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7、唇槍舌戰
2024-07-17 16:04:07
作者: 吃瓜子的犀牛
「指教不敢,魯使者遠道而來,與我蜀中士子相見,頭一句便是指責吾等「不知禮也」,其勢何其洶洶!」
張松略拾前勇,冷聲說道:「那我倒想請問一句,既然蜀地之人皆不知禮,那麼閣下又為何跋涉山水,不辭千里前來呢?為的又是什麼?」
對於他的來意,其實成都諸人皆是心知肚明,眼下揚州與荊州的戰火燒的何等之旺,早已是天下側目,世人皆知,此時突然遣使來屬,不外乎求助罷了,所求之者,要麼是兵,要麼是糧,這也是魯肅自來到成都後,連著幾天劉璋都不曾召見的原因,
因此,張松的這個問題其實就問的非常刁鑽了。
如果魯肅照實回答,難免便會落人嘲笑,你揚州有事相求我益州,還不肯低三下四,反而氣勢洶洶地指責咱們「不知禮」,嘿,果然是「知禮」的很吶。
所以,這個問題魯肅明顯是不能據實回答,但是不又有個麻煩就出來了。
如果他不回答實話,那他來求見劉璋是為何事?總不能臨時捏造一個理由吧?若是這樣的話,等會劉璋召見的時候,還怎麼去提正事呢?
卻見魯肅不慌不忙,微微一笑道:「不知禮之言,是我方才的冒昧狂妄之詞,還請別駕不要放在心裡,至於今番在下前來成都到底是為何事...」
說到這裡,魯肅頓了頓,顧盼左右,朗聲說道:「想來諸君應該是早已清楚,便如方才別駕所言,肅此番入蜀,的確就是欲效儀、秦之舌,既是來做說客,那麼『故作驚人之語』本是常態,諸君雅量,萬望勿要見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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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魯肅這麼一老老實實地說話,張松反倒是沒了脾氣。更何況因被接連打岔,他的氣勢早不復開始,卻不肯就此偃旗息鼓,姑且振奮精神,挺身直立,厲聲說道:「故作驚人之語?這般說來,魯使者乃以為我蜀地無人,所以毫無顧忌的用妄言以來輕賤我等,乃至小覷我家主公嗎?」
「別駕言重了。」
聽到張松帽子扣的這般之大,魯肅神情一正,沉聲說道:「劉益州乃是漢室宗親,一方諸侯,乃當世英雄也,何止肅心中萬分敬重,便連我家主公厲陽侯亦是如此。」
「肅在壽春之時,嘗隨侍厲陽侯左右,很多次都聽到厲陽侯稱讚劉益州,言其「仁義寬宏,興業致治」,益州如今這般興旺,民殷國富,劉益州居功至偉,肅此次前來成都,正是為了向劉益州轉達我主厲陽侯對他的仰慕與欽佩,別駕所謂的「小覷」,真不知從何談起!」
顧盼左右,又道:「堂上諸君皆是成都高賢,智能之士,或匡弼安邦,順撫庶事,或深明將略,臨機制變,肅雖遠在揚州,但對諸位先生卻也是欽慕已久,別駕所言的「輕賤」,更是萬萬不敢。」
聽到這話,據悉而坐的眾人都不由神色稍微,唯有張松依舊神情陰鬱,冷聲喝道:「魯使者這般伶牙俐齒,巧舌如簧,難怪能被王州牧委以使者,不過有句話閣下卻不知聽過沒有?」
