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喬治

  我出生時，不哭也不笑，只睜著朦朧的眼睛四處看，可我什麼也看不清楚。

  這不是第一次的經歷，我並不害怕，我只是……開始擔心，我似乎忘記了什麼。

  有個溫柔的聲音說：「寶貝，你怎麼了？你不喜歡這裡嗎？你在擔心什麼？你真是個特別的孩子。不過沒關係，媽媽愛你！」

  這一世，與以往都很不一樣。

  這個親自餵養我長大的女人並不是我的乳母，而是我的親娘。她和我一樣長了一頭黑髮，卻每天和各種顏色頭髮的人打交道，說著以往我沒有聽過的語言，常常笑得無所顧忌。

  我，很喜歡。

  

  我努力的吃奶，努力的讓自己快高長大。

  媽媽從未將我當一個嬰孩，她什麼都和我說，因為我的父親……所謂的爸爸，是個很少說話的人。

  他很少抱我，因為媽媽怕他會把我掉下地。

  他很少餵我吃東西，因為媽媽怕他噎死我。

  媽媽給他準備同樣顏色同樣款式的襪子，他照樣可以一隻腳穿，一隻腳不穿的走出去；如果媽媽說得多了，他會學好一些，成長為一隻穿正，一隻穿反的出去。所以，他的襪子全部改為黑色的，這樣便看不出正反了。

  媽媽是鋼琴家，她說她因此而生，我覺得她是以此為生。

  無數的演奏會，無數的陌生地方，我必須跟著她四處飛，我厭倦飛機，和飛機里的空氣。

  兩歲的時候，因為我隨便彈了首曲子，媽媽帶我去做智力鑑定，回來後大哭一場：「可憐的寶貝！世界上又多了個沒有童年的人！為什麼你和我一樣呢？早知道我不該和你爸爸結婚，或許這樣你便不會是天才了！怎麼辦？你會沒有朋友，也會看不上愛情……」

  她很擔心，演奏會的空隙裡帶我參加門薩協會……一個高智商人群的協會，希望我可以在那裡找到朋友，改變我很少說話的習性。

  可是，門薩協會裡的有些人比我還要不幸。

  我其實只是個靈魂轉世的人，帶著前世、前世、又前世的記憶，自然什麼都會，我不是真正的天才，可他們……卻有著各種各樣的離奇經歷。

  我在那裡還是不說話，但有個小女孩一直找我哭訴，她說她記憶太好，連在母親肚子裡的感覺還記得。她不能睡覺，她的腦子無時無刻不在轉動；她不能輕易原諒別人，因為那人在她出生一周時曾捏過她的臉；她只要看過一遍，便什麼事都記得，考試毫無意義……

  有個小男孩不停的用一張手掌大的紙作畫，看起來毫無意義，可最後拼起來卻是一幅巨大的「向日葵」，他說他只要動手，腦子裡便自己迅速計算著下一步的動作；可他要是不動手，腦子裡也在計算下一步的動作，指使他要去做，他對什麼都沒有興趣，因為什麼都太容易……

  我不喜歡他們。

  等到下一次時，我便不原意去。

  媽媽說：「如果是這樣，你只能和爸爸在一起，要不然沒人可以幫助你。」

  ……好吧。

  從此我便和爸爸呆在實驗室里，每天無聲的畫各種各樣的工程圖、線路圖、設計圖……

  爸爸一般不說話，但當我對他提起追求媽媽的故事時，表示出濃厚的興趣後（其實我只是多看了他兩眼），他便會在喝下午茶時，一遍一遍講他和媽媽的事情。

  他是汽車工程的天才設計師，他的每一幅設計圖都是汽車商瘋搶的東西。

  他比媽媽小五歲。

  他是個生活白痴。

  可是，當他看見了媽媽後，便放下一切不斷追隨媽媽的腳步，他用了十年的時間跟著她，只做一件事情——愛她。

  剛開始，媽媽很害怕，以為他是精神病患者（雖然他真的是個生活白痴），他不止一次被傳喚到警察局，但總有人出面保釋他，最後派人保護他，專門有人站在一旁幫他向路人，警察，聽眾，記者所有關心媽媽的人解釋，當然也包括媽媽。

