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七章 三藏逐大聖，天地異變起

  老者笑道：「你貴處到我這裡，程途迢遞，怎麼涉水登山，獨自到此？」

  唐三藏道：「貧僧還有三個徒弟同來。」

  

  老者問：「高徒何在？」

  唐三藏用手指道：「那大路旁立的便是。」

  老者猛抬頭，看見他們面貌醜陋，急回身往裡就走，被唐三藏扯住道：「老施主，千萬慈悲，告借一宿！」

  老者戰兢兢鉗口難言，搖著頭，擺著手道：「不不不不象人模樣！是是是幾個妖精！」

  唐三藏陪笑道：「施主切休恐懼，我徒弟生得是這等相貌，不是妖精！」

  老者道：「爺爺呀，一個夜叉，一個馬面，一個雷公！」

  孫悟空聞言，厲聲高叫道：「雷公是我孫子，夜叉是我重孫，馬面是我玄孫哩！」

  那老者聽見，魄散魂飛，面容失色，就要進去。

  唐三藏攙住他，同到草堂，陪笑道：「老施主，不要怕他，他都是這等粗魯，不會說話。」

  正勸解處，只見後面走出一個婆婆，攜著五六歲的一個小孩兒，道：「爺爺，為何這般驚恐？」

  老者才叫：「老婆子，看茶來。」

  那婆婆真箇丟了孩兒，入裡面捧出二鍾茶來。

  茶罷，唐三藏卻轉下來，對婆婆作禮道：「貧僧是東土大唐差往西天取經的，才到貴處，拜求尊府借宿，因是我三個徒弟貌丑，老家長見了虛驚也。」

  婆婆道：「見貌丑的就這等虛驚，若見了老虎豺狼，卻怎麼好？」

  老者道：「老婆子呀，人面醜陋還可，只是言語一發嚇人。我說他象夜叉馬面雷公，他吆喝道，雷公是他孫子，夜叉是他重孫，馬面是他玄孫。我聽此言，故然悚懼。」

  唐僧道：「不是不是，象雷公的是我大徒孫悟空，象馬面的是我二徒豬悟能，象夜叉的是我三徒沙悟淨。他們雖是醜陋，卻也秉教沙門，皈依善果，不是甚麼惡魔毒怪，怕他怎麼！」

  公婆兩個，聞說他名號皈正沙門之言，卻才定性回驚，教：「請來，請來。」

  唐三藏出門叫來，又吩咐道：「適才這老者甚惡你等，今進去相見，切勿抗禮，各要尊重些。」

  豬八戒道：「我俊秀，我斯文，不比師兄撒潑。」

  孫悟空笑道：「不是嘴長，耳大、臉丑，便也是一個好男子。」

  沙僧道：「莫爭講，這裡不是那抓乖弄俏之處，且進去！且進去！」

  遂此把行囊馬匹，都到草堂上，齊同唱了個喏，坐定。

  那老婆子賢慧，即便攜轉小兒，咐吩煮飯，安排一頓素齋，他師徒吃了。漸漸晚了，又掌起燈來，都在草堂上閒敘。

  長才問：「施主高姓？」老者道：「姓楊。」又問年紀。老者道：「七十四歲。」又問：「幾位令郎？」老者道：「止得一個，適才媽媽攜的是小孫。」

  唐三藏老：「請令郎相見拜揖。」

  老者道：「那廝不中拜。老拙命苦，養不著他，如今不在家了。」

  唐三藏道：「何方生理？」

  老者點頭而嘆：「可憐！可憐！若肯何方生理，是吾之幸也！那廝專生惡念，不務本等，專好打家截道，殺人放火！相交的都是些狐群狗黨！自五日之前出去，至今未回。」

  唐三藏聞說，不敢言喘，心中暗想道：「苦也，或許被猴子打殺的那幾個就有他兒子。」

  唐三藏神思不安，欠身道：「善哉！善哉！如此賢父母，何生惡逆兒！」

  孫悟空近前道：「老官兒，似這等不良不肖、奸盜邪淫之子，連累父母，要他何用！等我替你尋他來打殺了罷。」

  老者道：「我待也要送了他，奈何再無以次人丁，縱是不才，一定還留他與老漢掩土。」

  沙僧與豬八戒笑道：「師兄，莫管閒事，你我不是官府。他家不肖，與我何干！且告施主，見賜一束草兒，在那廂打鋪睡覺，天明走路。」

  老者即起身，著沙僧到後園裡拿兩個稻草，教他們在園中草團瓢內安歇。孫悟空牽了馬，豬八戒挑了行李，同唐三藏俱到團瓢內安歇不題。

