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六章 師徒四人起異心，悟空劫數至

  唐三藏方才省悟，知他是伙強人，卻欠身抬頭觀看，但見他一個青臉獠牙欺太歲，一個暴睛圜眼賽喪門。鬢邊紅髮如飄火，頷下黃須似插針。他兩個頭戴虎皮花磕腦，腰系貂裘彩戰裙。一個手中執著狼牙棒，一個肩上橫擔扢撻藤。果然不亞巴山虎，真箇猶如出水龍。

  唐三藏見他這般兇惡，只得走起來，合掌當胸道：「大王，貧僧是東土唐王差往西天取經者，自別了長安，年深日久，就有些盤纏也使盡了。出家人專以乞化為由，那得個財帛？萬望大王方便方便，讓貧僧過去罷！」

  那兩個賊帥眾向前道：「我們在這裡起一片虎心，截住要路，專要些財帛，甚麼方便方便？你果無財帛，快早脫下衣服，留下白馬，放你過去！」

  唐三藏道：「阿彌陀佛！貧僧這件衣服，是東家化布，西家化針，零零碎碎化來的。你若剝去，可不害殺我也？只是這世里做得好漢，那世里變畜生哩！」

  

  那賊聞言大怒，掣大棍，上前就打。

  唐三藏口內不言，心中暗想道：「可憐！你只說你的棍子，還不知我徒弟的棍子哩！」

  那賊那容分說，舉著棒，沒頭沒臉的打來。唐三藏一生不會說謊，遇著這急難處，沒奈何，只得打個誑語道：「二位大王，且莫動手，我有個小徒弟，在後面就到。他身上有幾兩銀子，把與你罷。」

  那賊道：「這和尚是也吃不得虧，且捆起來。」

  眾婁羅一齊下手，把一條繩捆了，高高吊在樹上。

  卻說三個撞禍精，隨後趕來，豬八戒呵呵大笑道：「老和尚到底年輕，跑的得好快，不知在那裡等我們哩。」

  忽見唐三藏被吊在樹上，他又說：「你看這老和尚，等便罷了，卻又有這般心腸，爬上樹去，扯著藤兒打鞦韆耍子哩！」

  孫悟空見了道：「呆子，莫亂談。老和尚是被吊在那裡不是？你兩個慢來，等我去看看。」

  好大聖，急登高坡細看，認得是伙強人，心中暗喜道：「造化！造化！買賣上門了！」

  即轉步，搖身一變，變做個乾乾淨淨的小和尚，穿一領緇衣，年紀只有二八，肩上背著一個藍布包袱，拽開步，來到前邊，叫道：「師傅，這是怎麼說話？這都是些甚麼歹人？」

  唐三藏道：「徒弟呀，還不救我一救，還問甚的？」

  孫悟空道：「是干甚勾當的？」

  唐三藏道：「這一夥攔路的，把我攔住，要買路錢。因身邊無物，遂把我吊在這裡，只等你來計較計較，不然，把這匹馬送與他罷。」

  孫悟空聞言笑道：「師傅不濟，天下也有和尚，似你這樣皮鬆的卻少。唐太宗差你往西天見佛，誰教你把這龍馬送人？」

  唐三藏道：「徒弟呀，似這等吊起來，打著要，怎生是好？」

  孫悟空道：「你怎麼與他說來？」

  唐三藏道：「他打的我急了，沒奈何，把你供出來也。」

  孫悟空道：「師傅，你好沒搭撒，你供我怎的？」

  唐三藏道：「我說你身邊有些盤纏，且教道莫打我，是一時救難的話兒。」

  孫悟空道：「好！好！好！承你抬舉，正是這樣供。若肯一個月供得七八十遭，老孫越有買賣。」

  那伙賊見孫悟空與他師傅講話，撒開勢，圍將上來道：「小和尚，你師傅說你腰裡有盤纏，趁早拿出來，饒你們性命！若道半個不字，就都送了你的殘生！」

  孫悟空放下包袱道：「列位長官，不要嚷。盤纏有些在此包袱，不多，只有馬蹄金二十來錠，粉面銀二三十錠，散碎的未曾見數。要時就連包兒拿去，切莫打我師傅。古書云，德者本也，財者末也，此是末事。我等出家人，自有化處。若遇著個齋僧的長者，襯錢也有，衣服也有，能用幾何？只望放下我師父來，我就一併奉承。」

