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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三.回答

2024-08-01 00:05:35 作者: 鐘山隱士

  沒有回應。那罩在對方臉上的面具依舊僵硬、沉凝。

  江朝歡並不強求,他知道對方是答不出的。所以他直接說出了自己的答案。

  「這件事,我信鶴松石。因為我把其後發生的甘州慘劇,視為梅溪橋的自我救贖--換言之,是他對那個謊言的贖罪之舉。」

  他不再等待對方的反應,從此刻開始,他只需要走在前面,至於是否選擇跟上,是屬於對方的權利。

  「同時,我更相信梅溪橋在甘州任憑顧門奪走玄隱劍,絕非是他背叛了師門,而只能因為他本就知道這是一把假劍。」

  「但為何包括鶴松石、嵇聞道在內的其他所有人都毫不知情,而唯有梅溪橋一人知道?他又為何在在逃亡路上就主動建議與淮水派其他人分道而行,又甩開了嵇聞道一家,自己帶著這把假劍去了甘州?」

  「最後,他為什麼會在被沈雁回追上的窮途末路,故意把假劍奉上?又在被鶴松石撞見這一幕後,不加辯解,任由對方一劍刺中自己?」

  為什麼。

  只有以完全相信梅溪橋從未背叛淮水派為前提,才能回答。

  「因為他在以假玄隱劍、或者說以他自己的性命為餌,引開追兵,為淮水派的其他人和嵇家換來一些喘息之機,為他們再稍微爭取一點時間,只求他們能逃出生天。」

  

  「而這,就是他的救贖。」

  ……

  在更早更早的時候。梅溪橋於鄯善遇到了孟九轉、蔡隸二人,鑄下此生最大的一個錯誤。

  他誤殺了全村無辜的村民,還在危急之時把定風波原文刻在了孟九轉的藥材上,結果當他反應過來孟、蔡皆非可信之人的時候,藥材已經失落。

  沒錯,是定風波原文,而非什麼數字代碼。

  但,他不敢面對自己的輕信和失察,懼怕師父的責備與失望,甚至還存著一絲僥倖藥材只是自然遺失、並未落入孟九轉之手。所以,他選擇用一個謊言掩蓋錯誤。

  可惜,謊言本身就是錯誤。

  所以即便師父相信了他,再未追究;即便事情過去了很久,定風波也確未現出江湖;即便所有人都原諒了他。

  他卻依舊無法原諒自己。

  愧疚、痛苦、手上沾染的無辜鮮血……或許還有驟然得知自己是古依族女奴棄嬰的衝擊;以及對蔡隸失信、無法帶他回淮水派的鬱結……

  俠魄丹心已不復,這樣的人,還配稱什麼「梅風鶴骨」,又豈能再竊居淮水首徒,忝為正道表率?

  或許早就想以死明志,他終於決定,在最後的生死存亡之際,用自己一命,為其他人開闢生路。

  若成功,這也算他種種罪業稍得補償。即便失敗枉死,他也甘之如飴。

  然而,此舉的後效遠遠超出了他的預計,甚至徹底悖離了他的初衷。

  ……

  由於擔心他的安危、擔心玄隱劍被顧門奪走,鶴松石和嵇聞道居然不約而同地折返回去,追上了他,而且親眼目睹了他在走到窮途末路,準備一死之前,將玄隱劍垂手相送的一幕。

  --可為什麼他不再堅持一下。即使是假劍,又何必任由顧門奪去?

  看出了神秘人無聲的疑問,江朝歡道出了他的猜測:

  那就是梅溪橋的另一重目的--讓顧門得到「玄隱劍」,禍水東引,從此顧門才是那個懷璧其罪的困蛟窮獸。

  同時,得到了玄隱劍,沈雁回必定會親自護送寶物回幽雲谷,那麼顧門追殺淮水派的力度便會減弱,可再為眾人的逃生添一重機會。

  ……

  但,世事難料,嵇聞道折返後,見玄隱劍被奪,捨命追去;而鶴松石則誤會他背叛師門,憤怒欲狂。

  彼時的他本來也不想活了,所以並不為自己辯駁,甘願一死贖罪。而因為嵇聞道窮追不捨的糾纏和幾人古怪的作態,沈雁回產生了懷疑,在路上就匆匆嘗試取出劍中秘籍,結果發現此劍無法拔出、只是騙局。

  他以為是淮水派餘孽起了內訌,只覺好笑,所以好心提醒嵇聞道拔劍試試--

  抱著拼死奪回的假劍,嵇聞道倒在了梅溪橋的屍體旁。

  「假的,假的……」

  還有什麼是真的?

