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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9章 情知已被山遮斷(三)

2024-08-01 11:56:51 作者: 七月白鹿

  雲施不敢作聲,他對沈容的懼怕與順從,就仿佛是刻進了心頭的咒術,就算沈容是錯,雲施也會認識他有其錯的道理。

  也許,真的是被下過咒語。

  想當年,雲施和雲舒的父親被朝廷派去尋找可以震懾天下的雪山之石,無非都是蕭帝剛剛登基,怕民心不穩,才起了這念頭。

  呼嘯紛飛的亂雪、高矮不一的雪峰,山腳之下,一隊人馬正在艱難地攀爬雪山、逆風而行。

  暮色逐漸蔓上雪地,隱隱流動的二十餘身影如同白夜中的墨點,顯得渺小而絕望。為首的便是雲父了,他冒死前往雪山,只為替蕭帝找到那也許根本就不存在的雪石。

  那時的中原窮兵黷武,百姓們當真是苦不堪言,饑荒與疾病成了最大的恐懼。

  天下未統,戰爭不盡,種族、權貴之間仍內鬥、廝殺不斷,小人物們的光景可謂慘澹至極。

  身為丞相的晏景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更為了庇護黨羽及宮人,他以緩兵之計來求得生存,又歌頌蕭帝「我主英明」,苦心孤詣地繼續籠絡朝綱眾臣盡忠職守。甚至還勸說雲父來做此次雪山之行的領頭人,「先不說那裡究竟有沒有蕭帝要的石頭,但他既有了這主意,便需要有人來執行,你若能領下了這差事,才能護住雲家,更何況,雲夫人現在又快要生了,經不起絲毫動盪的。」

  

  雲父不再猶豫,堅定地應下此事,召集親信,即刻起身。

  妻子自身懷六甲,掐算下來,再過月余便要臨盆。長子云舒只有六歲,與朝中的沈容皇子同齡,也時常陪伴在皇子身邊做侍。

  得知此訊後,雲夫人掛念夫君安危,不肯獨守府院,苦苦相求之下,才能隨他一同前往雪山去了。待到將夫人與隨從在山下客棧安頓好,雲父便帶著其餘人馬出征。雲夫人阿婼得知雪山有神女保佑,她便日日為夫君祈福,望神女護他平安歸來。

  而山那頭的雲父已在雪峰之中兜轉了十日,亦未找到一絲一毫的雪石跡象。本是想著要隨便帶一塊奇特的回去交差,可別說石塊了,連碎石都尋不到。

  取火休息時,心腹見主子若有所思,也是明白他在擔憂山下的夫人。又想到臨行之前,蕭帝設宴,諸侯賞舞,蕭帝興起,便放飛了籠中兩隻隼,又取箭射穿,故意令隼屍落在雲父腳邊,著實是在給他警告。

  心腹知道,全朝的臣子都在等看雲家的笑話,所有人都在押注,賭這位雲大人的命值多少金。

  「若是你有幸下山回國,必要妥善照顧好夫人和孩子,要是能遇見合適的良人,再讓她改嫁。」雲父忽然道出的這一番話令心腹不知所措,或許他早已做好了有去無回的覺悟。

  心腹卻堅定道:「雲大人,要回一起回,要死一起死。」

  雲父只是笑得悲涼。

  又過去幾日,已有隨從耗盡體力而死,眾人攜帶的乾糧也空空如也,只好渴了吃雪,餓了也食雪。而雪山多如牛毛,怕是翻不過半數,便要全軍覆沒了。

  在一個烈日炎炎的晌午,心腹靠在雪岩後頭近乎奄奄一息,他恍惚間看到枯瘦憔悴的雲父試圖將自己的身軀拖拽下山。

  可年輕氣盛又怎肯苟活,心腹掙脫開雲父的手,咬緊牙關,喚起隨從,偏要以弱軀繼續攀山。

  他哪裡知道,主子早已察覺到了不妙,天上的日頭轉瞬隱去了雲層後方,緊接而來的是烏雲密布,寒風驟起,暴雪將至,偏生老天不開眼,又讓呼嘯的雪崩漫天鋪地的襲來,眼前景象如同地獄一般令他們絕望無比,危機關頭,心腹一把推開了雲父,剎那之間,心腹被雪崩掩埋,而雲父也被翻卷的雪浪騰空掀起,他只感到腰部以下重重地摔在了某處硬物之上,繼而便雙眼一黑,不省人事。

  暴雪狂亂,風聲鬼嚎,雲父仿佛陷入了一場長夢之中,他全身劇痛難耐,雙腿以下更是麻木無知,他拼盡全力想要睜開雙眼,可卻只是徒勞。

  奇異的是,他卻能看見有身影走來,是個女子,一襲白衫,唯獨看不真切她的臉,只感到她檢查了他的傷勢,又惋惜地嘆聲道:「真是可憐人,寒冰入體,怕是此生都無法再去生育了。好在你有那就快生產的妻子,也不怕無後。」

  是……誰?