  他試著學習做蛋糕，為了給媽媽慶祝生日。

  當然，這最終成為一件可怕的事。他居住的地方四處是螞蟻和老鼠，鄰居投訴他，警察又上門……周而復始，但他還在做，直到鄰居搬走，連警察也妥協。

  後來，一個汽車商送了一個蛋糕房專門給爸爸練習，爸爸以此為代價設計了一款全新的賽車，到底怎樣，爸爸沒說，但蛋糕房很大，現在還在，應該……車的效果還不錯吧。

  蛋糕出來了，很醜。但媽媽說，很好吃。

  他們第一次交往，是九年以後。爸爸只看著媽媽，沒有說過一句話。

  他們第二次交往，是第一次交往的下一周，媽媽主動吻了爸爸，爸爸說：「我愛你。」

  他們第三次交往，在爸爸說「我愛你」的第二天，媽媽說：「或許，我可以嫁給你。」

  於是，第十年，他們結婚了。

  媽媽的朋友不敢置信。

  但是他們生活得很好。

  大部分時候，爸爸不說話，聽媽媽不停的說話。有時候，媽媽也不說話，靜靜的做事情，但爸爸會突然站起來吻她。

  我覺得他是個有信念的人，我開始喜歡他。

  祖母是個高貴的老太太，她還帶著曾經貴族才會遵循的禮儀出現在我家裡，只有面對我的時候，她才會露出超過四顆牙齒。

  他們的莊園太大，我不喜歡，但我喜歡馬廄里的馬，祖母便買下了我們隔壁的人家用來養我的小白馬，祖父會陪我騎馬，他也不太說話，但他馬術很好，我很喜歡他。

  我沒有上過學，因為我不喜歡。

  四歲時我開過一場獨奏會，祖母說那是媽媽的虛榮，我同意。媽媽請求我的原諒，我答應了。

  五歲時，我的汽車設計圖已經可以賣錢。如果爸爸太忙的話，有時會拿它們去敷衍那些小汽車商。

  我沒有異議，因為我需要錢。

  這一世我的記憶恢復得很快，我已經知道了我是誰，我為什麼在這裡。

  六歲了，記憶越來越清晰，我太想念芙織了。

  我不能一直呆在這個國家裡，在這裡我無法感應到芙織，我要去黑色頭髮的世界裡。

  我有了錢，我就可以自己去。

  而且，我想要學西醫，儘管我在前前前世已經有很高的中醫技能，但我覺得，西醫可以幫助我解決那個橫亘在我和芙織間的大問題！

  媽媽還是帶了我回去，回她的黑頭髮故鄉去。

  我的親戚把我當孩子，送我很多玩具。

  好吧，我和媽媽說，如果可以帶我去醫院裡看看，我就當一個孩子，可以當眾玩玩具，不讓自己太老氣，讓她在故鄉的親人面前丟臉。

  可是，突然的，我在醫院門口看見了她！

  不管轉世幾次，她還是我的唯一希冀，不管她變成什麼樣，我還是一眼就認定了她！

  芙織，我的芙織，為什麼你那麼憂鬱，我該怎麼接近你？

  我激動的看著她，努力的穩定情緒，可我的手還是控制不住的不停發抖，我該怎麼和她說，我不是個孩子，我是他的列子陌？

  我清楚知道貿然接近她的後果，我不敢再任性了，師兄的告誡還響在耳際，要不是我……唉！或許就是因為那樣，我才突然轉世到了這紀元已經兩千年後的世界裡，離我和芙織的前生差了一千年有餘！

