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在人心，起高台』

  2012年，『正能量』一詞首次被用來形容一種宣傳口徑，在中國知網搜索，會發現這詞兒在2012年，共出現在471篇報刊雜誌中，都是被用來形容社會現象。

  （被……）

  就……挺有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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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算坐在團結湖公園的長椅上，眼前就是一個『正能量』的化身。

  一個年過六十的老爺子正在擦拭黑板，黑板上用油漆打了米字格，擦拭完成之後，被掛在路邊的路燈上，正對著面前的十餘把小板凳。

  學生還沒來，老爺子在備課。

  後來李算在抖音看過相關的視頻，那個視頻有好幾萬贊，講的是一個退休教師，十餘年如一日，在公園免費教孩子學寫毛筆字。

  除了節假日，天天如此。

  李算為這視頻貢獻了一個贊。

  在抖音上搜索關鍵詞『正能量』，能看得任何一個男人熱淚盈眶。

  網際網路時代啊，好的東西是有，但其他『好東西』更多，更刺激，更私密，更引人眼球。

  楊導約自己到這兒來，想幹什麼，已經呼之欲出了。這人老心不老的老爺子，想在眾人心底建高台，台子上放著人類夢想的美好品德，然後讓所有人頂禮膜拜。

  這都摻和到人類文明的發展了，這老爺子，是真想青史留名。

  李算盤算著要怎麼說服楊導，把兒子放心交給自己，藝術水準咱不說，給的錢絕對多。

  可等見到楊導的人，錢這個字，還真是說不出口。

  六十多了，

  一部戲賺一千多萬，

  你就是給他十幾億，他也花不著啊。

  楊導到李算身邊，也不管他站起來打了招呼，直接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

  他是真的累了。

  李算也不多言，坐在楊導身邊，陪著。

  第一個學生來了，是個小胖墩，第二個學生來了，是個傻小子，然後第三個，第四個，等人坐滿的時候，楊導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驚喜的還在後頭，有送孩子來的爺爺奶奶、爸爸媽媽，打開小馬扎，坐在所有的孩子身後，然後跟著孩子一起學寫字。

  李算沒動，因為這一幕，在抖音上也見過，但見了就見了，能有什麼變化呢？

  「我最想拍的是這個。」

  楊導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了，「但是這麼些年了，沒拍出來。」

  「挺溫馨的。」李算說。

  「別撒謊。」

  「沒有，是挺溫馨的，看著這一幕，我就感覺不到冬天的寒冷了，四季如春的，我們生活在一個快樂幸福的大家庭，多美好。」

  當著楊導的面，李算不想諷刺的，但是忍不住。

  因為接下來的十年，這位老爺子幾乎每天都在這兒教孩子，體現『正能量』，但被抖音發現，卻是在十年後。

  那個時候，『正能量』這個詞兒，已經不怎麼招人喜歡了。

  就像寫劇本的時候，製片都說，咱們這個戲得正能量。跟命題作文一樣，讓人反感，倒胃口，還折磨過只想掙錢的李算。

  楊導說：「你跟我可以說實話，我又不怪你。」

  李算沉默了會兒，不說話，之後是欲言又止，再欲言又止，楊導的兒子是必需品，玖哥的製作團隊可以讓他打響第一炮，還有石人老師，等等等等……

  如果真能把楊導這套衣缽接過來，哪怕重生，也能少奮鬥兩三年，可那些人跟著楊導能站著掙錢，見誰都不用跪。

  那可是楊導十幾年養出來的團隊啊，消耗的資源，積累的經驗，不說是無價之寶，也差不多了。

  李算萌生出接過衣缽的念頭就是這幾天，要說貪得無厭，是真的貪得無厭，要說那份衣缽誘人，也是真的誘人。

  「導兒，《西遊記》我看了，講的是高級的政治智慧，比如怎麼不得罪上級啊，辦事兒之前要先問一圈背景，還有該怎麼討好幕後領導，讓大家都有面子……就這些亂七八糟的，四個字可以概括，人情世故。」