  緊接著,又有一個男子出現,他嘆息一聲,似乎拿出了某種草藥,而雲父昏昏沉沉地探出手去,那人握住他血肉模糊的手,又將草藥塗抹在他的傷口上,最後說道:「念你過往對沈家忠誠。」

  那話過後,雲父便再度失去了意識。也不知過去了多久,待他醒來時,發覺自己身在一個奇妙的山洞之中。滿牆皆是令人眼花繚亂的壁畫,好像真的像夫人所說,雪山上存在著神女。

  以為是壁畫中的神女救了自己,雲父趕忙跪下磕頭,偏巧這一磕頭,磕到冰層上的硬石,而定睛一看,竟真的是塊形狀奇特的石頭!

  雲父狂喜不已,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

  「多謝神女,雲某不勝感激,日後必朝朝為神女祈福!」雲父再拜了幾拜,便趕捧起了那塊奇石,飛奔出山洞去尋心腹的下落。

  來時的隨從都已被雪崩埋屍,可心腹命大,被雲父從深雪裡翻了出來。更為奇異的是,他毫髮無傷。

  待到隔日五更,天色蒙蒙亮。雪山下的客棧前,懷抱著襁褓嬰孩的侍女終於盼到了主子攜雪山石塊歸來。

  雲父看見孩兒已然出生,欣喜萬分地跑去相抱,問起夫人,侍女回答夫人在房內休養,是昨夜產下的二少爺。

  還說當時天降紅光,有一對夫妻騎著馬從客棧前經過,那婦人掉落了一塊玉佩,上頭刻著個「施」字。

  侍女交給雲父,他低頭一看,那玉佩是宮中之物,且「施」字是因曾有一年外朝來進貢,為了好分辨物品,十二監在玉佩上印了字跡,施字等同於十,是每個宮殿的排序,當時,前朝皇帝沈戮的貴妃娘娘就在從正南方向數的第十個宮殿裡居住,她宮中的所有玉佩上都有「施」字的刻痕。

  而這就仿佛是天意一般,當年將這些玉佩送去她宮裡的,就是雲家負責,如今又有這樣的玉佩落回到了雲家手上。

  雲父覺得這是宿命難逃,低嘆一聲,凝視著懷中嬰兒問道:「可有取名?」

  侍女搖頭,回道:「夫人盼著主公回來取名。」

  雲父想了想,沉聲道:「就叫雲施吧,即便生逢亂世,可從今往後,他只需平安喜樂、無憂順遂地長大。」

  而站在身後不遠處的心腹只是靜默地望著主子,雲施二字,自是顯露出了宿命。

  心腹為此有些傷懷,他垂下眼,鼻腔感受到清冷花香,轉頭去望,山腳之下開滿三月梅花,白的花瓣,紅的心蕊,煞是悲涼。

  那一年,從雪山尋回奇石一事轟動了整個皇宮,蕭帝為此大喜,不僅賞賜了雲家二品官員的名號,還賜了大畝良田與金銀綾羅,又贈了數棟富貴宅邸。

  位置極好,坐落在皇城的樞紐,視野廣闊,長街繁華,像是在彌補雲家主公失去了生育能力。

  好在他有了兩個孩兒,雲舒和雲施都健康地長大,他也為此感到欣慰。

  唯獨沈容皇子在皇宮中遭到囚禁,他總是難安,畢竟他雲家一直忠誠於沈家,見到沈容在朝中被這般對待,雲父實在難以接受。

  他一直清醒地身在起伏的宦海慾念之中,究竟是明哲保身,還是貪生怕死?凡人拘於所欲,繫於所求,營營一世,碌碌終身,刑於死生,役於喜怒,又從何而來存在的意義?那窗外熱鬧越是鼎沸,他心中便越發淒涼,尤其是見到雲施能開心地奔跑在院落里,而沈容卻被囚於宮殿中不得外出,他更是於心不忍。