「別駕請講。」
「辭勝於理,終必受詘!」凝視著魯肅,張松露出嘲諷似的笑容,「尊使縱有三寸不爛之舌,說得天花亂墜,終究無用!」言罷不再與魯肅辯論,只是袍袖一拂,很是瀟灑的轉身坐回席內。
辭勝於理,終必受詘,這是出自戰國時的一個典故。
戰國時諸子百家齊放,其中兩家最為善變,其中一個就是蘇秦張儀出身的縱橫家,另一個則是名家,代表人物便是提出「白馬非馬」學說的公孫龍。
公孫龍算是天朝「詭辯學「上的祖師爺了,此人思維敏捷,言辭銳利,當時幾乎沒有人能把他辯倒,可謂毫無抗手,獨領一時的風騷。
他曾經做過平原君趙勝的門客,趙勝一直很器重他,直到有一天,孔子的七代孫孔穿從魯國來到趙國,與公孫龍辯論「奴婢有三個耳朵」的觀點。
公孫龍辯解的十分精微,讓孔穿無以對答,一會兒就告辭了.第二天他再見趙勝,趙勝問道:「昨天公孫龍的一番論述頭頭是道,先生覺得如何?」
「是的,公孫龍的口才的確厲害,他幾乎能讓奴婢真的長出三隻耳朵來,不過實際上您和我都知道,奴婢卻終究只有兩個耳朵,而這才是事實。」
孔穿回答說:「那麼我想請教一下,明明三個耳朵不是事實,說服別人又十分困難,而論證奴婢有兩個耳朵卻十分容易,只需指給您看便可以了,那麼君侯以為,我們該選擇容易證實的真實,事實呢,還是選擇一個論證困難,且明顯虛假的呢?」
趙勝默然許久,第二天便對公孫龍說:「孔穿其人,理勝於辭,先生卻是辭勝於理,辭勝於理,終必受詘,落入下風。」此後也不再奉公孫龍為座上賓。
魯肅也是飽讀之士,自然知道這個典故,也明白張松引用這一句來評價他,換而言之,也就是鄙視他是和公孫龍那樣只有口舌之利,沒有真才實學的「辨士」。
不過他倒是沒有生氣,依然還是微微一笑,說道:「別駕乃蜀地高賢,肅本來是十分仰慕的,但卻不料竟出此言,實在大失所望。」
「古人云:『識時務者為俊傑。』『時務』是什麼呢?『時』者,當前;『務』者,事情或形勢。真正的俊傑應該是視當前的形勢而採取合適的應對,那麼現如今的天下形勢是怎樣的呢?龍蛇並起,豪傑競逐,而雌雄未決,勝負未分,此大爭之世也,便如古之春秋戰國!」
「春秋戰國之時,以聖人之儒,尚且要稱讚子貢的辯才,以孟子之尊,尚且以『知言』自許,並且以『好辯』著名,不僅如此,他還身體力行,『後車數十乘,從者數百人,以傳食於諸侯』,積極地在各諸侯國從事遊說,比如《戰國策》中就明確記載,孟子勸齊伐燕,言稱:今伐燕,此文、武之時也,不可失也。」
「請問別駕,這難道不是說客的典型說辭麼?」魯肅道:「孔、孟何以為此?『識時務』者是也。為了『出而用世』因此不得已而為之。若是不用『辯說』來當作手段,便無法把學識『用世』。『識時務者為俊傑』。如果縱有才學,卻不識時務,無非一截朽木罷了。」」
「又如另一位大賢荀子,其本身雖無縱橫之行,但在其書中卻有『談說之術』的分析。可為『縱橫之法』,堪為『遊說之經』。《說苑》的《善說》篇開篇明義即錄引其論,並將他與鬼谷子、子貢、蘇秦等相提並論。」
「就連孔、孟這樣的聖人,荀子這樣的大賢,還都帶有『辯士』的風采,可聽別駕的言論,似乎對『辯士』不屑一顧。難道說,別駕認為您的學識已經超越荀子,可以批評聖人了麼?
