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九章 既知俺老孫名號，可還要斗上一場？

  那高才入了大門，逕往中堂上走，剛好撞見高太公。

  高太公此時正是心焦之時，見高才去而復還，頓時罵道：「你那個蠻皮畜生，怎麼不去尋人，又回來做甚？」

  高才放下包傘道：「上告太公得知，小人才行出街口，忽撞見兩個和尚：一個騎馬，一個挑擔，他扯住我不放，問我那裡去，我再三不曾與他說及，他纏得沒奈何，不得脫手，遂將太公的事情，一一說與他知。他卻十分歡喜，要與我們拿那妖怪。」

  高老太公道：「是那裡來的？」

  高才道：「他說是東土駕下差來的御弟聖僧，前往西天拜佛求經的。」

  高太公道：「既是遠來的和尚，怕不真有些手段，他如今在那裡？」

  高才趕緊道：「現在門外等候。」

  那高太公即忙換了衣服，與高才出來迎接，叫聲「長老」。

  

  唐三藏聽見，急轉身，早已到了面前，那老者戴一頂烏綾巾，穿一領蔥白蜀錦衣，踏一雙糙米皮的犢子靴，系一條黑綠絛子，出來笑語相迎，便叫：「二位長老，作揖了。」

  唐三藏還了禮，孫悟空站著不動。那老者見他相貌凶丑，便就不敢與他作揖。

  孫悟空道：「怎麼不與老孫唱喏？」

  那高太公有幾分害怕，叫高才道：「你這小廝卻不弄殺我也？家裡現有一個丑頭怪腦的女婿打發不開，怎麼又引這個雷公來害我？」

  孫悟空頓時道：「老高，你空長了許大年紀，還不省事！若專以相貌取人，卻是錯了，俺老孫在你眼裡或是醜陋，但在俺花果山卻是一等一的美猴王，更何況俺老孫卻有些本事。替你家擒得妖精，捉得鬼魅，拿住你那女婿，還了你女兒，便是好事，何必以相貌為言！」

  高太公見說，戰戰兢兢的，只得強打精神，叫聲「請進」。

  這孫悟空見請，才牽了白馬，教高才挑著行李，與唐三藏進去。

  他也不管好歹，就把馬拴在敞廳柱上，扯過一張退光漆交椅，叫唐三藏坐下，他又扯過一張椅子，坐在旁邊。

  那高老員外道：「這個小長老，倒也不懂客套。」

  孫悟空笑道：「現在是你有求於我，我何須客套？」

  坐定，高老員外問道：「適間小廝說，二位長老是東土來的？」

  唐三藏道：「便是。貧僧奉朝命往西天拜佛求經，因過寶莊，特借一宿，明日早行。」

  高老員外道：「二位原是借宿的，怎麼說會拿怪？」

  孫悟空道：「因是借宿，順便拿幾個妖怪兒耍耍的。動問府上有多少妖怪？」

  高老員外苦道：「天那！還吃得有多少哩！只這一個怪女婿，也被他磨慌了！」

  孫悟空道：「你把那妖怪的始末，有多大手段，從頭兒說說我聽，我好替你拿他。」

  高老員外道：「我們這莊上，自古至今，也不曉得有什麼鬼祟魍魎，邪魔作耗。只是老拙不幸，不曾有子，止生三個女兒，大的喚名香蘭，第二的名玉蘭，第三的名翠蘭，那兩個從小兒配與本庄人家，止有小的個，要招個女婿，指望他與我同家過活，做個養老女婿，撐門抵戶，做活當差。不期三年前，有一個漢子，模樣兒倒也精緻，他說是福陵山上人家，姓豬，上無父母，下無兄弟，願與人家做個上門女婿。我老拙見是這般一個無根無絆的人，就招了他。一進門時，倒也勤謹，耕田耙地，不用牛具；收割田禾，不用刀杖。昏去明來，其實也好；只是一件，有些會變嘴臉。」

  孫悟空道：「怎麼變的？」

  高老員外苦澀的說道：「初來時，是一條黑胖漢，後來就變做一個長嘴大耳朵的呆子，腦後又有一溜鬃毛，身體粗糙怕人，頭臉就像個豬的模樣。食腸卻又甚大：一頓要吃三五斗米飯；早間點心，也得百十個燒餅才夠。喜得還吃齋素；若再吃葷酒，便是老拙這些家業田產之類，不上半年，就吃個罄淨！」