  他不知道。

  也不想再去分神窺辨。

  如果連他最後堅守的,也是謊言,他還在堅持什麼?又能信什麼?

  棄下淮水派、任他們自生自滅、甚至路上丟掉礙事的嵇無風,只因他已經失去了相信的能力、找不到努力的意義。

  從此世上再無淮水派,只有,廣陵嵇氏嵇聞道。

  ……

  這就是答案的後半部分。

  ……

  但這只是梅溪橋的回答,而非江玄。

  此刻,繚繞在眼前的霧氣依舊濃重。

  江朝歡看不到面具下的反應,但他能夠確定,神秘人也亦步亦趨、回到了迷局的中心。

  後一半的答案絲絲入扣,無可挑剔,卻又顯得荒謬而悲哀。但站在進退明暗的交界點,兩人都無暇為此駐足。

  他們必須撥開迷霧,繼續回答前半部分的所有疑雲。這一次,他將自己的視角代入江玄,回應梅溪橋的舉動。

  那麼,梅溪橋「自以為是」的做法,是出於江玄授意,還是完全由他自己布置?江玄對此是一無所知,還是兩人共享秘密?

  作為假玄隱劍的創造者,江玄在其中發揮了什麼作用?他打造假劍的本意,到底是什麼?

  ……

  「我們仍要通過逆行回望,而首先,必須相信一個前提:父親造出假劍,絕沒有任何戲耍他人、攪亂武林、欣賞世人你爭我奪之醜態的用意。」

  聽到這裡,一直默不作聲的神秘人卻忽然開口。他的聲音從面具下透出,帶著難以言說的隱秘期待:

  「那麼,會不會其實他是將秘籍貯藏於劍中,打算留傳給你,而是梅溪橋自作主張以假換真,他對此並不知情?」

  儘管理解對方的複雜心境,但江朝歡並不會因此留給他無益的希冀。

  因為,這不可能。

  若確有一把真的玄隱劍,說明父親是希望通過此物把定風波等淮水派武功傳給自己的。假設梅溪橋偷天換日,也不可能毀掉真劍,違逆父親的意願。而一定會同時想方設法給真劍交還給母親。

  ……

  但這樣一來又出現了一個更難解的悖論:

  不管出於何種目的,父親確實只造了一把假劍。難道父親從未想過自己可能不敵顧雲天,若真的到了最壞的地步,他都不願把淮水派的武功、尤其是定風波,傳下來嗎?

  依江朝歡記憶中對江玄的了解,應該並非如此。

  與顧雲天交手非一朝一夕,兩方其實糾纏已久。對於這個對手,父親絕不會有半分輕視。

  而但凡想到自己戰死的一絲可能,他也沒有理由不傳下定風波。

  所以這只能說明,父親認為無需通過玄隱劍這一方式,自己便可拿到秘籍。

  那麼,他真正留傳秘籍的方式,是什麼呢?

  為何十五年過去,自己從未見過後效?

  這個困擾他最深的矛盾在一句箴言閃過腦海時,迎刃而解。

  「大樂必易,聞道思退。」

  這八個字,是定風波的核心要旨,也是奧義所在。

  他曾一直以為其中「聞道」「思退」四字,只是巧合。但世間確實不會存在這麼多巧合。

  「定風波,其實是父親和嵇聞道合著,並非父親一人之功。」

  他終於說出了結論。

  ……

  江玄畢生之學皆在「大樂必易」四字之中。耗費十年,定風波初具雛形,他正在修整完善之際,嵇聞道一家被仇家追殺、投奔了淮水派。

  此後三年,江玄和嵇聞道一同參悟武功。嵇聞道在修習定風波時,又將自己廣陵嵇氏家傳內功之精奧「聞道思退」融入其中。

  「大樂必易」是總攬全局之道。平和簡易、萬象歸一;「聞道思退」是破局設局之術。臨變知退、一生萬物。

  「道」統領「術」,「術」支撐「道」。

  兩人驚喜地發現,二者本源出一脈,同屬玄門正宗,又無比契合,處處相得益彰。若能將其合而為一,定風波必然達到新的境界。

  所以,他們才又耗數年,合力打通兩種奧義之間的壁壘,構築出「道」與「術」的通衢。

  「定風波,是父親的心血,也是嵇聞道的功勞。不止父親手中有重修過的定風波秘籍,嵇聞道自然也同樣掌握。所以,他認為無需通過鑄劍將其留存。若萬一他真的不幸,嵇聞道也會把此功法流傳下來,教給嵇無風、嵇盈風,以及,我。」

  ……

  無盡的沉默。也代表著,某種默認。

  「嵇聞道之名,想必自來便取自廣陵嵇氏的術業,又暗合了此功法的宗旨。但思退,應該只是嵇聞道為了懷念,才在後來給養育的屬下以此賦名。可惜,蕭思退到死都以為此生唯有一個名字屬於自己,但其實,連這個名字也不是他的。」

  些許感慨後,江朝歡繼續他的追溯。

  「以上種種,解釋了父親沒造真劍的原因。但卻仍無法回答他制出假劍的舉動,是何用意。」

  沒錯,既然沒有鑄劍傳功的需求,他不造不就好了,又何必浪費力氣弄一把假的多此一舉?

