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6章 佇倚危樓風細細(四)
2024-08-01 11:56:47
作者: 七月白鹿
蕭帝自然清楚他的錦妃的心裡究竟裝著誰。
在欲望面前,眾生本就平等,天子也沒有什麼不同。
就算晏景比不上他的地位、權勢和出身,但他卻能被錦妃念念不忘。要不是晏景早已無心兒女私情,蕭帝還真就不可能得到錦妃。畢竟,只要晏景點下頭,錦妃就又會變回三公主,恨不得立刻回去他的身邊。
倒也不是說晏景還與沈嶠有何瓜葛,自打沈嶠退位後,晏景一心撲在朝堂上,他如今已是晏丞相,卻始終未娶。也絕非是有放不下的人,而是子民就是他的子女,百姓的疾苦,就是他的牽掛。
在得知錦妃的孩兒險些落水喪命後,他一瞬想要親自去她宮裡拜訪,可又覺得身份不妥,實在是無法相見,只得托人打探了她的情況,知曉孩兒無事,她也安穩後,晏景才安了心。
「聽說當時是在金婕妤的若夏宮裡出的事。」丞相府的總管趙喜同晏景低聲道。
「金婕妤?」晏景蹙眉。
自家主子很少關心後宮之事,蕭帝最近盛寵的是誰他全然不知,趙喜便道:「回稟丞相,那位金婕妤是陛下近來最喜歡的嬪妃,已經懷有龍嗣近乎六個月了,而錦妃娘娘正是帶著小皇子前去探望有孕在身的金婕妤,才遭了此劫。」
他竟不知宮裡何時多出了這樣一位婕妤……
「她什麼底細?」
「聽說,是雲舒大人送進宮中的。」
雲舒……
晏景眯了眯眼,他知曉雲家曾是沈家的心腹,但如今沈家已經沒落,雲家還會這般忠心耿耿麼?
思及此,晏景吩咐趙喜道:「準備車輦,去雲府。」
這會兒的宮外,沈容正在獨自下棋。
他的黑子吃掉了白子,棋盤上儼然都是黑子的天下了。
敲門聲響起,雲施的聲音傳來:「殿下,人來了。」
沈容眼也不抬,繼續下棋間回了聲:「進。」
房門被輕輕推開後,一襲藕色輕紗裙的身影緩緩而來。
待房門被合緊後,那女子躬身對沈容道:「奴婢珠玳,給殿下請安。」
沈容指尖又放下一枚黑子,語氣輕描淡寫地問道:「你這陣子倒是很少來我這送情報了,若夏宮裡就那麼忙麼?主子有孕,你也走不開了?」
珠玳忙道:「回稟殿下,奴婢確實忙著照顧主子,而且錦妃娘娘那裡也時常召見奴婢,實在是很怕惹了她們猜疑。」
「你一人侍三主,的確是忙得很。」
「奴婢只有殿下一人是真正的主人。」珠玳眼神堅定,「奴婢只為沈家做事。」
沈容倒不在意珠玳是否真的忠心,想來曾經在宮裡,珠玳一直都是母妃身邊的人,母妃待她不薄,她做侍女總管這麼多年,被宮人們口口聲聲地喊著姑姑,也都是託了母妃的福,她自然不敢擅忘。
如今為沈容在宮裡盯著金籬,也都是分內之事,只不過——
「殿下。」珠玳小心翼翼道:「婕妤近來表現得有些怪異。」
沈容手中的棋子停落,這一次,他終於抬起了頭。
夜色如墨,月光斑駁地灑在窗前。
珠玳眼中閃過一絲憂慮,她說起金籬她最近總是神神秘秘的,像是在計劃著什麼。
「自打錦妃娘娘的小皇子在若夏宮裡落水後,婕妤一直十分自責,近來幾日,她常常獨自在角落裡徘徊,眼神中滿是掙扎與不舍。奴婢總覺得……她心裡是在盤算著什麼。」
珠玳嘆了口氣,眼前閃過的是金籬那瘦弱的身影,她的心中湧起一陣莫名的悲涼。
而皇宮的高牆,仿佛成了禁錮著金籬的枷鎖,在她身上蒙著一層哀色。
聽了珠玳這話,沈容垂了眼,很快又抬起頭來,,他見珠玳的臉上寫滿了憂慮,便知此事非同小可。
可又覺得金籬沒有這麼大的本事,就算她再如何想要逃出皇宮,她也不會不顧他爹的生死。
「只怕是婕妤心裡積了太久的壓抑與渴望。」珠玳看穿沈容的心思,悄聲道:「殿下,還請不要逼迫婕妤太緊。」