  卻說那伙賊內果有老楊的兒子，自天早在山前被孫悟空打死兩個賊首，他們都四散逃生，約摸到四更時候，又結坐一夥，在門前打門。

  老者聽得門響，即披衣道：「老婆子，那廝們來也。」

  老婆子道：「既來，你去開門，放他來家。」

  老者方才開門，只見那一夥賊都嚷道：「餓了！餓了！」

  這老楊的兒子忙入裡面，叫起他妻來，打米煮飯，卻廚下無柴，往後園裡拿柴到廚房裡，問妻道：「後園裡白馬是那裡的？」

  其妻道：「是東土取經的和尚，昨晚至此借宿，公公婆婆管待他一頓晚齋，教他在草舍內睡哩。」

  那廝聞言，走出草堂，拍手打掌笑道：「兄弟們，造化！造化！冤家在我家裡也！」

  眾賊道：「那個冤家？」

  那廝道：「卻是打死我們頭兒的和尚，來我家借宿，現睡在草團瓢里。」

  眾賊道：「卻好！卻好！拿住這些禿驢，一個個剁成肉醬，一則得那行囊白馬，二來與我們頭兒報仇！」

  那廝道：「且莫忙，你們且去磨刀。等我煮飯熟了，大家吃飽些，一齊下手。」

  真箇那些賊磨刀的磨刀，磨槍的磨槍，那老兒聽得此言，悄悄的走到後園，叫起唐僧四位道：「那廝領眾來了，知得汝等在此，意欲圖害，我老拙念你遠來，不忍傷害，快早收拾行李，我送你往後門出去罷！」

  唐三藏聽說，戰兢兢的叩頭謝了老者，即喚豬八戒牽馬，沙僧挑擔，孫悟空拿了九環錫杖。

  老者開後門，放他去了，依舊悄悄的來前睡下。

  卻說那廝們磨快了刀槍，吃飽了飯食，時已五更天氣，一齊來到園中看處，卻不見了。

  即忙點燈著火，尋彀多時，四無蹤跡，但見後門開著，都道：「從後門走了！走了！」發一聲喊，「趕將上拿來。」

  一個個如飛似箭，直趕到東方日出，卻才望見唐僧，唐三藏忽聽得喊聲，回頭觀看，後面有二三十人，槍刀簇簇而來，便叫：「徒弟啊，賊兵追至，怎生奈何！」

  孫悟空道：「放心！放心！老孫了他去來！」

  唐三藏勒馬道：「悟空，切莫傷人，只嚇退他便罷。」

  孫悟空那肯聽信，急掣棒回首相迎道：「列位那裡去？」

  眾賊罵道：「禿廝無禮！還我大王的命來！」

  那廝們圈子陣把孫悟空圍在中間，舉槍刀亂砍亂搠，這大聖把金箍棒幌一幌，碗來粗細，把那伙賊打得星落雲散，湯著的就死，挽著的就亡；搕著的骨折，擦著的皮傷，乖些的跑脫幾個，痴些的都見閻王！

  唐三藏在馬上，見打倒許多人，慌的放馬奔西，豬八戒與沙和尚，緊隨鞭鐙而去。

  孫悟空問那不死帶傷的賊人道：「那個是那楊老兒的兒子？」

  那賊哼哼的告道：「爺爺，那穿黃的是！」

  孫悟空上前，奪過刀來，把個穿黃的割下頭來，血淋淋提在手中，收了鐵棒，拽開雲步，趕到唐僧馬前，提著頭道：「師傅，這是楊老兒的逆子，被老孫取將首級來也。」

  唐三藏見了，大驚失色，慌得跌下馬來，罵道：「這潑猢猻唬殺我也！快拿走！快拿走！」

  豬八戒上前，將人頭一腳踢下路旁，使釘鈀築些土蓋了。

  沙僧放下擔子，攙著唐僧道：「師父請起。」

  唐三藏在地下正了性，心中念起《緊箍兒咒》來，把個孫悟空勒得耳紅面赤，眼脹頭昏，在地下打滾，只教：「莫念！莫念！」

  唐三藏念彀有十餘遍，還不住口。孫悟空翻筋斗，豎蜻蜓，疼痛難禁，只叫：「老和尚！有話便說，莫念！莫念！」

  唐三藏卻才住口道：「沒話說，我不要你跟了，你回去罷！」

  孫悟空忍疼磕頭道：「老和尚，怎的又來這套？」

  唐三藏道：「你這潑猴，兇惡太甚，不是個取經之人。昨日在山坡下，打死那兩個賊頭，我已怪你不仁。及晚了到老者之家，蒙他賜齋借宿，又蒙他開後門放我等逃了性命，雖然他的兒子不肖，與我無干，也不該就梟他首，況又殺死多人，壞了多少生命，傷了天地多少和氣。屢次勸你，更無一毫善念，要你何為！快走！快走！免得又念真言！」

