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0章 入夏(終)
2024-07-15 09:38:33
作者: 明珠不語
眼下正是咸禎九年,八月上中旬之交,枯葉恨離枝頭,聽水軒又迎來了一個秋日。
宣平侯夫人這幾年常來,前兩年曾對人講過,要不要在院裡栽幾株桂花,秋來滿院馨香,也算添幾分熱鬧。
謝謹聞卻婉拒了,直言自己並不嫌冷清。
雖不在眼前,但他能夠知曉,再過一個多月,山腰那株柑橘又該結果了。初生時青澀異常,徹底結成便會穠艷飽滿,沉甸甸壓下枝頭。
他想著,就不覺得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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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問過人,若養得好,這株柑橘或能存活五十年。
五十年,他該有八十幾歲了,足矣。
已近黃昏,夾帶涼意的秋風自窗間乘隙鑽入,撩動鎮紙下新乾的墨痕。
男人骨節分明的手探去,取到手中,又重讀一遍。
「近歲戰事頻起,陛下掛念西北,已然招兵買馬、添置軍餉」
「聞松江兩岸農戶植棉者眾多,或可憑此機遇,早設紡機、增織棉布」
「既可盈己之囊,亦能解軍需之憂,是為兩全也」
信不長,他很快便讀完了。
品了品卻總覺得缺點什麼,想起當初她臨行前那封信,再看眼前,總是缺點情誼的。
於是他取過一旁擱著的羊毫筆,又添一句:「近來秋意漸濃,切記莫貪涼,勤添衣。」
寫完又是壓回鎮紙下,重新等到墨跡乾涸,裝進信函中,最後——
收進書閣中。
它不會寂寞,因為這樣長長短短的信,他已不知作了多少封,就按先後整齊排放著。
那封自然而然排到末端,但顯然不會是最後一封。
姜念當然是不會收到這些信的,她也沒再去猜過謝謹聞的心意。
眼下同人並肩走在一起,記不起從前心境倒是小,她竟還心慌得厲害。
怕被什麼人看見,又要拈酸吃醋哄不好。
她不曾問人何時來的,身邊人卻顧自說著:「明年年初,陛下便要提我入閣了。我想著彼時更不得空,便趁此機會回一趟常州,祭奠祖父。」
蘇州與常州同處南直隸,是毗鄰的兩府。
可姜念又心知肚明,沈渡出現自不是巧合,他是特意來尋自己的。
「姜念。」
「嗯?」她一路悶悶,聞聲才轉頭去看人。
沈渡說:「你也替祖父披過孝,再不濟,也算作他的學生。」
「你可去祭拜過他?」
姜念抿著唇,只是緘默。
祭拜沈老太爺,自是她應當做的。眼瞧著就是八月十四,就算她這樣跟著沈渡走,也照舊問心無愧。
可她沒有應,微微別過腦袋,去瞧那始終不遠不近跟著的人。
……
此時的林宅,韓欽赫被碧桃數落一通,也是頭暈腦脹。
這三年她鬧脾氣的時候不是沒有,卻也沒同昨夜那般反常過。
他早該想到的,是存了心事。轉而卻又不解,她先前分明是願意生的,為此還捏著鼻子喝藥調理過一陣,怎麼事到臨頭反而又不高興了。
再一想她如今或許懷著身孕,又生著自己的氣,一個人在外頭亂跑,韓欽赫再想不到其他,立時急匆匆往外走。
剛走出垂花門,卻與迎面而來的蕭珩打了個照面。
顧不上前塵舊怨,他立刻道:「來得正好,她方才跑出去了,你與我分頭……」
「不必了。」
相比他行色匆忙,蕭珩平靜得眼皮都不多掀一下,抬腳踏入院內。
又說:「她跟人去渡口了,叫我回來說一聲。」
韓欽赫自是沒反應過來,追上前問:「什麼渡口?」
「沈季舟來了。」
時隔三年,又真真切切聽到這個名字,男人只覺渾身氣血都往腦門涌。
他就說嘛,今日那賣家做派,哪像是誠心做生意的?尖酸刻薄、處處為難,最後還奇貨可居,硬要將談好的紡車價錢翻五番。
原是他沈季舟來了!
韓欽赫問:「你就不攔她?」
蕭珩這才收了收腳步,回過頭卻是說:「攔她做什麼?」
「她若要走,誰攔得住。」
那分外清俊風流的男人立在原地,耳邊不停迴蕩著最後那句話,其實打心底是認可的。
當初那些男人中,不乏手段通天、位高權重的,可誰拿她有辦法?
他能與人成親,只是因為姜念,選了自己。
那她為何又跟人走?她是後悔了嗎?
韓欽赫一時亂得很,眼見蕭珩已沒影了,又是日頭西沉,不過多久便要天黑。
他沉沉吐出一口濁氣,還是決定要去尋她。
不管她後不後悔,自己是她明媒正嫁的夫婿,指不定肚裡還揣著自己的孩子,他說什麼都要……
「做什麼去?」
就連這一回,他都沒踏出府門。
心心念念的人兒,竟又自己回來了。
男人一個箭步上前,將人緊緊裹在懷裡,滿腔滿腹皆是「劫後餘生」的慶幸。
「你反悔了?還是覺得我更好些?」
他一開口聲調便不穩,勉力克制著又說:「他沈季舟忙得要死,哪像我能時時陪在你身邊?」
「再說起來,他府上廚娘手藝必然不如我,你怕是……」
她就靜靜任自己抱著,不接話也不解釋,男人便又慌了,將人從懷裡放出來,卻又攥著她手臂不肯放鬆。
「你不會是,回來收拾行李的吧?」
姜念真不知道,蕭珩是怎麼跟人說的。
推開人顧自往裡走,她只得重新解釋:「我去渡口送人,自己收什麼行李?」
「可剛剛他分明說……」
話一出口,韓欽赫便反應過來了。
蕭珩只說,她跟人去渡口,沒說是送人還是跟著走。
問為何不攔,他也只說「她若要走,誰攔得住」。
所以,壓根是姜念沒打算走!