  那伙賊聞言，都甚歡喜道：「這老和尚慳吝，這小和尚倒還慷慨。」教：「放下來。」

  這唐三藏得了性命，跳上馬，顧不得孫悟空，操著鞭，一直跑回舊路。

  孫悟空忙叫道：「走錯路了。」

  提著包袱，就要追去。那伙賊攔住道：「那裡走？將盤纏留下，免得動刑！」

  孫悟空笑道：「說開，盤纏須三分分之。」

  那賊頭道：「這小和尚忒乖，就要瞞著他師傅留起些兒。也罷，拿出來看。若多時，也分些與你背地裡買果子吃。」

  孫悟空道：「哥呀，不是這等說。我那裡有甚盤纏？說你兩個打劫別人的金銀，是必分些與我。」

  那賊聞言大怒，罵道：「這和尚不知死活！你倒不肯與我，返回我要！不要走！看打！」

  輪起一條撻撻藤棍，照孫悟空光頭上打了七八下。孫悟空只當不知，且滿面陪笑道：「哥呀，若是這等打，就打到來年打罷春，也是不當真的。」

  那賊大驚道：「這和尚好硬頭！」

  孫悟空笑道：「不敢不敢，承過獎了，也將就看得過。」

  那賊那容分說，兩三個一齊亂打，孫悟空道：「列位息怒，等我拿出來。」

  孫悟空，耳中摸一摸，拔出一個繡花針兒道：「列位，我出家人，果然不曾帶得盤纏，只這個針兒送你罷。」

  那賊道：「晦氣呀！把一個富貴和尚放了，卻拿住這個窮禿驢！你好道會做裁縫？我要針做甚的？」

  孫悟空聽說不要，就拈在手中，幌了一幌，變作碗來粗細的一條棍子。那賊害怕道：「這和尚生得小，倒會弄術法兒。」

  孫悟空將棍子插在地下道：「列位拿得動，就送你罷。」

  兩個賊上前搶奪，可憐就如蜻蜓撼石柱，莫想弄動半分毫。這條棍本是如意金箍棒，天秤稱的，一萬三千五百斤重，那伙賊怎麼知得？

  孫悟空走上前，輕輕的拿起，丟一個蟒翻身拗步勢，指著強人道：「你都造化低，遇著我老孫了！」

  那賊上前來，又打了五六十下。

  孫悟空笑道：「你也打得手困了，且讓老孫打一棒兒，卻休當真。」

  你看他展開棍子，幌一幌，有井欄粗細，七八丈長短，盪的一棍，把一個打倒在地，嘴唇揞土，再不做聲。

  那一個開言罵道：「這禿廝老大無禮！盤纏沒有，轉傷我一個人！」

  孫悟空笑道：「且消停，且消停！待我一個個打來，一發教你斷了根罷！」

  盪的又一棍，把第二個又打死了，唬得那眾婁羅撇槍棄棍，四路逃生而走。

  卻說唐三藏騎著馬，往東正跑，八戒、沙僧攔住道：「師父往那裡去？走錯路了。」

  唐三藏兜馬道：「徒弟啊，趁早去與你師兄說，教他棍下留情，莫要打殺那些強盜。」

  豬八戒道：「師父停下，等我去來。」

  豬八戒一路跑到前邊，厲聲高叫道：「哥哥，師傅教你莫打人哩。」

  孫悟空道：「兄弟，那曾打人？」

  豬八戒道：「那強盜往那裡去了？」

  孫悟空道：「別個都散了，只是兩個頭兒在這裡睡覺哩。」

  豬八戒笑道：「你兩個遭瘟的，好道是熬了夜，這般辛苦，不往別處睡，卻睡在此處！」

  豬八戒行到身邊，看看道：「倒與我是一起的，乾淨張著口睡，淌出些粘涎來了。」

  孫悟空道：「是老孫一棍子打出豆腐來了。」

  豬八戒道：「人頭上又有豆腐？」

  孫悟空道：「打出腦子來了！」

  豬八戒聽說打出腦子來，慌忙跑轉去，對唐僧道：「散了伙也！」

  唐三藏道：「善哉！善哉！往那條路上去了？」

  豬八戒道：「打也打得直了腳，又會往那裡去走哩！」

  唐三藏道：「你怎麼說散夥？」

  豬八戒道：「打殺了，不是散夥是甚的？」

  唐三藏問：「打的怎麼模樣？」

  豬八戒道：「頭上打了兩個大窟窿。」

  唐三藏教：「解開包，取幾文襯錢，快去那裡討兩個膏藥與他兩個貼貼。」

  豬八戒笑道：「師傅好沒正經，膏藥只好貼得活人的瘡腫，那裡好貼得死人的窟窿？」