沈容聞言,不由地笑了,「還說她不是你的主子,我看,你馬上就要變了心,站去她那頭了。」
珠玳卻道:「即便是站在金籬主子那頭,也還是為了殿下著想的。她就要誕下殿下的骨肉,總歸是姓沈,奴婢自然——」話到此處,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多了嘴,趕忙噤聲。悄悄抬眼去打量沈容的神色,果然見他臉色沉怒。
珠玳惶恐地跪了下來,連聲道:「奴婢知罪,懇求殿下饒恕!」
沈容深深地吐出一口濁氣,他冷聲道:「在我的面前說這些也就罷了,但回去了宮裡,你要萬分小心,免得事情敗露,連你自己的腦袋也要不保。」
珠玳抖如篩糠,她顫聲應道:「奴婢謹記,絕不會再犯這等過錯。」
沈容倒也不打算責難她,畢竟這眼下,還需要她照料著金籬,便囑咐她道:「待你回了皇宮,要盯緊了她,莫要被她鑽了空子,她比你想像中的可要狡猾多了。」
珠玳連聲稱是,她額頭滲出了冷汗,抬手拭去時,瞥見沈容眼底閃過一絲詭異色澤。
要說珠玳十三歲就在容妤的身邊做事,打從沈容出生後,她也算是看著他長大的,可時到今日,她已經越發看不懂他的為人,更猜不透他的心思。
沈容仿佛變成了另外的人。
那眼神深邃而冷漠,嘴角總是掛著一絲似笑非笑的弧度,笑容中時常透著一絲讓人捉摸不透的疏離,似與周圍的黑暗融為一體。
珠玳垂下眼,竟也能夠理解金籬為何想要逃離他身邊了。
又過去了半月,轉眼到了初雪時。
珠玳穿著小襖在屋外屋內的穿梭,她端著熱薑湯去給金籬喝,趙太醫昨日才囑咐了要在薑湯里加些蓮子,用來降熱。
珠玳把湯碗放到金籬的床榻旁,本是打算要餵她喝的,但金籬這幾日不愛吃也不愛喝,見珠玳拿起了勺子,她立刻擺手拒絕。
「婕妤不吃不喝哪能行?」珠玳無奈道:「你已經瘦了好多,肚子卻日日漸大,再有一陣子就要生產,你要存些力氣才行。」
可金籬實在是沒有胃口,肚子都大到這個月份了,她還是整日吐個不停,時常覺得胃裡翻江倒海的,實在是難受得緊。
主僕二人正拉鋸著,敞開的房門旁在這時傳來了通報聲,是蕭帝來了。
時隔三個月,他總算是親自登門,金籬抬頭的瞬間便與他四目相對,彼此沉默了片刻,她眼裡平靜無波,他雙瞳里藏著隱隱熾熱,走上前來接過珠玳手裡的薑湯,遣她退下後,他坐到了金籬的榻旁。
「陛下,恕我不便問禮……」金籬撐起了半邊身子,行動已經顯得笨重。
蕭帝另一隻手按住她肩頭,輕聲道:「不必拘禮,你是有身子的人,寡人不會介意這些細枝末節。」
她緩緩地垂下頭去,他則是先喝了一口薑湯,試了溫度後,便親自餵她喝。
金籬下意識地別開臉去,他哄她道:「寡人在外面聽見了你們主僕的對話,你若再這樣熬下去,肚子裡的這個可要先受不了了。乖,喝一口,就一口。」
他柔聲細語的,令金籬心裡過意不去,只得轉回頭來,喝下了他餵的一勺薑湯。
而有了第一勺,就有第二勺,不出片刻,一整晚都餵了下去。
金籬忍著吐意,她輕遮著嘴唇,艱難地咽下了所有。
蕭帝將瓷碗放到床榻旁的玉石桌案上,轉而抬手擦拭掉金籬唇邊的水跡,又扶她躺回到了玉枕上,怕她受寒,為她掖了掖被子,撫著她臉頰道:「你只管躺著歇息,寡人瞧著你入睡便是。」
金籬含笑點頭,她倒是不乏,也睡不著,但眨眼的功夫,就聽見耳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蕭帝竟輕輕地躺倒了她的身邊。
金籬有些錯愕地退了退身子,他卻伸出長臂,摟過她的肩膀,手掌揉著她肩頭,眼神里絲毫不掩飾他的想念。
他低聲說道:「這麼久未見,寡人並非不記掛你,而是怕這相思會難以控制,更怕傷了腹中的孩兒。」
