哥赤,阿爸最疼的兒子就是你。你只是想到我不同意廢后,可卻不問我為何如此。除了當年察必有功以外,弘吉剌氏也是一個原因。」
忽哥赤並沒有接話,目光依舊在看著手裡的茶杯。
「可汗,你說的這句話是不是……」阿諾終於忍不住開了口,腦海里有一個念頭冒出來,極力的想要尋可汗來證實。或許,這樣做她便能解開忽哥赤的心結。
可汗對她點點頭,「弘吉剌氏只能由弘吉剌氏對付,所以我寧願稱病退到幕後也不想要參與到她們兩人的爭鬥之中。很顯然,南必並沒有讓我失望,我給她的一些便利她利用的很好,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好。」
「話說完了嗎?」忽哥赤抬眼望著可汗,語氣依舊生疏冰冷,「說完了你就可以走了。」
可汗真的聽話的站起來,「察必剩下的日子不多了,如果你們想要見她現在的樣子,我可以想辦法。」
忽哥赤這次沒有開口拒絕,也沒有說自己要見察必皇后。阿諾則是少有的安靜下來,可心裡卻是亂的。
她曾經想過很多種可能,為何南必會在宮內,為何這兩姐妹會反目成仇斗的那麼凶。如今讓她知道了答案,心裡卻是震撼的連話都說不出。帝王心計,殺人都要用別人的手,還是至親的手。
可汗走後,屋裡依舊很靜。
「阿諾,如果讓你捨棄現在所有的一切同我一起走,你願意嗎?」許久,忽哥赤才緩緩開口,他站起來,走到阿諾的面前單膝跪下,手輕輕的攔著她的腰。額頭放在她那高高隆起的肚子上,疲憊般的閉上了眼睛。
「其實,可汗他什麼都清楚,也什麼都明白。或許,他也有要你離開這裡的意思。」阿諾摸著忽哥赤的頭髮,心裡卻是覺得離開這裡未嘗不是一個辦法。圈禁在北苑之中,雖然說這裡是皇宮大內,但能夠從這裡脫身似乎更容易一些。
如今,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了別處,忽哥赤屬於敗軍之將,已經沒有一爭天下的能力了。可汗今日來說的話,無非是想要他的兒子解開心結。只是,對於忽哥赤來說恐怕只會覺得心裡更難受。
曾經,他的額吉便是可汗江山的犧牲品,而現在的察必皇后同南必又同他額吉有什麼不同呢?
可汗說的話果然辦的很快,下午察必皇后便耀武揚威的來了。說是臨近年關,可汗下旨讓她送些東西過來。
北苑雖然不是冷宮,可圈禁著犯了罪的王爺也同冷宮相差無幾。
阿諾同忽哥赤連門都沒出,隨便察必皇后在院子裡怎麼樣鬧騰。現在他們已經成為了階下囚,對這些人的態度如何根本改變不了他們未來的結果。
「娘娘,這是剛剛仙人煉成的金丹。」察必皇后正耀武揚威之時,烏尤走了過來,手裡捧著一個精緻的小錦盒。
察必皇后原本正在說的起勁,見到錦盒頓時停了下來,打開取出一顆金色的丹藥放入口中。
烏尤忙將空盒收好,「娘娘,時辰不早了,仙人說服下藥必須休息,奴婢懇請娘娘回宮小息。」
察必皇后又瞪了一眼那隻開了一扇窗子的屋子,怒氣沖沖的離開了北苑。她今日是來耀武揚威的,可惜對方根本不吃她這一套。既然如此,那就別怪她暗地裡動手了。
「瞧見了麼?」阿諾聲音很輕,望向忽哥赤的眼神十分複雜。
忽哥赤頭都未曾抬起,手裡握著那把失而復得的彎刀發愣。
阿諾見到他如此,心裡算是明白了。服食金丹,說是長生不老,可其實卻是每天都在服食毒藥。察必皇后表面上瞧起來精神不錯,可實際上恐怕已經快要油盡燈枯了。這是她早已經知道的局,可當看到的時候卻又覺得局中之人可憐。