  楊導點了點頭：「嗯，你接著說。」

  「可就跟我幫吳家奇隆，他很容易地接受了我的幫助一樣。

  導兒，有容易的人情世故，誰還去追求前途未卜的藝術啊？

  我就不說女演員跟人睡覺的事兒了，吳家奇隆他來咱們這組，是誰托到您頭上的吧？

  您想想，哪怕是按照原來的劇本，這人合適嗎？」

  楊導沒表情，看樣子是想把李算的心裡話都掏出來：「你接著說。」

  「您看重我，是因為『華夏夢』這概念，我呢，別的本事沒有，就是會鑽營，能辦事兒。如果您放心的把兒子交給我，火一部電影是時間問題，這樣，小楊導的路也能好走很多。您覺得呢？」

  楊導看著李算：「你是想跟我交易？」

  「互幫互助嘛，都是人情世故。」

  李算看過張老師拿著寫得不錯的劇本，還要努力跟製作人互稱姐妹、請客送禮。

  看楊導在偶像演員面前，嘻嘻哈哈，夸對方演技很好，潛力十足。

  更看過製片人一姐鄭凱南，被某知名編劇誆騙，拿著都不如《小時代》的劇本，被迫去忽悠領導……

  那劇本寫的可是六七十年代的香江，是祖國大陸對香江一次糧食危機的支援，按照行話，這是『重大歷史題材』！

  那時的影視圈，滿眼的人情世故，因為這圈子又不是某一個人的，可著勁兒霍霍唄，賺錢泡妞最容易，及時行樂最重要。

  那時候老傢伙們已經扛不住了，也就兩年後，流量時代的高峰來了，大家一起掙錢，當真是和諧友愛。

  回到現在，知道未來，再看這現狀，李算就半點都不想混這圈子了。

  他沒有好爹，沒有牛逼背景，更不是科班出身，出來拍電影，是真想看能不能給自家媳婦兒混個影后玩玩。

  遊戲嘛，總需要挑戰。

  至於成神這事兒，麻煩老前輩們自己來，他是真覺得自己才疏學淺。

  楊導卻突然說：「我好像撐不了幾年了。」

  李算聽著這話有點糊塗。

  楊導說：「我那些個人啊，每個都拖家帶口的，帶著他們也不容易。你行嗎？」

  李算就很詫異：「您真就白給我了？」

  楊導說：「你在魔都，弄得那個《守護浦東西》。我聽人跟我說了，挺好的。

  我就不行，想拍出來一個老師教學生，拍了幾十年沒拍出來。

  我老了，你再試試，領導那邊，我能幫你幾年算幾年。」

  李算看著楊導，想的是您別千萬這麼說啊，您十年以後身體比我還硬朗呢，弄不好都能再生個兒子，怎麼見著我，就總想著死啊？

  他最後努力：「導兒，咱們還是分錢吧？要不咱分股份。」

  楊導說：「錢有什麼用啊？能買幾年？你折騰去吧，想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趁我還護得動。」

  艹TMD，

  李算心裡一暖，然後，沉甸甸的。

  ……

  世界倒塌了，

  不是轟然一響，

  而是唏噓一聲。

  這首詩名為《空心人》，來自英國現代詩人艾略特，創造於1925年，當時西方人面臨大蕭條，面對的是現代文明瀕臨崩潰，希望渺茫的社會環境，艾略特以此詩表達心中的迷茫，絕望，和沮喪。

  李算看到這首詩，是在一本小說上，作家雪村的《請原諒我顛倒紅塵》，李算必須承認，他是衝著其中的男女趣事去的，作者充分地表達了『天下無不爛之男女，那事兒就是一場交易』，可看著看著，他發現自己也是那個空心人。

