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8章 白首不棄(6)
2024-07-13 17:08:35
作者: 吉祥夜
「額……」葉清禾沒有說話,小心而謹慎地捧著這從未有過的親昵。
蕭伊庭看著母親和她,他生命里最重要的兩個女人,心中湧起一種衝動此時,他也很想,很想靠在葉清禾小腹上,然後將她緊緊擁抱……
這個瘦小卻堅強的女人,究竟能承受多少生命中之重?小小的身體,巨大的能量,能支撐多少人不棄地前行?
再後來,姜漁晚能出院了。
石膏還不能拆,她坐在了輪椅上。
初上輪椅的時候,她仍是在諸多來接她的親人中拉住了葉清禾。
從她的眼神,葉清禾讀明白她的意思,大約是想說,她坐過的輪椅,現今輪到她了,她所經歷的一切,她都在經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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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安慰道,「媽,您別又多想了,我們不是說好了,把過去都忘了,再也沒有分離和痛苦了……」
姜漁晚卻含淚搖頭,「不,不一樣,你當時的痛苦我是看在眼裡的,比我痛苦多了……」
葉清禾不知道怎麼開解她了,最後道,「媽,其實,在我最痛苦的時候,是您陪著我走過的,不是嗎?還好,您陪著我,而不是二哥,我真不想二哥看見我當初的樣子。」
「可是,我的初衷……」姜漁晚怎會不知葉清禾在安慰她?這反讓她更覺內疚。
「媽,都過去了,好不好?就當是我們倆的秘密,就當保護二哥,不要再提過去了,他如果知道我曾經歷過那樣的治病過程,他一定會難過的,我們倆都捨不得他難過,不是嗎?」
「在說什麼呢?準備走了!」正好蕭伊庭過來推輪椅。
姜漁晚這才沒說了,「沒……我……我正說呢……還是把我送回那邊吧,我……想回那兒去。」
這可大大出乎眾人的意料,那邊,是指娘家?
「媽,那怎麼行?您一個人住那邊,誰來照顧您?」蕭伊朋馬上反對,那邊一個人也沒有,老保姆都已經回老家了。
蕭城興也不同意,「不行,家裡都準備好了,迎你回去呢,別鬧了。」
姜漁晚卻沉默著,不說話。
病房裡一度氣壓很低。
於是,幾個晚輩出去了,將交流的空間留給蕭城興和姜漁晚,看來,沒有解決的問題,出在他們倆自身身上。
大約十幾分鐘以後,蕭城興出來了,推著輪椅,無法從表情上判斷喜樂,只說了聲,「走吧,送去那邊。」
雖然大家仍然驚訝,可是,卻沒有再說什麼,既然父母已經達成一致,他們說什麼也不管用了,至少在目前是不管用的。
遂了姜漁晚的意,將她送回娘家。
站在空蕩蕩的大屋子裡,沒有人離開。
「好了,你們回去吧,有特護照顧我,夠了。」姜漁晚說。
可是,誰也沒有挪動腳步,大有陪她一起住下來的樣子。
最後,蕭城興說,「伊朋,你該幹什麼幹什麼去,伊庭和清禾,你們去家裡給我收拾點東西過來。」
話音剛落,姜漁晚便道,「你怎麼就變卦了呢?不是說得好好的嗎?你是要逼我做出什麼事來嗎?」
蕭城興於是住了口,沉默一陣之後,低沉著聲音道,「走,回家!」並且,領先大踏步出了姜家的門。
其餘人不明就裡,相視一眼之後,莫名其妙地,只好跟著蕭城興出去了,邊走邊不斷回頭,不知道母親這究竟是什麼意思。
到了外面,蕭伊庭兩兄弟才問父親,到底怎麼了。
蕭城興一臉茫然,「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一直很牴觸我,也許始終在怨我吧,先回去,你們忙你們的事,其它的,我自己來解決吧。」
他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什麼到了現在,她還是執意要離婚?