臨近年關天氣依舊不太好,雪下下停停,轉眼便到了年關三十。
三十夜裡宮中設宴,所有皇族均會參加。
北苑內也開始了過年,雖然他們如今仍舊是階下囚,可還好兩個人還在一起。飯菜並不是很精緻,可好在味道還算不錯。
忽哥赤同阿諾一起吃飯,兩個人卻覺得心裡總是少了一些什麼似的。正想著,北苑的門被人敲響了。
一個嬌小的人影帶著兩個女人一起走了進來,一個人手中提著一個巨大的食盒,很顯然是過來探望的。
門被推開,阿諾望著樂樂愣住了,淺荷同烏蘭一起忙著將飯菜擺上桌,屋內頓時變得熱鬧起來。
原本想著,這個年要過得冷冷清清。如今有女兒好友和丈夫陪伴,阿諾心中暖暖的。有許多的東西,都不如這一刻的幸福。或許以往她總是太貪心,如今大起大落之後她方才明白什麼才是簡單的幸福。
雖然是北苑,但也是宮內。還好,這是年三十最忙碌的時候。入夜以後,樂樂三人便留下住了一夜。
阿諾依靠著軟椅同淺荷、烏蘭有一句沒一句的聊天。床上樂樂已經睡著了,床邊的火盆燒的正旺,即使開著大門也不會覺得冷。
忽哥赤在院子裡練刀,自從受了傷以後他一直都未曾重新拿起刀來。如今大年之夜,他想要看看自己的傷勢是否已經好了。雖然一直都很小心,但仍舊會扯動傷口,一套刀法下來,他已經滿頭大汗。傷勢未愈,他實在是有些擔心離開北苑以後的日子。
剛過完年,所有人還未回過神來,察必皇后便病倒了。
雖然後宮皇后身體不適,但前朝卻是又有了一番動作。
還未出正月,可汗已經下旨點將徵兵。特設征東行省,命行省右丞相阿剌罕、右丞范文虎領新附軍及應募江南士卒十萬人,行省右丞忻都、洪茶丘及都元帥金方慶領蒙古、漢軍及高麗軍四萬人,兩路遠侵日本。
雪開始融化,宮內的梅花也開始落了。
入夜的風依舊很冷,阿諾縮在忽哥赤的懷裡,忽然被一陣熟悉的疼痛驚醒。腹部之中,一陣接著一陣的疼,很顯然這是快要生產的預兆。腰上開始傳出酸疼,還未生整個人便有一種疲憊的感覺。
忽哥赤的手臂動了一下,黑暗中淺褐色的眼睛卻十分明亮,溫和的聲音帶著關心和體貼,「睡不著?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阿諾忍著痛,身上卻已經被汗浸濕。「我……」
忽哥赤猛然坐起,翻身下床跑到桌邊點亮了燈燭,「來人……快去請乞顏御醫過來。」
阿諾想起前兩日乞顏御醫的吩咐,告訴她生前一定要多多走動走動。她咬著牙從床上坐起來,忽哥赤忙上前來扶著她。「我要下地走走。」
「不行,你都痛成這樣了,好好的躺下休息吧!」忽哥赤緊張的盯著阿諾,心疼的幫她擦拭掉額頭的汗。
「御醫說這樣會比較好生,所以……我必須要走。」阿諾感覺腹部的酸疼讓她難受的說不出來,上次生樂樂的時候她是昏迷的,是剖腹產。所以,她上一次只是睡一覺醒來孩子便已經生了。可這次,她卻是要自己生的。忍著疼痛她一步步的來回走,即使覺得累了也不想要坐下休息。
忽哥赤已經開始著急了,這麼多天他一直都是死氣沉沉的,每天話都懶得說,經常會在一個地方發呆就是一天。可現在,他著急的扶著阿諾在屋內轉來轉去,一會兒朝門口瞧一眼,見沒人來還會有些氣憤和失落。
乞顏御醫近期因皇后身體不適一直留在宮內,加上阿諾即將臨盆,北苑裡也住了幾個穩婆。這時候,乞顏御醫沒來,穩婆卻先到了,緊跟過來的還有一直留在北苑裡的烏蘭。
烏蘭先是接過忽哥赤扶著阿諾的手,隨後便開始趕人出房。