  而那夜,他睡下時,做了一個長夢。

  夢裡的蘆花鋪天蓋地地蠻橫生長,風和雲柔,霞光餘暉染紅一池翠水,忽然飛來一隻金蝶,輕扇翅膀,引流落於此夢中的他朝蘆花盡頭中奔走。就那樣走著走著,他不知何時走進了一處長而深的迴廊。

  那是一個男子的一生。

  襁褓時啼哭不止,孩提時牙牙學語,待到總角,便牽扯著風箏在蘆花叢里歡欣喜悅,稚嫩的眉梢眼角綻開純粹笑靨,那是漫長生命長河中最為隨心的時日。

  再大一些,就要學著讀書讀詩,學著舞刀弄槍,擦破了手腕上的皮,惹得娘親疼惜,他笑笑,不以為然。

  又轉瞬到了束冠時,他遇見了心愛的女子,墨黑雲靴踏過大片柔軟的蘆花,他去提親,想去娶他的心上人,盼望著與之恩愛白頭。

  可世事難料,心上人會病逝,親朋好友會離去,他的一生不幸在了而立。

  疾病奪走了妻兒性命,唯留他孤身一人。

  他悲哭絕望過,怨恨眼下的太平盛世也不過是無人可訴相思的空歡。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雲父猛地驚醒了過來。

  醒來之後,他氣喘吁吁,起身便不管不顧地奔去了雲施的房裡,他喚醒熟睡的兒子,將那年自己得到的那塊「施」字玉佩交給他,叮囑道:「從今往後,你一刻也不能離開沈容皇子的身邊,他在哪裡,你就要在哪裡,倘若為父有一天死了,你就要承擔起為父的職責,守護著他,直到陛下重新回來的那一天。」

  雲施當時還小,不過八歲的孩童哪裡聽得懂這些?他困惑地揉著惺忪的睡眼,問雲父道:「父親,我是要做皇子的努力嗎,為何一定要我順從著他呢?」

  「聽話。」雲父不容他反駁:「總有一天,你會有回報,雲家也會有,只有陛下能庇護雲家,你要等陛下回來找到皇子。」

  「陛下……不就在皇宮裡嗎?」

  「咱們的陛下只有一個。」雲父沉下眼,「只有沈戮,是雲家的主公。」

  過往的回憶就此結束,雲施緊閉雙眼,腦海中父親的話如同古老的咒語,一遍遍迴蕩。沈戮,那個名字,像一顆種子,悄然在他心中生根發芽。

  就好像父親已經預料到了,沈戮總有一天會找到沈容。

  雲施緩緩睜開眼,望向面前那扇敞開的房門,仿佛看到了沈戮和沈容團聚的場景。

  他的眼前浮現出一幅畫面:沈戮站在月色下,身影挺拔,眼神堅定。沈容則站在他的身旁,兩人相視而笑,眼中滿是重逢的喜悅和溫暖。月光灑在他們身上,為他們披上了一層銀色的光輝,那一刻,所有的等待和苦難都化作了值得。

  可惜的是,雲父卻看不見那一天了。

  一想到雲家現在只剩下他和雲舒兄弟兩人,雲施的心中就有說不清的悲戚。

  此刻,沈容已經來到了金籬的房屋內。

  她明知來者是他,她卻看也不看一眼。

  見她這副冷淡的模樣,沈容的心頭湧上一股無名之火,但面對金籬那蒼白而倔強的臉龐,他硬是壓下了怒火。

  他蹲下身子,輕輕端起那碗涼透了的粥,用勺子舀起一口,耐心地遞到金籬唇邊。

  然而,金籬卻滿臉嫌惡,猛地推開他的手,瓷器掉到地上,碎裂開,瓷片飛濺,劃破了沈容的手背,鮮血瞬間染紅了碗邊。

  沈容的眼眸中閃過一絲凌厲,他站起身,直視著金籬,聲音低沉而嚴厲:「金籬,你究竟要怎樣?」

  他的怒火在胸中燃燒,但看著金籬那雙空洞無神的眼,他又軟下了心腸。

  「你莫要仗著我心裡對你的那份捨不得就在這裡胡鬧。」沈容冷聲道:「我的耐心也是有限的。」

  「捨不得」這三個字實在令金籬覺得可笑得很,她終於看向了沈容,可那眼神冷漠如霜,甚至充滿了蔑視,她淡淡道:「你當然捨不得我了,畢竟是你棋盤上的棋子,真若弄壞了、弄丟了,你去哪裡再找一個來呢?」

  沈容抿緊嘴唇,繃起了下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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