他一顆心落了又起、起了又落,連帶眼眶都跳起來,只得扶額跟上姜念。
又聽她說:「你還當他是從前那小孩兒呢。」
蕭珩都二十二歲了。
韓欽赫也品出來他是故意的了,方才自己太著急,一下便著了道。
兩人行至渡口時,蕭珩的確去攔了。
卻對上她眸光平和,溫聲說著:「我送完人就回去,你替我帶個話吧,一會兒他該著急了。」
若她要跟著沈渡走,蕭珩一定會爭,若旁人行,那為何自己不行?
可她沒有,也就沒什麼好爭的。
彼時姜念還難得地,對人說了句重話:「這是你第二回算計我了。」
她一直都知道,沈渡並非高風亮節的君子,只要能達成目的,他不在意手段如何。
三年前,他就借謝謹聞之手,把自己撈回京都。
對此,沈渡默然登船,秋風捲起寬大的衣袂,較之當年在姜府院牆下,他已然成熟太多。
「事不過三,你再放過我這一回吧。」
直到那輕舟離岸,他仍立在甲板上瞧著自己。
姜念才終於兩手聚於唇邊,隨風送去一聲:「好!」
夜幕如約落下,今日屋裡卻有幾分彆扭。
韓欽赫依舊想問沈渡的事,可兩人自己還存著誤會沒說清,怕又惹惱她,自然不好開口。
心虛紊亂之際,姜念卻開口了:「再過兩日,就是沈老太爺的忌日。」
「我曾拜他為師,也替他披過孝,他就葬在隔壁的常州府,可這幾年,我從沒去祭拜過他。」
男人靜靜聽著,一時並不知該說些什麼。
「韓欽赫,」姜念卻轉頭過來,「我是為了你。」
她說:「我就是不想你覺得,我還和沈渡有什麼牽連。」
雨後初霽,天光乍泄。
他忽然覺著,兩人之間壓根沒有誤會,只是他偶爾還會患得患失。
而她,也並非無所知覺。
終於到今日,擔心的事真的發生了,卻是高高拋起、輕輕落地,壓根沒什麼好心慌的。
再度自身後將人圈進懷裡,他說:「不如今年,我陪你一塊兒去吧。」
手掌貼上她小腹,卻是又想起什麼。
她若有了身孕便不好奔波,到明年孩子剛墜地自然也走不出門去。
身前手掌輕緩撫過,姜念聽人意有所指地說著:「若不方便,後年再去。」
姜念沒出聲。
沒過一會兒,她竟毫無徵兆地嗡嗡哭起來,嚇得男人連忙將她身子轉過來按進懷裡哄。
「我不想生了……我不想,被小孩兒鑿個洞……好多血……」
「為什麼不是你生?為什麼非要我生啊……」
她語無倫次地哭訴著,韓欽赫幾年沒見她掉過眼淚了,若能替她生,恐怕此刻也接過來揣自己肚裡了。
可他不能,又想起那大夫還沒給個準話,只能哄著:「你先別憂心,咱們再等兩日,請大夫瞧過再說。」
「要是,要是真……」他只覺得為難,姜念怕成這樣,就算真有了,也未必能保住。
沒想到一樣的事他前後要擔心兩回,從前擔心她有了旁人的,如今擔心她有了自己的。
最終也只能說:「反正下回,再不生了。」
這一年,姜念註定是沒法去祭奠沈老太爺的。
她提心弔膽三日,府上又遣人去請了大夫。
還沒見人回來,她猛然捧住小腹。
「怎麼了?」韓欽赫沒法感同身受,自是瞧著她的反應一驚一乍了些。
等那老大夫進門,姜念已將月事帶系好了。
「可我的確頭暈噁心,沒胃口還想吃酸呢。」
「我夜裡躺在那兒,都覺得肚子裡有什麼東西在動!」
對此,老大夫只能說:「怕不是肚子裡,是夫人心裡有什麼東西在動。」
姜念啞口無言。
只是經過這一遭,韓欽赫算是看明白了,將從前的避子湯重新備上。
見姜念略微遲疑,他這回斬釘截鐵:「我又不能替你生,還是算了吧。」
姜念這才不得不承認,這是自己的一塊心病。
不過也好,她又能安心去購置紡車,操持改織棉布的事了。
今年又沒下雪。
入江南這幾年,她也習慣了,蘇州的雪下在四月,前院那棵流蘇樹底下,是韓欽赫替她栽的。
收拾好行裝,今年照舊去松江邊上小住,等他畫裡的青鶴。
其實年年都來,但一直沒能等到。
畢竟曾經答應過帶她來看,幾回下來,韓欽赫難免存了「爽約」的愧疚。
「就不能給個面子,今年到這兒來過冬嘛。」
「爺好吃好喝伺候它們還不成啊!」
見他立在江邊極目遠眺,姜念還是沒忍住笑了聲。
「我看見了。」
男人詫異回頭,又立刻轉回去,「哪兒,哪兒呢?」
姜念便走到他身邊,攀上他手臂,靜靜倚上他肩頭。
「被我靠著呢。」
韓欽赫反應過來,揚了揚唇,也跟著笑一聲。
最終輕輕說著:「那你可抓牢了。」
姜念手臂纏緊些,底下墜著的手掌,的確與人牢牢相握。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