魯肅當初出使荊州之時,曾看到荊州眾人如何用「縱橫之術惑君亂國」來詰難周瑜的,此番單獨出使,自然早有準備,卻是半點不慌。
且由周瑜早已做出標準的反駁方案之下,魯肅精心準備,反駁起來可謂洋洋灑灑,一氣呵成,又兼引經據典,把孔、孟、荀子都當作正面的例子舉了出來,再重點渲染了「識時務者為俊傑」這個概念,一番反駁下來,堂上眾人皆無言以答。
這些人皆是蜀地名士,亦是劉璋麾下的重臣,但是此時此刻,卻都是面面相窺,皆都默然無言。一時間,直讓堂上短暫陷入了落針可聞的沉寂之中。
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一人緩緩起身,但見這文士年近四旬,頭戴儒巾,頷下長須,長的黝黑清瘦,卻是貌相威奇,只是一對眼稍顯細長了些,但眸子精光閃閃,予人深沉厲害的感覺。
雖然年齡長過魯肅不少,但這文士卻與許靖,張松不同,起身站定之後,首先端端正正地對魯肅行了一禮,絲毫沒有托大,完全是與同輩相見的禮節,行禮過後,他方才開口說道:「尊使口若懸河,端得辯才無礙,說來慚愧,在下也是孤陋寡聞,今日之前竟是未曾聽聞尊使之名。」
魯肅聽到這話微微一笑,以為又碰到一個來找茬的,正要開口,卻見那人續道:「而連尊使這般俊傑,都未曾顯名於世,可知王州牧治下揚州,的確是人才濟濟,臥虎藏龍,深思之後,令人凜然!」
說到這裡,那人灼灼眸光落到魯肅身上,沉聲說道:『在下廣漢王累,今為益州從事,卻是有個問題想問尊使。」
王累,字盈積,廣漢新都人。
在原本的歷史上,曾倒懸於城門勸諫劉璋不要迎接劉備入蜀,劉璋卻不聽從,甚至斥曰:「吾與仁人相會,如親芝蘭,汝何數侮於吾耶!」
王累心如死灰,當即大叫一聲,自割斷其索,撞死於地。
這應該算是東漢年末最為剛烈的一次進諫,但劉璋之所以沒有聽王累的諫言,其實不能說是不信任對方,主要還是劉備的名聲實在太好了,你看他的回覆怎麼說的,「吾與仁人相會,如親芝蘭」。半輩子的急公好義,扶困就困,已讓劉備此時的「君子仁人」形象達到海內共舉的高度了。
相反,王累既能當益州從事,便說明其地位極高,甚得劉璋信重。
從事和別駕一樣,都是佐官,有所不同的是,別駕特指州牧刺史的佐官,而從事卻是什麼官都可以有,小到功曹祭酒,大到郡國州牧,但王累這個從事的前綴既是益州,那就是專指州牧的佐官了。
不僅如此,魯肅事前便從奔命司那了解到了,劉璋目前手下有四個益州從事,其中王累的排名居首,且還直接掌握著民政和稅務兩塊大權,地位十分之高,眼見對方親自下場,心中已是瞭然,今日若要想見劉璋,必得過了他這一關。
當即整理衣冠,鄭重其事的還禮道:『原來是盈積先生,久聞先生剛正肅穆,肅心慕久矣,今得一見,幸甚至哉!不知先生有何問題?盡請道來。」
王累凝視著魯肅,淡淡地笑了笑,緩緩說道:「方才尊使說我家主公仁義寬宏,興業致治,這話倒也不假,吾主當朝卻為我蜀地之福,自其繼位至今,已近四年,但以仁義治人,不曾見過兵革,相較之下,貴主王州牧卻是數年以來,連連興師,動輒奮武,單是去年,先有北海伐孔融,後有豫州征夏侯,其後廬江戰孫郎,壽春逐袁術,真可謂旦夕不止...」
「同為一州之主,貴主與吾主形事執政,卻是大相迥異,在下疑惑之下,便想請問尊使,此二者何為正道?」
聽到這話,魯肅心中立時一凜!
別看王累一臉雲淡風輕,說話的口吻亦是輕描淡寫,但這問題卻十分棘手,甚至可以說一個回答不好,就會落入對方的陷阱!
首先,魯肅總不可能去貶低自家的主公王政,便是王政寬宏不做計較,一個使者出使外國不能太高本國地位,反而滅自家威風,這不就是「有辱使命」麼?
但是魯肅也不能去貶低劉璋啊,不說得罪對方,使命無法完成,在益州的地盤貶低劉璋,便形同在主人家貶低主人,本身就不合禮儀之道。
想到這裡,魯肅不由抬眼看向王累,但見對方言笑晏晏,全然不像張松,許靖那邊把敵意擺在臉上,心中不由感慨:「果然如主公所言,會咬人的狗都是不叫的!」
「按之前奔命司上所言,這王累內政之上頗有建樹,但是為人樸實,性格木訥,料來不善言辭,性格木訥就代表不善言辭嗎,狗屁!」
「這叫不善言辭嗎,一個應對不善,就必會失去主動,直接導致此行功敗垂成不說,還會落人笑柄,較之張松的咄咄逼人,更是高出不止一籌!」
此時風卷葉梢,從院中衛士的鋒鏑間吹過,帶一絲凜冽的金戈之氣,悄無聲息、浸入室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