忽哥赤臉一黑,可卻也明白這個時候他在這根本幫不上什麼。但是若是讓他離開,他怎麼想都覺得不行。他快步走到桌邊,倒出一杯水遞給阿諾,「你先喝口水,我這就讓人再去催御醫過來。」
阿諾心中暖暖的,更是覺得這個時候雖然有些痛,但卻能夠讓忽哥赤重新振作卻是好事。她將水喝掉,杯子重新遞給他:「沒你想的那樣著急,你先別慌。」
「正是……正是……」旁邊的一個穩婆將手裡的銅盆放下,擰了一條棉帕幫阿諾擦拭頭上的汗,「這離生還有一會兒,王爺若是沒事情做可以去想辦法看看廚房能不能燒點飯菜過來。最好,能夠打幾個紅糖雞蛋。」
「我這就去,這就去辦。」忽哥赤立刻衝出屋子,可還未真正邁出步子忽然聽見一陣鐘聲。他停下了步子,仔細的聽著。
屋內忽然靜了下來,所有人都屏住了氣息。阿諾吃力的走出房門,朝著屋外望去。不用問也知道發生了什麼,最近宮裡一直都在傳言皇后所剩日子不多了,如今聽見鐘聲第一個念頭便是皇后薨逝了。
「王妃,恐怕御醫一時半會兒也趕不過來了,不如你先走走,奴婢再去派人催下。」烏蘭一臉的著急,生怕因為皇后薨了這件事而耽擱了阿諾的生產。
身後三名穩婆中有兩名互相對視了一眼,默契的沉默下來。
忽哥赤冷笑一聲,笑聲里似乎有著說不出的複雜情緒。他顧不上許多,立刻又沉下臉來,「再去派人叫,必須快些將御醫請過來。」
北苑的人戰戰兢兢,雖然這裡是軟禁忽哥赤的地方,可似乎所有人心裡都是透明的。這位王爺,恐怕是快要被放出去了吧!
黎明時分乞顏御醫才姍姍來遲,踏入北苑的時候已經聽見了隱約的呻吟聲。
他快步推門進去,看了一眼形同虛設的守衛。領著藥童忙跑到院子裡,四處打量正見忽哥赤一臉急切的站在門外等著。
「王爺,乞顏御醫來了。」內侍忙通報一聲,以免眼前這位爺再這樣陰晴不定的轉來轉去的。
忽哥赤轉過頭來,黑著一張臉指了指屋子,「快去瞧瞧,快去。」
乞顏御醫自然是不敢耽擱,從藥童手裡接過藥箱便進了屋子。屋子裡有些嘈雜,穩婆已經開始教阿諾吞吐氣息。一道屏風將床鋪同外面隔離,生產用的圍帳也被撐起。他忙走到床榻邊,拿出脈診替阿諾診脈,沉吟了一會兒忙道:「王妃注意保留體力,您上次是生過的,可這一胎卻同生郡主的時候不一樣,一定要聽穩婆的話,一步步來。臣會守在門口,絕不離開。」
阿諾深深呼吸了一口氣,望著乞顏御醫開口便問,「是皇后娘娘薨了麼?你是剛從中宮過來嗎?」
「這些事等王妃生後再問吧,臣不知現在是否該告訴您。」說罷,他掃了一眼那三名接生的穩婆,「王爺就在門外,手裡一直抓著刀,你們小心接生,若是出了什麼差錯命可就沒了。」
穩婆原本心裡就忐忑不安,聽見這警告般的話臉立刻白了,雙膝一軟便跪在了地上,「奴婢不敢,奴婢們一定會讓王妃平安產下小王爺的。」
阿諾瞳孔微縮,死死的咬著牙,心裡已經明白這三個穩婆恐怕是有人暗中動過手腳的。她感激的望了一眼乞顏御醫,「有勞大人了。」
乞顏御醫告退離開房間,臨走之前對著烏蘭低聲吩咐了幾句。剛出門便被忽哥赤一把拉住,瞧著眼前焦急的忽哥赤他忙點頭安撫,「王妃無恙,過一會兒便生了。」
「是嗎?可她都疼了一晚上了,我瞧著這天都快亮了,究竟什麼時候才能生下來。」
「快了,快了。」乞顏御醫忙道,目光終於掃見自己帶來的藥童,拎著藥箱便跑了過去,「還站著做什麼,快同為師一起煎藥去。」
藥童一臉的疑惑,自家師傅向來是只開藥方不煎藥的,今天這是怎麼了?
