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章 收復
2024-07-19 10:50:36
作者: 斑之
清秋的夜裡就連搖曳的燈光也似乎有些孤寂的味道,層層重重薄霧般的宮幔淡化了月光的光芒。
劉徹極慢極慢地從胸中吐出一口氣,生怕驚醒了身側熟睡的阿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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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冗自想到縱然是同大月氏結盟失敗,也能帶回許多關於匈奴的消息。
大漢對於匈奴的了解實在還是太少了,離知已知彼百戰不殆還有很遠的距離。
但一晃整整十一年過去了,帶著幾百人離開長安的張騫卻一直杳無蹤影,如泥牛沉海再無半點聲響。
張騫啊,張騫,你究竟在哪?
劉徹凝重的目光仿佛穿透重重宮闕,一路往西域方向而去。
忽而身側的阿嬌發出一聲夢囈,無意識地伸手來夠他。
他忙收斂了心神,伸開雙臂摟緊阿嬌。她在他懷裡舒服地找到了一個滿意的位置繼續睡,他抱著清瘦卻柔若無骨的阿嬌,滿心都是溫暖安靜,恍如在春日午後看著樹梢間一圈圈散開的日光。
*****
劉徹不知道,被他惦念的兩個人此刻相隔的很近。
衛青、李息率部出邊郡後,從雲中向西大迂迴。
兩部先沿黃河北岸西進,在秦長城的掩蔽之下迅速推進至高闕塞,大軍預備稍事休整,趁夜發起進攻,切斷駐守河南地的匈奴白羊、樓煩二王與匈奴腹地的聯繫。
而張騫此時還在匈奴王庭,因著他上次逃跑,匈奴人直接把他羈押在眼皮子底下。
兩人相距不過幾百里,快馬一天即到。
前次距離更近,甚而打了個照面。
那是在衛青領軍火燒龍城的時候,彼時張騫就在龍城。
張騫完全可以借這個難得的機會回去,有大軍的保護,這一路上絕不會風餐露宿、沐雨櫛風。
他能順利地回到大漢,陛下更不會怪罪他。
張騫不是聖人,他心裡不是沒有動搖過。
他也曾對自己說回去吧,也不知道家裡的老父老母怎麼樣了?
但是人當重信,他只要想到他出發時陛下眼裡那殷切期盼他就沒法這樣回去。
他哪有臉告訴陛下他根本都沒到大月氏?
張騫短暫的猶豫後,最終決定趁亂逃出匈奴繼續尋找大月氏,他要完成自己的使命。
他是漢使,代表的是漢室的意志!
逃出匈奴後,張騫一行取道車師國,進入焉耆,又從焉耆溯塔里木河西行,經過龜茲、疏勒等地,翻越蔥嶺,到達大宛。在大宛國王的幫助下,終於到達了大月氏邊境。
那天,他哭了。
漫長的十年中,他被匈奴人羞辱,曾完全沒有隱私尊嚴地活著。
他想家,想老父老母,想漢朝的一切。
但他從來沒有哭過,他想漢使是不能哭的,更不能在匈奴人面前哭。
而那天他終於第一次感覺自己能完成陛下賦予他的使命時,縱然是心性堅毅如他,也忍不住哭了。
他做到了啊!
他做到了!
十年啊!
終於做到了!
只是可惜陛下遠在天邊,聽不見也看不著他的吶喊和回稟。
更可惜的大月氏新任國王已經不想再報父仇了,張騫苦苦相勸了一年也沒所得。
而不斷隨風飄來的漢匈之間的大戰,也讓張騫歸心似箭,沒有繼續苦耗的心思了。
他想儘快地回到大漢去,把手中掌握的一切匈奴和西域的情況回稟給陛下。
兩軍交戰,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
於是元朔元年時張騫終於起程回國,歸途為避開匈奴控制地區,改從南道翻蔥嶺,沿崑崙山北麓而行,經莎車、于闐、鄯善地,進入羌人居住地區。
卻不料就連羌人亦成為匈奴的附庸,張騫一行再度被匈奴人捉住,扣押在匈奴王庭。
這次匈奴人看守嚴密至極,便是張騫自己也對能不能再逃出去充滿了懷疑,上次那是運氣好碰到漢軍火燒龍城,上蒼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眷顧他!
只是張騫還是不準備認命,在被羈押的日子裡他就教兒子寫字讀書。
他就是要被匈奴人關一輩子,他張騫的兒子也得長成漢人!