姜漁晚開始了一人獨居的生活。
幾個孩子倒是一有時間就去看她,她沒完全恢復過來,蕭伊庭他們也不可能就此回江南了,而每次他們來,姜漁晚還能情緒極好地和他們說說話,但蕭城興,卻依然處於被冷淡處理的境地。
某日,蕭伊庭和葉清禾去看望她的時候,她已經收拾好了東西,不知要去哪裡。
「媽,您去哪?怎麼不叫我們送?」蕭伊庭忙問。
姜漁晚略顯慌亂,笑道,「哦,我去山上住一段……想清靜清靜。」
「媽,不是反對您去山上,可是您得等腿完全好了才行啊!您這行動不便的,去山上怎麼生活?」蕭伊庭道。
「有特護啊,這孩子挺好的,願意陪我去……」姜漁晚笑著說。
蕭伊庭終覺不妥,「可是……」
「別可是了!我本來打算自己叫個出租去的,既然你來了,就送我去吧。」姜漁晚指指行李,「拿到車上去。」
葉清禾發現茶几上,筆記本電腦還開著。因為行動不便,姜漁晚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大多數時間都用來上網消遣了。
蕭伊庭對固執的母親無可奈何,只好給她提起了行李,而葉清禾,則去收筆記本。
聽得姜漁晚在身後急道,「清禾,拿筆記本幹嘛?山上又沒網!」
「哦……」她真是糊塗了,「那我關掉。」
「不用了,讓特護關吧!你們倆幫我把東西拿走。」她忙道。
蕭伊庭警覺性一向很高,聽母親這麼說,不免多看了母親一眼,而後,堅定不移地朝筆記本走去,一看之下,網頁開著,說的是某個明星出家的事……
他關了電腦,將行李扔了,急步走過去,問她,「媽,您不是想要出家吧?千萬不要啊,您捨得我們?捨得果果?」
「額……」姜漁晚面色微僵,笑了笑,「誰說的?我沒打算出家,我只是上山去住一段時間,真的,你想多了……」
蕭伊庭卻再不聽信她言,不顧她的強烈反對,讓葉清禾把她行李箱裡的東西全部拿出來,回歸原處。
「媽,您腿沒好之前還是先待在家裡,哪兒也別去,還有你,我媽現在是病人,行動不自如,凡事不可全聽她的,她要做什麼決定,你還是先告訴我們家人,算了,我們住過來。」
因為她是尚未痊癒,所以之前一直照顧著她的情緒,她說什麼,他們便遵從,可是,如果母親真的有這個念頭,他覺得自己還是無法接受,並且打電話匯報給了父親,把蕭城興給叫來了。
姜漁晚對這樣的兒子,也無可奈何,眼見蕭城興也要來,沉了臉,讓特護推她回房間去。
蕭伊庭和葉清禾便坐在樓下等蕭城興。
葉清禾盯著筆記本,忽有所動,「二哥,剛剛那網頁,我覺得好像有點問題……」
「你說。」他一直相信且佩服冷靜的她,而他此時是有點亂的,很想聽聽她的分析。
已是夜晚了。
蕭城興站在姜漁晚的房間門口一直敲門,可是,裡面的人卻始終不願開。
他開始下最後通牒,「漁晚!開門!再不開,我踹開了!」
一扇木門,還不至於能擋得住他。
終於,門從內打開,門內,是淚流滿面的她……
蕭城興站在門口,和她僅一步之遙。
兩人對視。
他深鎖了眉頭,眼神裡帶著探究,而她,則含著淚,目光躲閃,最後,低下了頭。
想要轉動輪椅逃離他這樣的目光,卻被他搶先一步,握住了輪椅的把手,將她推入。
他,在她的正前方,搬了張椅子,坐下。
「這麼大的事,你也不告訴我?你是什麼打算?真的出家嗎?出家有用嗎?」他的聲音,既沉穩,且凝重。終於得知她為什麼始終對自己這麼冷淡的原因,也終於算是明白,她為什麼會提出離婚,原來,這一切並非怨尤……
「我……」她看了他一眼,飛快地又轉開了目光,淚水漣漣中,卻是她充滿怯意的惶恐。
「漁晚,沒錯,我的確很生氣,甚至下定決心這次一定要給你一個教訓,可是,並不代表我將你棄之不顧了,你所提出的離婚協議,只要一天沒簽字,我們就還是夫妻,既然是夫妻,你把我看成什麼人?我連朋友都不會負,會負枕邊人?」他雖然是質問,可是卻字字句句滲透著力量。
姜漁晚隱瞞了這麼久,自己心中也是壓力重重,早已不堪負荷,被他一語道破,便如同勉力撐起的蓬帳頃刻間破損,淒風冷雨,呼嘯而入,擊毀了所有的屏護。