產房內,阿諾已經提高了警惕。若是一早知道這三個穩婆中有人有問題她絕對會想盡辦法給換掉。可如今,她臨產在即,想要換穩婆卻是不可能了。只能自己一邊小心應對,一邊祈禱乞顏御醫的話能夠真的震懾這宵小。
腹痛越來越厲害,身體就像快被撕裂了一般。她滿頭都是汗,可連喊都不願意多喊。除非無法忍耐,否則絕不浪費一點力氣。
穩婆之中一個是全力施為,領兩個則是心驚膽戰的。若說最初她們兩人只是覺得這北苑裡的產婦死就死了,在宮裡根本就不算什麼,所以才會為了賞錢同意幫皇后做手腳。可如今她們卻後悔的要死,生怕暴露出來命都沒了。皇后都沒了,誰也不能幫她們做主,而且眼下她們絕對不能再繼續最初的計劃,此時只能求著生產的這位能夠母子平安。
阿諾覺得自己力氣快要沒了,可依舊沒有聽見孩子的哭聲。疼痛讓她難以喘息,最終決定拼上一把。她用盡力氣,忽然身體一輕,穩婆歡喜的叫聲傳來,緊跟著便是響亮的嬰兒哭啼。
「生了,生了……」穩婆一臉的興奮,忙將孩子抱到旁邊的熱水盆里洗了洗,最後細心的包好遞給了一直在旁邊幫忙的烏蘭。
烏蘭懷裡抱著孩子,走到床頭俯身將孩子給阿諾看,「王妃,是個小王爺,您瞧瞧多好看。」
話音未落,門便被人一把推開,忽哥赤大步走進來,「生了嗎?生了嗎?」
阿諾對烏蘭點點頭,「抱過去給王爺看看。」
「不用了,我過來自己瞧。」忽哥赤大步走到床邊,瞧見一臉蒼白的阿諾心裡一陣疼。「辛苦你了。」
烏蘭將孩子遞給了忽哥赤,「奴婢去準備下,給王妃換換床榻。」
忽哥赤全身僵硬,手裡拖著自己的兒子,臉上的表情又驚又喜。「他真的好小,好軟。」
「剛出生,你不太會抱孩子,交給穩婆或者烏蘭吧!」阿諾聲音很輕,有點力氣不足,上下眼皮一陣的打架。
三名穩婆中的一個忙上來接走了孩子,另外兩個麻利的將產房裡的一切都收拾好。
門外乞顏御醫則是端著藥碗走了過來,身後跟著抱著床上棉被物件的烏蘭。
「先把藥喝了,然後讓幾個丫頭伺候著。」乞顏御醫將手裡的藥丸遞給了忽哥赤,隨後坐下拿出脈診替阿諾診脈,「王妃是順產,好好休息便可。」說罷,行了一禮才接著道:「微臣先出去替王妃開一些月子裡用的藥,稍後讓藥童煎好了送來。」
忽哥赤輕柔的替阿諾攏了攏頭髮,「你好好休息一會兒,我等你睡醒了再來陪你。」
阿諾點頭,看著兩人退出屋子,又瞧著烏蘭指揮內侍宮女幫她換了軟榻上,等床鋪收拾好又抬了回來。生產及其耗費體力,她昏昏沉沉的便睡著了。
忽哥赤同乞顏御醫一起出了產房,直奔著北苑的側房而去。北苑雖然軟禁了忽哥赤,但到底是皇宮大院,整個北苑並不小,忽哥赤同阿諾所住的地方無非是一處不大的小院。他平日裡會陪著阿諾,但偶爾便會在側房裡看書寫字。
如今阿諾已經生產,他不想要自己的孩子同自己一樣一直軟禁在宮內。想了許久,最終不得不下筆寫了一封信。
宮中皇后薨逝,很快宮內便成了一片素白。可汗下旨,追封了察必皇后的封號,且暫時停靈宮中,待欽天監定好出殯日子後運回草原安葬。
北苑在宮裡如今算是個特別的地方,即使皇后薨逝也一樣不掛白綾。宮內如何變了天對於北苑來說沒有任何的影響,可汗對忽哥赤罪行判決的旨意一天未下達他們便是一天的雲南王同雲南王妃。