  這裡的車道和M國不一樣，我只是站在我覺得安全的區域，可為什麼還會有車要停在哪裡？

  突如其來的車鳴讓我很生氣，我還沒來得及走開，忽然，芙織撲過來！她竟然撲過來抱住了我！

  我在她懷裡！我很高興！

  雖然我知道，我們又將面臨一次轉世，這是無法解除的懲罰，可我還是很高興！芙織，我們分離得太久，我有多久沒有這般靠近你？！芙織，抱緊我，我愛你！

  快樂太短暫。

  等我再次醒來，我發現除了前世的一些記憶，我好像又忘記了很多東西。

  我知道我一定又錯過了什麼，只是我暫時不能想起。

  我好心痛啊，我一定失去了什麼東西，對我很重要的東西！

  周圍一片漆黑，我不知道我又到了哪裡。

  我敲打著自己的頭，拼命想要記起，我覺得很傷心，無法遏止的哭泣。

  有個小小的身子抱住了我，溫柔的安慰我，我不知道她是誰，我看不見。但是……我很喜歡她這樣做。

  她很照顧我，自己稱自己姐姐，還要我叫她姐姐，……好吧，這沒什麼，每一世我都有媽媽，也許這一世是個姐姐。

  她帶我上廁所，餵我吃飯，我感覺她很疼愛我。

  我眼睛看不見，我有些依賴她，但她有時也使壞，對男女之事……毫不顧忌。

  她好像有和我一樣的經歷，我不是很確定，不過沒關係，我很喜歡她對我溫柔細語。眼睛看不見，心裡的感覺便很強烈，我信任她，我感覺她很愛護我，很在乎我。

  她不知道我眼睛看不見。後來她知道了，她很傷心很自責。

  我感覺到了她的難過，那時竟然比自己眼睛看不見還難過，我很驚訝……我想，她於我很重要。

  我們逃難，這是她說的詞。對我來說，我的每一世再高貴，都是在逃難。

  我無時無刻有記憶湧進來，我的世界很混亂，所以我不想講話。

  她要帶我去治病，我不置可否。

  但這身子殘存的記憶里，我是個有身份的人，有人追殺我。我不表示意見，我覺得離開那個地方是對的。

  她很聰明，有前世的記憶，總是能很好的掌握人心。

  我忙於應付我的記憶，任憑他們帶我翻山越嶺，行走山林田野。

  後來，我們在一個湖邊住下來，有個聲音極好聽的女子給我醫治，我覺得我應該是懂醫的，因為每次她幫我針灸時我可以知道那些穴道。

  漸漸的我可以看見東西了。

  我第一次看見她時，她穿了件男人的衣袍，頭髮亂糟糟的蹲在地上，她看起來年紀還不到十歲，個子小小的，我開始無比心疼她竟然一直那麼照顧我。

  她的眼睛很亮很好看，但她正在皺眉，鼓著嘴，不知畫些什麼。

  我畫給她看她要的東西，她驚訝的跳起來，我能看見，她比我還開心，她抱著我笑得很好看，我……有瞬間的入迷。

  她問我她漂亮嗎？呃……我好像見過很多美人，她太小，還不在漂亮的範圍。

  不過……我承認，我喜歡她笑。

  我是個霸道的人，我不喜歡她拿對我那樣的笑對別人，她那樣對人笑，我就很生氣。

  她病了。……我很難過。

  我應該是懂醫術的，可我想不起。

  我守著她，寸步不離，我越來越覺得，她於我，很重要。

  我越來越不喜歡她一個人出去。她是我的，我得守著她。

  可她竟然要我穿女人的衣服出去！

  ……好吧！我故意把他們罩在棉襖上，我故意把自己弄得很滑稽。果然，她心疼無比！女人！總是心軟。

  不管是那個黑不溜秋的男孩，還是那個長得比女人還漂亮的男子，我都很討厭！她是我的！我已經記起了一世的記憶了！我想我快要想起很多東西了！我要快些長大！守護我自己的東西，包括她！

  師兄來了。

  我混亂的記憶告訴我他是我外祖父，後來又告訴我他是我師兄。

  我……必須要理清這裡面的關係。但最終，我確定，他是我的師兄，對我如兄如父的人，遙遠的過去他是國師，我是王子，他教我武藝。有個師尊，但只在最初的筏毛洗髓時見過，大部分時間，都是師兄教的我。我很敬重他。

  師兄要帶我走，告誡我必須遠離她。

  我……不捨得。我想，我很在乎她。

  師兄說，如果我不走，會後悔。

  我相信他。

  但我想，我會儘快回來的，師兄也這麼說，所以我答應她，我會儘快回來看她。

  我不確定自己是否能接受別離，我走時，師兄點了她的穴，她睡得安穩，我卻預見，她醒來會哭。

  師兄帶我回北華山的第一晚，我就記起了她是誰。

  她就是芙織，我找了幾輩子的芙織。

  我很傷心……非常……傷心……

  師兄也很難過。可我知道，他是對的，如果這時我還留在她身邊，後果不堪設想。

  師兄答應我，若是我能在三年內達到真術一派最強的內力，他便將他半生武藝傳給我。我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可是只有這樣，我才能確保自己能隨時和芙織處在五步距離。這是最後一世，師兄一再告誡，千萬不要再大意。

  我幾乎不眠不休，努力練功。師兄很心疼，但他也知道他無能為力，師尊不是凡人，能允許師兄這樣幫我，大概已經是最大的讓步了。

  我思念芙織，可無能為力。

  師兄用前世的我的心臟塑造了這世里我的身份，因為那一世我挖出心來要解除那該死的懲罰，為此，我和芙織遠離師兄到千年外去。也為此，我擁有著這個李灼的所有記憶，他的身體和我完美契合。但，這有違天道！我必須以李灼的身份還這些業債，完成李灼該做的事，否則師兄也救不了我。

  我奔波於安京和北華山之間，慢慢分擔這世里父皇的一些政事，卻耽誤了去看芙織。我很生氣，也很傷心，想要不管不顧離開這裡，哪怕灰飛煙滅也要和芙織在一起。師兄妥協了，傳了我不世武功，答應我可以去找她，但也不能不顧大原，我……答應了。

  我去沙林海子尋找芙織，她長大了，嗯，很漂亮！我需要不但不但的告誡自己，才能讓自己不將她擁入懷裡。

  她時常思念喬治，我很心虛，但我還是沒有告訴她我就是曾經的喬治。

  芙織，我不是喬治！我不是弟弟！我是列子陌！愛了你九世的列子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