妻子到後來也加入進來學習漢人文化了,她雖然是地地道道的匈奴人,身上卻有一種漢族女人的特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她覺得既然嫁給了漢人,就該儘量地去喜歡漢人的文化。
有了兩個專心致志、一心向學的學生後,張騫倒還真沒覺得羈押的日子多難熬。
不過,這些日子他敏感地發現匈奴人似乎情緒波動的厲害,似乎是憤怒中又含著羞辱。
待終於弄清了是什麼事後。張騫喜不自勝,在暗夜裡默默流了一夜的淚,心情激動到無以復加。
陛下收復了河套平原!
前次火燒龍城的衛青將軍衛青領軍奇襲至高闕塞,切斷駐守河南地的匈奴白羊、樓煩二王與匈奴腹地的聯繫。
而後南下,完成對河套及其以南地區的迂迴包抄,一舉擊潰白羊王、樓煩王。
此戰,匈奴人損失了足足四千五百七十一人。更叫匈奴人心疼的是那百萬餘牛羊和戰馬!那是他們的財富!真正的財富!
漢軍收復了整個河南之地,穿行千餘里到達隴西,全甲兵而還。
二王僅率少數親兵逃遁。
敗逃歸來的白羊王、樓煩王被軍臣單于斬首示眾,昔日兩個統兵數十萬的匈奴之王就這麼在旗杆上睜著死不瞑目的雙眼望著經過的每個匈奴人。
匈奴人縱橫西域,南下大漢,還未嘗過失去領土的恥辱。
這對這些長在馬背上自詡為雄鷹的兒郎來說簡直如千刀萬剮般難受,軍臣單于的斬首示威非但沒有引起匈奴人的心有戚戚然,反而叫他們爆發出更強的戰心。
他們發誓要把今日的恥辱百倍千倍地討回來,要把漢朝皇帝的女人俘虜來獻給他們的單于。
張騫不管匈奴人是如何憤怒又是如何雄心大起,他只知道自秦以來,河南之地一直都在匈奴人手中。
如今收回,匈奴人再不能動輒便威逼長安!再無當日甘泉宮之辱!
張騫許久沒有這樣心情暢快過,他一時笑一時哭,足足鬧騰了自己一夜方才沉沉睡去。
同樣一夜沒睡的還有軍臣單于,他不是沒想過漢軍始終不見首尾可能是會像上次突襲龍城一樣給匈奴一記狠拳。
但麾下的將領都信心滿滿地告訴他上次火燒龍城是因為匈奴人根本就沒有把這個無名之輩放在眼裡,更何況上次衛青只領一萬騎兵。這次從前哨的偵查中得知,衛青最少領著四萬騎兵,如此大的軍團是難以掩藏行蹤的。
說到底,就是軍臣自己也不相信那個曾經被祖母壓的喘不過來氣的漢人皇帝能有如此心志。拼著三城不要,也得咬掉匈奴一塊肉。
但當戰敗歸來如同喪家之犬的白羊王、樓煩王匍匐在他腳下求饒時,軍臣單于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完全被昔日的榮光遮蔽的驕傲自負不可一世到了非常可怕的地步了。
輕視敵人,不可怕。
可怕的是不知道被輕視的人有多少實力。
如今反省,不算太遲。
清晨的曙光中,軍臣單于熬得通紅滿是血絲的眼睛裡滿是狠厲和自信。
河南大捷的消息幾乎是同時傳到長安城中,來報信的鴻翎急使換了八匹好馬,一路上沒有半刻停留,終於把收復河南之地這一叫整個漢家天下陷入狂喜的消息親自送到劉徹的手中。
漢宮中慶賀大捷的洪鐘長鳴足足持續了半個時辰,大捷的消息龍捲風一般地卷過長安城,鋪天蓋地向整個天下席捲而去。
無數人湧上街頭,想要把宮中傳來的鐘鳴聲聽得更清楚些,他們想永遠記住這種滿心激盪的幸福感。
許多傷兵滿含著淚水跪倒在宮門前,他們對著天空呢喃著戰友的名字念念有詞。
火燒龍城,收復河朔。
原來騎在漢人頭上動輒即殺戮邊郡百姓的匈奴人,已經嘗到了被殺戮的滋味。
當然,最高興的莫過於天子。
軍報一到了手中,他就好像突然不認識字般地足足看了有一刻鐘,才終於大笑著連叫了三聲好。
阿嬌就坐在他旁邊,眼見著他整個人如卸重負渾身上下都輕鬆下來,眸光已然水光波動,不由又是歡喜又是感慨。