雖然不能出北苑,但好歹待遇上卻未曾扣減。成王敗寇,當選擇走上這條路的時候便已經有了失敗的盤算,毅然能夠接受此時的現狀。
只是,察必皇后死了,兩人卻覺得這個消息根本不重要了,既不驚訝也不哀傷。
興聖宮內,哭啼聲從殿內傳來,真金從殿內走出,身後的侍衛立刻攔住了所有想要出門的內侍宮女。中宮伺候的所有人一個不留,均要為察必皇后陪葬。
一旁候著的哈森終於走上前來,「殿下,不知那道士該如何處理。」
「交給父汗,看父汗如何發落。」
哈森恭敬的退了下去,留下真金一人站在興聖宮正殿門前。
真金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孝服,回頭望了一眼那殿門內隱約可見的棺槨,最終大步離開了。一陣冷風吹過,他忍不住的劇烈咳嗽起來,手情不自禁的捂住胸前。孝服之下是一道長且深的刀口,刀鋒劃傷了他的肺腑,如今仍未痊癒。
身邊跟隨伺候的內侍忙將一件黑色大氅給他披上,低著頭站在一旁等候著。
真金咽下喉間的一口血,許久才開口,「傳令下去,可汗有旨明日起靈。」
「是。」內侍恭敬的應了聲,立刻著手讓身後的另一名隨從去傳令。
真金對他做了個止步的手勢,一個人獨自離開了興聖宮。
宮內梅花已落,新葉還未抽芽,一切都在隆冬之中尚未甦醒。不知不覺間,他走到了皇宮最高的觀星台,冷風灌入肺腑又是一陣的咳嗽。
一個輕微的腳步聲從身後響起,甘麻剌走過來,遞上一張小小的紙條。
「已經安排妥當,今晚便行動。阿爸,可汗可是知曉的?」甘麻剌目光順著真金所望的方向望去,正見最遠處的地方是北苑。
「父汗若是想殺,他們活不到今日。既然不殺,那必然是要放的。明著放根本不可能,只能暗地裡來。」說罷,又是一陣的咳嗽。
甘麻剌臉上滿是擔憂,「阿爸,你傷勢未愈不如回去休息,今夜就由我同三叔一起盯著吧!」
「不了。」真金嘆了口氣,「忽哥赤肯低下頭寫信求我相助,我自然要送他最後一程。何況這宮裡,如今不算太平,你回太子府內,盯好了便是。」
甘麻剌望著北苑許久,最終仍是忍不住問道,「阿爸,你要將五叔送到什麼地方?」
真金目光深邃,任由風吹的他肺里疼的厲害。送到什麼地方,他也未曾想過。或許,是他根本不想要知道。
入夜,阿諾正模模糊糊的睡著,忽哥赤忽然起了身來,輕輕搖了搖她的肩膀,將她扶起,「阿諾,快收拾一下,我們現在就離開。」話音未落,只瞧見屋外忽然亮了一層光。
阿諾頓時清醒過來,「我們是要逃嗎?」
忽哥赤將衣服替她穿上,「先出了宮再說,路上我在同你解釋。」
阿諾忙穿好了衣服,隨後立刻同忽哥赤一起出了門。院子裡下人已經亂作一團,北苑之內不知為何突然著火。烏蘭抱著新出生的哈日查蓋從屋內跑出來,肩上已經背了一個不大的小包袱。
北苑大門打開,外面一個侍衛沒有,雲南王府近百名影衛衝進來,直接護送他們一行人離開。火光漫天,蔓延十分快,眨眼間便吞沒了整個北苑。
有護衛一路隨行,加上早已經安排好的一切。出了宮後立刻便有馬車接應,臨時拿出令牌,守城士兵痛快的開了城門。
城外,早已經等候多時的雲南王府家將緊跟著一起離開了大都。
夜已經很濃了,還好有明亮的月色將一切照出影子。