  華夏有人喜歡談論信仰，因為受人追捧，可以裝X，一幫人跟什麼秘密團體似地，互相聲援，成天高喊什麼人心不古，可流量時代一來。沒粉兒的吸粉，有粉兒的割韭菜，不亦樂乎。

  十年後，當這個世道真如他們所說一般，他們早已賺的盆滿缽滿。

  楊導想跟李算說的是，在人心築高台，以拯救靈魂，歌頌美好。

  可李算想的是，一個人能說服，兩個人能屈服，一堆人能買通，再多的人他能養著，可靈魂這事兒……臣妾做不到啊。

  跟楊導回了酒店，李算一路上一言不發，送導演回了房間之後，一溜煙就跑回自己的房間。

  當時天色已晚，正是月黑風高的好時候，拖著行李，背著筆記本離開酒店的李算，迎面就碰上了帶著武行來的玖哥。

  「哥……」

  「別啊，以後我叫你哥。」

  玖哥一臉獻媚，拿著手上的三份合同，「我的，小楊導的，還有楊導這導演組的，早知道哥哥您這麼靠譜兒，我還跟您擺什麼架子啊，往後您叫我小玖就行，導兒叫我玖，好區分。」

  李算腿軟了：「哥，你知道這合同怎麼來的嗎？」

  「那我管不著，什麼時候，帶我見見阿姨啊？」

  「啊？」

  「伯母。」

  連你媽都不叫了，玖哥都會叫伯母了！

  這尼瑪。

  「哥。」

  「哥，您吩咐。」

  「哥您放過我吧，讓我走，就當咱沒見過。」

  「哥您說的這是什麼話啊？五代導的全部身家幾乎都在這兒了，這約哥您要不簽，我也不好交代啊。這樣，哥您簽個字，我放您走，您隨便走！」

  李算頭大如斗。

  他只覺得回燕京就是錯誤。

  都是揚冪的錯，要不是這妖精太性感，他也不至於行差踏錯，自討苦吃。

  拯救什麼？

  你神經病吧！

  自己兩輩子還活不明白呢，奉獻個屁啊。

  李算坐在酒店大廳的沙發上，大門口就守著玖哥帶來的倆武行，他只覺得自己腦袋上的血管突突地跳。

  是，簽個字就完了，干不干咱另說。

  可騙人行，騙楊導？

  過意不去啊。

  再睜開眼，李算拿起筆，在玖哥的團隊合同上簽了字，然後是小楊導的合同，最後，是楊導的導演組的。

  看著那份名單，上面那一個個名聲不顯，卻異常華麗的名字。

  李算手抖了。

  玖哥也沒開口，就等著李算冷靜下來，這肯定不算是中彩票，這是李算牛掰，投了個好胎。

  「哥。」李算叫。

  「哥，您說。」玖哥還是那副獻媚的模樣。

  「我跟楊導真沒什麼關係，您說，他那麼一大把年紀了，這團隊給兒子都沒留下，為什麼留給我啊？」

  李算認真地問：「小楊導是可能接不住這團隊，楊導可能突然就老年痴呆了，但您正常啊，您告訴我，為什麼？」

  玖哥收斂了獻媚，表情罕見地嚴肅起來：「我不知道。但我覺得，導兒既然把事兒託付給你，那就是說明，他覺得你一定能做到，做不到也不要緊，他也沒說一定要你做成啊。

  您簽了這個字呢，看著是撿了大便宜，但這到底是不是便宜，只有您知道。

  我個人建議您簽了，因為導兒一把年紀了，折騰不動了，也該累了。」

  李算的手停止抖動，在簽名處簽上了自己的名字，他盡力寫得工整一些，但兩輩子了，那名字依舊寫的……一言難盡。

  玖哥收起合同，告訴李算：「好好歇著吧，緩兩天，過段時間來送送導兒，見見人。」

  玖哥帶著武行走了，李算一個人坐在酒店大廳裡頭，滿腦子的空白。

  他拿出手機，給揚冪發了簡訊。

  『我好像撿了一個漏。』

  揚冪那邊顯然不方便通話。

  『？』

  『也好像踩了一個坑。』

  『？』

  『不知道，就是想跟你發發牢騷。我想吵架，你讓我罵一頓吧。』

  五分鐘，沒消息了。

  李算就坐在沙發上，雙眼無神地看著酒店外。

  又過了不到兩分鐘，電話響了。

  「你想怎麼吵？」

  「你先罵我是傻X。」

  「傻X。」

  李算說：「對，我是傻X。」

  「你這套路不對啊。」

  李算說：「你再說，你是個大傻X。」

  揚冪猶豫了一下，試探地：「你是個大傻X？」

  「對，我是個大傻X。」

  楊冪擔憂的聲音傳來：「你別這樣，我擔心了。」

  李算笑著說：「所以啊，有些架跟你吵不起來，因為你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