她從前經歷漢武一朝的輝煌煊赫時,並不知道劉徹為這付出了多少,更不知道天下子民付出了多少。甚至還想也就是一將功成萬骨枯才換來劉徹的這點樂趣,但如今沒有誰比她更能明白劉徹的歡喜。
她如今才像是一個真真正正的天下萬民的皇后,她很高興自己的改變。
天子狂喜之下,立時就親自磨墨寫詔。
對長平侯衛青加封食邑三千八百戶,屬下蘇建、張次公以校尉以軍功封平陵侯、岸頭侯。
若不是尚不知道衛青夫人雪舞所懷的是男是女,阿嬌很懷疑他會連孩子都封點什麼。
雪舞是最近才診斷出已經有了兩個多月身孕,衛母喜的恨不得把她給供上。
就是劉徹都愛屋及烏極為偏心和沒有根據地說這孩子是福星,帶來了如此大的好消息。
偏偏還一大堆真心實意信的,館陶就當著雪舞的面把這話說了好幾遍。
雪舞捂著還沒有顯懷的肚子笑的滿是溫柔,即將為人母的喜悅讓她整個人都顯得格外柔和。
阿嬌卻一直有些失神,始終對別人的談笑有些心不在焉。
在劉徹一筆一划地寫下食邑三千八百戶的時候她就有些失神。
三千八百戶,不是三千戶,也不是四千戶。
而是正正好好三千八百戶,不多一戶,也不少一戶。
前世時,衛青便是以收復河南之地的大功而封為長平侯並加三千八百戶食邑,今次雖然因著和雪舞成婚提早封了長平侯,但三千八百戶的食邑卻還是紋絲不變地補了上來。
這叫阿嬌總有一種歷史會推後卻總會到來的恐懼感,她忍不住想她和劉徹是不是還是會重複前世的命運。
好在衛青戰功中多出的一千個人頭和漁陽的頑守終究是歷史軌道中的變數,她還是可以安慰自己她絕對可以改變歷史。
說到漁陽,就是劉徹自己也很意外。韓安國竟然能守住漁陽,竟然就是硬生生地拖到了衛青回援的那天。
他感慨說滿城百姓得以保全,大功啊。
劉徹已經預備等戰爭徹底平息後就把這個老臣調回長安來,那也是個有經國之才的老臣了。從前是因為韓安國力主求和,盛怒之下才把他打發到邊境去。
但如今韓安國想必也明白了他為什麼要主戰,民族和國家實在是需要挺直了脊梁骨啊!和平只有強者才能有底氣要求啊!
說起韓安國,阿嬌就心下更有信心了。
韓安國前世時可是就在今年便吐血而亡,但如今卻大發神威守住了漁陽城,叫這河南大捷來的更叫人歡欣鼓舞。
匈奴人只攻破了上谷,卻失去了整個河南之地。
她想韓安國都改變了命運,她陳阿嬌有為什麼不能呢?
這世她拿著最好的牌,既沒有和劉徹離心,也沒有衛子夫,若是她還是會和劉徹分離——
呸——呸呸呸——
收回去,收回去——
阿嬌心中默念著老天爺我可是說的如果,如果,不能當真不能當真——
劉徹的喜悅持續了好一陣子,對著兩個孩子都日夜念叨,就更別說對阿嬌了。
他總是跟阿嬌說起頭天夜裡的夢,夢裡面他親身來到了戰場上,是一名最普通的小兵。
他騎著高大的戰馬隨著洪水般的軍騎卷過匈奴人的軍陣,前後夾擊的態勢中匈奴人根本拿不出有效的防禦來,所有的抵抗都是徒勞的,都是蒼白無力的。
四萬鐵騎踏在地面上,不止大地顫動山河變色,還打垮了匈奴人的軍心。
誰能想到漢軍竟然能作迂迴大包抄?
誰能想到漢軍何時竟也如此英勇到一往無前?
寒光閃閃的刀鋒中,匈奴人的鮮血濺了他一臉。空氣中滿是叫人畏懼的血腥味,愈來愈重,愈來愈重!
到最後,鮮血澆灌了整片土地。
無數無主戰馬在其間悲鳴著,以腐肉為生的鷹鷲聞著血腥味烏泱泱地積聚在天空中久久不散。它們在等待著軍隊打掃完戰場後,滿足地飽食一場。
劉徹說起夢境,臉上總是一臉的遺憾。
他是真恨不得能親身歷之,恥辱總是親手洗涮掉的叫人更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