金籬聞言,臉頰上泛起一抹淡淡的紅暈,她羞澀地低下頭,雙手輕輕撫摸著隆起的肚子,生命跳動的力量越發強勁。
蕭帝伸出大手,溫柔地扣住她的手,兩人的手緊緊相握,傳遞著彼此的溫度和力量。他俯身在她的額上輕輕一吻,低聲祈願:「願孩兒能平安誕下,寡人保證,你生了這個之後,再不會讓你受生育之苦了。」
金籬聞言,心中自是隱隱感動。
她下意識地抬起了臉,注視著蕭帝的眼神也顯露出了深情。
「你莫要這樣看著寡人。」蕭帝的手掌推開金籬的臉,他長嘆一聲,「寡人忍了這麼久,決不能在這種時候做出錯事。」
金籬笑而不語,她只是低下頭去,稍微靠近了蕭帝的胸膛。
他輕輕地攬著她,誰也沒有再多說,好似都享受著此刻的寧靜。
金籬從不知自己也會有這種安心的感覺,打從蕭帝接納了這個孩子的那一刻起,金籬就意識到自己內心有異樣的情愫在變化。
然而,只要一想到這孩子的父親是沈容,她就滿心恐懼,忍不住伸出雙臂抱住了蕭帝的腰肢,她企圖尋找到能庇護她的利刃。
只要他在,沈容就不會靠近她的機會。
也許,這世上能保護她的,當真就只有蕭帝一人了。
夜極深。
沈容的棋盤上無一枚白子。
他盯著自己的棋局,忽然就心煩意亂地將整盤棋都推翻,黑子「噼里啪啦」地掉落滿地,門外的雲施聽見動靜,以為出了什麼事,當即詢問起沈容。
沈容道了聲無妨,起身走向窗旁,透過朦朦月色,他能看見遠處的皇宮城牆。
一片片紅瓦,連成血色囚籠。
他的母妃便曾深陷其中,幼時的他只記得母妃為了逃離父皇而不擇手段,他二人之間的感情很是怪異,倘若說不愛,好似也不夠準確。
沈容心覺母妃對父皇是有著極其複雜的情愫的,亦如此刻的他自己,在對待金籬的事情上,也總是會舉棋不定。
如果母妃今日還在他身旁就好了,至少,他不會像現在這樣困頓。
燭光搖曳,映照著他的側臉。
金籬那雙原本明亮的眼眸時常會在他眼前閃現,那是在她救過他的當日,一瞬的對視,令他覺得她的眼睛宛如夜空中的星辰。
而如今,親手為金籬拴上鎖鏈的人,是他自己。
他知道,那鎖鏈雖然鎖得金籬的身體,卻永遠都鎖不住她的心。
她是自由的,她本就是屬於民間最為廣闊的山林里的,而不是那可以吞噬人性的深宮樊籠。
他能回想起自己緊握著金籬的手的夜晚,指尖傳來的溫度如同烈火般灼燒著他的心。他的眼中閃爍著堅定的光芒,仿佛要將這光芒烙印在金籬的靈魂深處。
金籬總是掙扎著,她的眼中充滿了憤怒與不解,但沈容卻視而不見。他輕輕地將她拉近,讓她靠在自己的胸膛上,聽著她憤怒的心跳聲。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像是在欣賞著自己的傑作。
月光透過窗欞灑在兩人身上,沈容低頭,用只有他們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輕聲說:「你就像我捕捉到的最美麗的鳥兒,我不願與人分享你的美麗。」他的聲音低沉而溫柔,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強勢。
是啊,她是他最漂亮的鳥兒,唯有關在籠子裡,才能令他安心。
思及此,他轉過頭,看向懸掛在房中的精緻的鳥籠,籠子裡,一隻羽色的小雀拍打了幾下翅膀。
沈容的指尖輕輕拂過籠上的每一根鐵絲,像是在撫摸金籬每一寸肌膚。
「待孩兒生下之日,便是我奪回皇朝之時。」沈容沉下眼,他的計劃在一點點推進,沈家的骨血在皇宮裡誕生,對於蕭帝來說,自是莫大的諷刺。
他有能耐將自己的骨肉留在宮裡,便有能耐奪取原本就該屬於自己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