阿諾坐在馬車內,一路急行至城門,又從城門內一路快跑出了城。她挑開車簾,朝著車後望去。
大都城牆之上,零星的亮著火把,一個白色挺拔的身影靜靜的站在那裡望著。
不知為何,阿諾心中一酸,眼角情不自禁的滑一滴淚下來。即使相隔甚遠,光影昏暗,她依舊認出了那個人是真金。只是,這或許是最後一次見面了,今後很難再有機會重聚。
近十年光陰,快如梭影。
阿諾手指輕輕擦拭了下眼角,緩緩的閉上了眼睛。
「已經走了。」那木罕登上城牆,朝著已經遠的幾乎看不見的車隊望去。
真金似乎並沒有聽見他說的話,依舊靜靜的站在那兒。
「太史令那裡已經去說過了,他們明白該如何做。」那木罕目光同真金一樣望著遠處已經空蕩的官道,這一條路走到哪裡沒人知曉,也正是因為如此是最好的一個保護方式。
夜風依舊很冷,真金又一次咳嗽起來,他捂著唇,許久才喘息過來道:「回去吧!」說罷,頭也不回的下了城牆。
四年後
一騎快馬從大都城外直衝入城,城門之前,所有人都望著馬上的人。緊跟其後,數名侍衛絕塵而來,入城之時只是抬手亮出一道令牌。
令牌之上,只有三個字「太子府」。
太子府中,隆冬白雪覆蓋了鬱鬱蔥蔥。甘麻剌顧不得換衣服便去了後院,未進門便聽見了一陣悶聲咳嗽。
哈森守在院外,瞧見了甘麻剌立刻迎了上去,「大公子,您回來了。」
「嗯,阿爸可還好?」
哈森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甘麻剌靜默著站了一會兒,最終忍住了自己即將爆發的情緒,手裡的畫捲軸抓的緊緊的,「我進去看看他。」
踏進小院,正見真金躺在軟榻上,身上蓋著厚厚的毯子,雙眸微眯著瞧著天。聽見腳步聲,他轉過頭來,未開口便又是一陣咳,許久才平息下來,「回來了?這趟出去,可是將事務辦妥了?比我預想的要快上不少。」
「聽說阿爸身體不適,所以便連夜趕回來了。」甘麻剌走到真金近前,將手裡的畫卷遞給他,「這次我從汗國回來順便帶的,阿爸你來瞧瞧。」
畫卷展開,是一副很長的記事圖,從很久之前初初落腳,到每日裡的生活剪影,雖然簡單卻能從畫中感覺到溫暖幸福。
真金望著這樣一副長卷,幾乎將阿諾這四年來的生活都畫在了上面。
她幸福的笑,開心的在草原上奔跑,嘟著臉教訓孩子,笑著瞧忽哥赤舞刀。
真金的手開始顫抖,又忍不住劇烈的咳嗽起來。他用盡力氣克制著自己不將喉間的血噴出來,一點點的捲起了畫卷。仰望天空,又開始下起了雪,大雪如同鵝毛一般落下,就像四年前她走後的第二天。
他似乎看見了還是三歲的她,黑亮的大眼睛,讓他情不自禁的想要將她抱走。他還記得她恨著他的眼神,還記得她傷心的模樣,還記得她出嫁的那天依舊大雪。有時候,錯過了,就是錯過了。
「她過得好,我就放心了。」深褐色的眼眸失去了光彩,嘴角勾起最後一抹笑,逐漸的僵硬起來。身體的溫度快速的流失,似乎全身的力量都在緊緊握住畫卷的手上。
她過得好,他就放心了。
公元前一二八五年,至元二十二年十二月,元朝第一位太子真金病逝,享年四十三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