  唐三藏道：「或許是他做得多，所以吃得多。」

  高老員外道：「吃還是件小事，他如今又會弄風，雲來霧去，走石飛砂，唬得我一家並左鄰右舍，俱不得安生。又把那翠蘭小女關在後宅子裡，一發半年也不曾見面，更不知死活如何。因此知他是個妖怪，要請個法師與他驅趕。」

  孫悟空笑道：「這有個何難？高老兒你管放心，今夜管與你拿住，教他寫個退親文書，還你女兒如何？」

  高老員外大喜道：「我為招了他不打緊，壞了我多少清名，疏了我多少親眷；但得拿住他，要什麼文書？就煩與我除了根罷。」

  孫悟空笑道：「容易！容易！入夜之時，就見好歹。」

  高老員外十分歡喜，才教展抹桌椅，擺列齋供。齋罷，將晚，老兒問道：「要甚兵器？要多少人隨？趁早好準備。」

  孫悟空道：「兵器我自有。」

  高老員外道：「二位只是那根錫杖，錫杖怎麼打得妖精？」

  孫悟空隨於耳內取出一個繡花針來，捻在手中，迎風幌了一幌，就是碗來粗細的一根金箍鐵棒，對著高老員外道：「你看這條棍子，比你家兵器如何？可打得這怪否？」

  高老員外，一見孫悟空有這等本事，更覺捉妖有望，卻是又道：「既有兵器，可要人跟？」

  孫悟空笑道：「我不用人，只是要幾個年高有德的老兒，陪這老和尚清坐閒敘，我好撇他而去，等我把那妖精拿來，對眾取供，替你除了根罷。」

  那老兒即喚家僮，請了幾個親故朋友。一時都到。相見已畢，孫悟空道：「師傅，你放心穩坐，老孫去也。」

  你看他攥著鐵棒，扯著高老員外道：「你引我去後宅子裡，妖精的住處看看。」

  高老員外遂引他到後宅門口。

  孫悟空道：「你快取鑰匙來。」

  高老員外道：「你且看看。若是用得鑰匙，卻不請你了。」

  孫悟空笑道：「你這老兒，年紀雖大，卻不識耍。我把這話兒哄你一哄，你就當真。」

  走上前，摸了一摸，原來是銅汁做的鎖子，他將金箍棒一搗，搗開門扇，裡面卻黑洞洞的。

  孫悟空道：「老高，你去叫你女兒一聲，看他可在裡面。」

  那高老兒硬著膽叫道：「三姐兒。」

  那女兒認得是他父親的聲音，才少氣無力的應了一聲道：「爹爹，我在這裡呢。」

  孫悟空閃金睛，向黑影里仔細看時，但見那雲鬢亂堆無掠，玉容未洗塵淄。一片蘭心依舊，十分嬌態傾頹。櫻唇全無氣血，腰肢屈屈偎偎，愁蹙蹙，蛾眉淡；瘦怯怯，語聲低。

  她走來看見高老員外，一把扯住，抱頭大哭。

  孫悟空趕緊道：「且莫哭！且莫哭！我問你，妖怪往那裡去了？」

  女子道：「不知往那裡去。這些時，天明就去，入夜方來。云云霧霧，往回不知何所。因是曉得父親要祛退他，他也常常防備，故此昏來朝去。」

  孫悟空道：「不消說了，高老兒，你帶令愛往前邊宅里，慢慢的敘闊，讓老孫在此等他。他若不來，你卻莫怪；他若來了，定與你剪草除根。」

  那高老員外歡歡喜喜的，把女兒帶了回去。

  孫悟空卻弄神通，搖身一變，變得就如那高翠蘭一般，獨自個坐在房裡等那妖精。不多時，一陣風來，真箇是走石飛砂。

  那陣狂風過處，只見半空里來了一個妖精，果然生得醜陋：黑臉短毛，長喙大耳；穿一領青不青、藍不藍的梭布直裰，系一條花布手巾。

  孫悟空火眼金睛自然認得出這妖本相卻是暗笑道：「原來是個大黑豬成精彩！」

  孫悟空，卻也不迎他，也不問他，且睡在床上推病，口裡哼哼嘖嘖的不絕。

  那怪不識真假，走進房，一把摟住，就要親嘴。

  孫悟空暗笑道：「這妖怪，真箇大膽，卻要來弄老孫哩！」

  當即使個拿法，托著那怪的長嘴，叫做個小跌，這豬妖哪裡料到，撲的摜下床來。