  孫悟空害怕，只教：「莫念，莫念！我去也！」

  說聲去，一路筋斗雲，無影無蹤，遂不見了。

  卻說孫大聖惱惱悶悶，起在空中，欲待回花果山水簾洞，恐本洞小妖見笑，笑我出乎爾反乎爾，不是個大丈夫之器；欲待要投奔天宮，又恐天宮內不容久住；欲待要投海島，卻又羞見那三島諸仙；欲待要奔龍宮，又不伏氣求告龍王，欲待要本聖地，又怕被那人看不起，真箇是無依無倚，苦自忖量道：「罷！罷！罷！我還去見那老和尚，還是正果。」

  遂按下雲頭，徑至唐三藏馬前侍立道：「老和尚！我保證日後再不敢行兇，定受你教誨，千萬還得我保你西天去也。」

  唐僧見了，更不答應，兜住馬，即念《緊箍兒咒》，顛來倒去，又念有二十餘遍，把孫大聖咒倒在地，箍兒陷在肉里有一寸來深淺，方才住口道：「你不回去，又來纏我怎的？」

  孫悟空只教：「莫念！莫念！我是有處過日子的，只怕你無我去不得西天。」

  唐三藏發怒道：「你這猢猻殺生害命，連累了我多少，如今實不要你了！我去得去不得，不干你事！快走快走！遲了些兒，我又念真言，這番決不住口，把你腦漿都勒出來哩！」

  孫大聖疼痛難忍，見老和尚更不回心，沒奈何，只得又駕筋斗雲，起在空中，忽然省悟道：「這和尚負了我心，我且向普陀崖告訴觀音菩薩去來。」

  孫大聖，撥回筋斗，那消一個時辰，早至南洋大海，住下祥光，直至落伽山上，撞入紫竹林中，忽見龍女，孫悟空迎面作禮道：「大聖何往？」

  孫悟空道：「要見菩薩。」

  龍女即引孫悟空至潮音洞口，又見善財童子作禮道：「大聖何來？」

  孫悟空道：「有事要告菩薩。」

  善財聽見一個告字，笑道：「好刁嘴猴兒！還象當時我拿住唐僧被你欺哩！我菩薩是個大慈大悲，大願大乘，救苦救難，無邊無量的聖善菩薩，有甚不是處，你要告他？」

  孫悟空滿懷悶氣，一聞此言，心中怒發，咄的一聲，把善財童子喝了個倒退，道：「這個背義忘恩的小畜生，著實愚魯！你那時節作怪成精，我請菩薩收了你，皈正迦持，如今得這等極樂長生，自在逍遙，與天同壽，還不拜謝老孫，轉倒這般侮慢！我是有事來告求菩薩，卻怎麼說我刁嘴要告菩薩？」

  善財陪笑道：「還是個急猴子，我與你作笑耍子，你怎麼就變臉了？」

  正講處，只見白鸚哥飛來飛去，知是菩薩呼喚，龍女與善財遂向前引導，至寶蓮台下。

  孫悟空望見菩薩，卻是忍不住與觀音訴說前事，菩薩教木叉與善財扶起道：「悟空，有甚傷感之事，明明說來，我與你救苦消災也。」

  孫悟空道：「當年弟子為人，曾受那個氣來？自蒙菩薩解脫天災，秉教沙門，保護唐僧往西天拜佛求經，我弟子捨身拚命，救解他的魔障，就如老虎口裡奪脆骨，蛟龍背上揭生鱗。只指望歸真正果，洗業除邪，怎知那長老背義忘恩，直迷了一片善緣，更不察皂白之苦！」

  觀音菩薩道：「且說那皂白原因來我聽。」

  孫悟空即將那打殺草寇前後始終，細陳了一遍。卻說唐僧因他打死多人，心生怨恨，不分皂白，遂念《緊箍兒咒》，趕他幾次，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特來告訴菩薩。

  觀音菩薩道：「唐三藏奉旨投西，一心要秉善為僧，決不輕傷性命。似你有無量神通，何苦打死許多草寇！草寇雖是不良，到底是個人身，不該打死，比那妖禽怪獸、鬼魅精魔不同。那個打死，是你的功績；這人身打死，還是你的不仁。但祛退散，自然救了你師父，據我公論，還是你的不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