  梅溪橋也不至於憑空提出一個這樣的想法,畢竟,他不是那種計深慮遠、縝密無疏之人。否則,他也不會在最後關頭露出破綻,被鶴松石和沈雁回看出自己是有意讓玄隱劍被奪。

  那麼,可以提出一個大膽的猜測--

  一開始,是有人跟江玄建議鑄劍封書,以免武功失傳,後世不繼。

  而那個人,多半還是嵇聞道。

  本就是好心提醒,江玄初時想必也會認同,應下此事。但深思熟慮後,他發現鑄劍其實全無必要,而且懷璧其罪,若此物反而引起爭奪、覬覦,說不定還會招來災禍。

  糾結之時,他找來梅溪橋這個大弟子商議,而梅溪橋想出了這個主意:依言鑄劍,但不置秘籍。

  屆時,如果真的江玄戰死,淮水派山窮水盡,梅溪橋便帶著假劍與眾人分道揚鑣,故意放言引開追兵。這樣,此劍也算物盡其用。

  可是,為何江玄寧可同意了這個方案,也不去跟嵇聞道挑明,直接告訴他自己不打算鑄造玄隱劍呢?

  「當時,或者更早,父親和嵇聞道已生嫌隙,關係早不復當初。所以,父親怕自己出爾反爾,更加引嵇聞道多心,終究決定還是聽從他的建議。雖然,暗中改換了方向。」

  「至於父親與嵇聞道關係僵硬的原因,還是梅溪橋。」

  從西域歸來的梅溪橋弄丟了定風波,但他「數字代碼」的說法意味著即便定風波真的落入人手,也不會造成什麼後果。所以,江玄並未追究。

  然而,嵇聞道卻不相信。

  他屢次向江玄提議,就算不殺梅溪橋,也要把孟九轉和蔡隸除掉,避免任何一絲定風波泄露的可能。但江玄卻不肯為此殺人,又覺得若定風波果真被他們二人得到,那恐怕已經外泄,追究已晚,再造殺孽亦是徒勞。

  因此,兩人嫌隙漸生,不再是以往那般無話不談的朋友了。

  「梅溪橋情願一死贖罪的理由中,只怕還有一條是因為自己導致師父與嵇聞道失和。一直到淮水之役,都未曾修復如初。梅溪橋絕不願看到他們二人因為是否鑄劍關係繼續惡化,所以,他提出了這個自認為兩全其美的建議。」

  將錯就錯,暗度陳倉。用這把假劍和自己的命,換來其他人的生路。

  他實在無力揣度父親是如何同意梅溪橋這個自毀的提議,抑或是梅溪橋未曾說全,以另一套說辭說服了父親。

  總之,在半是無奈、半是順勢的考慮下,父親選擇了造出一把不含任何秘籍的玄隱劍。

  這,就是前半部分的答案。

  而無論是父親還是梅溪橋,都不會想到事情確實循著最壞的走向發展,並最終失去了控制,演變成覆水難收的慘烈結局。

  淮水之役、父親過世。顧門派出沈雁回追殺殘餘、搶奪寶劍。越來越多師弟師妹折損、局勢每況愈下,再無轉機。

  梅溪橋的贖罪之舉卻不僅未曾如願保全師門與嵇氏,反而成為了新的舛誤之肇始。

  嵇聞道因此心灰意冷,扔下了淮水派獨自離開,還報復般地將顧門追兵引來。

  淮水派寥寥幾人走投無路,在碧水峽被顧門追上後,江母抱子跳崖。

  而鶴松石誤會梅溪橋投敵,將其誤殺,又撿到了玄隱劍發現是假,同樣心死後選擇投靠顧門,了此殘生。

  這就是全部的答案。

  終於,這一程,重新走回起點。

  漫長得令人疲憊。

  荒謬、誕幻,卻又環環相扣、纖芥無遺。

  的確是這樣,也只能是這樣。

  雖然,不該是這樣的結局。

  「父親為什麼造出一把假劍,這便是我的答案。」

  江朝歡聚起遐思,斂盡心緒,認真地望著神秘人,那一成不變的面具下,真正的魂靈,叫出他的名字:

  「……嵇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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