  那怪爬起來，扶著床邊道：「三姐兒，你怎麼今日有些怪我？想是我來得遲了？」

  孫悟空道：「不怪！不怪！」

  那妖道：「既不怪我，怎麼就丟我這一跤？」

  孫悟空道：「你怎麼就這等小家子氣，我因今日有些不自在，若每常好時，便起來開門等你了。你可脫了衣服睡是。」

  那怪不解其意，真箇就去脫衣。孫悟空跳起來，坐在淨桶上。那怪依舊復來床上摸一把，摸不著人，叫道：「三姐兒，你往那裡去了？請脫衣服一起睡罷。」

  孫悟空道：「你先睡，等我出個恭來。」

  那怪聞言也未起疑心，果先解衣上床。

  孫悟空忽然嘆口氣，道聲「造化低了！」

  那怪道：「你怎麼的了？造化怎麼得低的？我得到了你家，雖是吃了些茶飯，卻也不曾白吃你的：我也曾替你家掃地通溝，搬磚運瓦，築土打牆，耕田耙地，種麥插秧，創家立業。如今你身上穿的錦，戴的金，四時有花果享用，八節有蔬菜烹煎，你還有那些兒不趁心處，這般短嘆長吁，說什麼造化低了！」

  孫悟空道：「不是這等說。今日我的父母，隔著牆，丟磚料瓦的，甚是打我罵我。」

  那怪道：「他打罵你了？」

  孫悟空道：「他說我和你做了夫妻，你是他門下一個女婿，全沒些兒禮體，這樣個丑嘴臉的人，又會不得姨夫，見不得親戚，又不知你雲來霧去，端的是那裡人家，姓甚名誰，敗壞他清德，玷辱他門風，故此這般打罵，所以煩惱。」

  那妖怪道：「我雖是有些兒醜陋，若要俊，卻也不難。我一來時，曾與他講過，他願意方才招我。今日怎麼又說起這話！我家住在福陵山雲棧洞。我以相貌為姓，故姓豬，官名叫做豬剛鬣。他若再來問你，你就以此話與他說便了。」

  孫悟空暗喜道：「這豬怪卻也老實，不用動刑，就供得這等明白。既有了地方、姓名，不管怎的也能拿住他。」

  孫悟空道：「他要請法師來拿你呢。」

  那豬怪笑道：「睡覺！睡覺！莫睬他！我有天罡數的變化，九齒的釘鈀，怕什麼法師、和尚、道士？就是你老子有虔心，請下九天盪魔祖師下界，我也曾與他做過相識，他也不敢怎的我。」

  孫悟空道：「他說請一個五百年前大鬧天宮姓孫的齊天大聖，要來拿你呢。」

  那豬怪聞得這個名頭，就有三分害怕道：「既是這等說，我還是趕緊走吧。咱兩口子怕是做不成了。」

  孫悟空問道：「你怎就走了？」

  那豬怪道：「你不知道，那鬧天宮的弼馬溫，卻有些本事，只怕我弄他不過，低了名頭，不像模樣。」

  說罷，套上衣服，開了門，往外就走；被孫悟空一把扯住，將自己臉上抹了一抹，現出原身。喝道：「好妖怪，那裡走！你抬頭看看我是那個？」

  那怪轉過眼來，看見孫悟空齜牙咧嘴，火眼金睛，磕頭毛臉，就是個活雷公相似，慌得他手麻腳軟，劃剌的一聲，掙破了衣服，化狂風脫身而去。

  孫悟空急上前，掣鐵棒，望風打了一下，那怪化萬道火光，徑轉本山而去。孫悟空駕雲，隨後趕來，叫聲「那裡走！你若上天，我就趕到鬥牛宮！你若入地，我就追至枉死獄！」

  卻說那豬怪的火光前走，這所大聖的彩霞隨後，正行處，忽見一座高山，那豬怪把紅光結聚，現了本相，撞入洞內，取出一柄九齒釘鈀來戰。

  孫悟空喝一聲道：「潑怪！你是那裡來的邪魔？怎麼知道我老孫的名號？你有什麼本事，實實供來，饒你性命！」

  那豬怪道：「是你也不知我的手段！上前來站穩著聽，我乃是天界天蓬大元帥，曾掌管十萬天河水軍，只因蟠桃宴會之上醉酒調戲嫦娥。方被玉帝貶下凡間，孰料錯投豬胎，方落了這個下場！」

  孫悟空聞言卻是笑道：「原來還是天上的同僚！！不過你既知俺老孫名號，可還要與我斗上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