  唐三藏道：「真打死了？」

  就惱起來，口裡不住的絮絮叨叨，猢猻長，猴子短，兜轉馬，與沙僧、八戒至死人前，見那血淋淋的，倒臥山坡之下。

  唐三藏甚不忍見，即著豬八戒：「快使釘鈀，築個坑子埋了，我與他念卷倒頭經。」

  豬八戒道：「師傅真會左使了人也。孫悟空打殺人，還該教他去燒埋，怎麼教老豬做土工？」

  孫悟空被唐三藏罵惱了，喝著豬八戒道：「潑懶夯貨！趁早兒去埋！遲了些兒，就是一棍！」

  豬八戒慌了，往山坡下築了有三尺深，下面都是石腳石根，扛住鈀齒，呆子丟了鈀，便把嘴拱，拱到軟處，一嘴有二尺五，兩嘴有五尺深，把兩個賊屍埋了，盤作一個墳堆。

  唐三藏叫：「悟空，取香燭來，待我禱祝，好念經。」

  孫悟空努著嘴道：「好不知趣！這半山之中，前不巴村，後不著店，那討香燭？就有錢也無處去買。」

  唐三藏恨恨的道：「猴頭過去！等我撮土焚香禱告。」

  這是唐三藏離鞍悲野冢，聖僧善念祝荒墳，祝云：「拜惟好漢，聽禱原因，念我弟子，東土唐人。奉太宗皇帝旨意，上西方求取經文。適來此地，逢爾多人，不知是何府、何州、何縣，都在此山內結黨成群。我以好話，哀告殷勤。爾等不聽，返善生嗔。卻遭孫悟空，棍下傷身。切念屍骸暴露，吾隨掩土盤墳。折青竹為香燭，無光彩，有心勤；取頑石作施食，無滋味，有誠真。你到森羅殿下興詞，倒樹尋根，他姓孫，我姓陳，各居異姓。冤有頭，債有主，切莫告我取經僧人。」

  豬八戒笑道：「師傅推了乾淨，他打時卻也沒有我們兩個。」

  唐三藏真箇又撮土禱告道：「好漢告狀，只告孫悟空，也不干八戒、沙僧之事。」

  孫悟空聞言，忍不住笑道：「老和尚，你老人家忒沒情義，為你取經，我費了多少殷勤勞苦，如今打死這兩個毛賊，你倒教他去告老孫。雖是我動手打，卻也只是為你。你不往西天取經，我不與你做徒弟，怎麼會來這裡，會打殺人！索性等我祝他一祝。」

  攥著鐵棒，望那墳上搗了三下，道：「遭瘟的強盜，你聽著！我被你前七八棍，後七八棍，打得我不疼不癢的，觸惱了性子，一差二誤，將你打死了，盡你到那裡去告，我老孫實是不怕，天帝認得我，天王隨得我；二十八宿懼我，九曜星官怕我；府縣城隍跪我，東嶽天齊怖我；十代閻君曾與我為僕從，五路猖神曾與我當後生；不論三界五司，十方諸宰，都與我情深面熟，隨你那裡去告！」

  唐三藏見說出這般惡話，卻又心驚道：「徒弟呀，我這禱祝是教你體好生之德，為良善之人，你怎麼就認真起來？」

  孫悟空道：「老和尚，這不是好耍子的勾當，且和你趕早尋宿去。」

  唐三藏無奈只得懷嗔上馬。

  孫悟空也心生不滿，怨這唐三藏實在無情無義，他打殺強盜也是因他被擒，如今卻自己置身事外，將自己摘了個乾淨，反怪自己殺人逞凶。

  孫悟空有不睦之心，豬八戒、沙僧亦有嫉妒之意，師徒都面是背非，依大路向西正走，忽見路北下有一座莊院。

  唐三藏用鞭指定道：「我們到那裡借宿去。」

  豬八戒道：「正是。」遂行至莊舍邊下馬。看時，卻也好個住場，只見野花盈徑，雜樹遮扉。遠岸流山水，平畦種麥葵。蒹葭露潤輕鷗宿，楊柳風微倦鳥棲。青柏間松爭翠碧，紅蓬映蓼斗芳菲。村犬吠，晚雞啼，牛羊食飽牧童歸。爨煙結霧黃粱熟，正是山家入暮時。

  唐三藏向前，忽見那村舍門裡走出一個老者，即與相見，道了問訊。

  那老者問道：「僧家從那裡來？」

  唐三藏道：「貧僧乃東土大唐欽差往西天求經者。適路過寶方，天色將晚，特來檀府告宿一宵。」

  那老者聽見，魄散魂飛，面容失色，只要進去。

  唐三藏攙住他，同到草堂，陪笑道：「老施主，不要怕他。他都是這等粗魯，不會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