她掩面大哭。
這算是最真實最徹底的一次發泄吧……
他沒有阻止她哭泣,等著一貫強勢的她哭垮她自己的堡壘,哭卸強撐的偽裝,才能好好與之溝通。
幾乎哭累以後的她,才斷斷續續地抽噎著低訴,「我……不能接受這個現實,切除了之後還是女人嗎?和怪物有什麼一樣?我怕我換衣服的時候自己都會被嚇著!如果……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寧願給自己一個完整的身體,至少,在你心裡,我還是原來的我……不是一個殘缺不全的怪物……」
「所以,你就去找那則老新聞?想學著她一樣遁入空門?然後自生自滅?」他問。
她流著淚,沒有回答,算是默認了……
「你怎麼這麼傻?」他皺眉,「別人是什麼想法,為什麼要做那樣的決定,我不了解內情,不做評判,可是我的家人,我卻絕不贊成她這麼做!生命至上,沒有什麼比活著更重要,你在做這樣的決定之時,是把我想成了怎樣的男人?我們在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養育了兩個孩子,我在你心裡的形象就這麼不堪嗎?」
姜漁晚住院時剃掉的頭髮還沒長出來,右額上那道疤,又長又粗,十分可怖,她轉過臉來,疤痕對著他,哭道,「看見了沒有?看見了沒有?就這條疤我自己每天看著都厭惡自己,我無法想像,整個胸口都是這樣的,我還怎麼活下去!我把你想成什麼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心裡本來就算不上什麼,再變成一個妖怪……」
她哭著哭著,變成苦笑,笑著,又開始大哭,「你讓我有點尊嚴好嗎?」
她是個精緻而講究的女人,他懂。
自認識她那天起,她就是一絲不苟,對自己要求分外嚴格的人。結婚三十多年,她從不曾在他面前有過蓬頭垢面的樣子,任何時候看見她,頭髮都是柔柔順順的,衣衫整齊,面容乾淨,即便是生孩子坐月子期間,也仍然清爽整潔,這樣要求完美的她,固然對如今的自己無法接受……
他也沒有想到,平時看起來健健康康的妻子患上了這種病,而自己卻還渾然不知,如果不是葉清禾根據那個網頁以及妻子最近這段時間說的話而有所聯想,再繼續查清,可能她還會一直瞞下去……
他反問她,「什麼叫有尊嚴?有尊嚴的生活,是在面臨苦難的時候,勇敢地站起來和它搏鬥,戰勝它!那才叫做有尊嚴!像你這樣找個蝸牛殼藏起來,自以為是地逃避問題哪裡叫做有尊嚴?這叫懦弱!叫不負責任!」
姜漁晚被他這麼一說,哭得愈加傷心,「我就是不想在你面前變得這麼不堪,才瞞著你!我懦弱!我不負責任!那也不用你管!我們不是要離婚了嗎?」
蕭城興一怔,被她這番話把餘下的話語給堵回去了。
看她哭得如此傷心,他柔軟下來,輕聲道,「漁晚,別說傻話,也別賭氣,聽醫生的話,好好治病,該做手術的做手術,你多久沒去醫院檢查這個了?也沒見你吃藥治療,明天,明天我就陪你去醫院,就這麼決定了!」
姜漁晚卻雙臂護緊了自己胸口,拼命搖頭,仿佛這樣,就可以守護住一個完整的自己一般……
「漁晚!」他急道,「你口口聲聲說,不想在我面前變得不堪,口口聲聲要瞞著我,不要我管,你這還是把我當外人嗎?」
姜漁晚低著頭,看也不看他,沉默不語……
她很想回他一句,難道不是嗎?可是,她忍住了,三十多年了,還有什麼可說的?時至如今,還有什麼必要再來認個分明?
蕭城興嘆道,「漁晚,你總是說,你在蕭家是外人,我不知道為什麼你會有這樣的錯覺,我們結婚都三十多年了,還養育了兩個孩子,如果你是外人,那我們這四口人的小家,不,現在已經有七口人了,我們家又算什麼?年輕的時候,我總是很忙,你是這個家的主心骨,我把一切都交給了你,如果你是外人,我們這個家是怎麼撐起來的?」
姜漁晚依然沉默……
他忽然想起了什麼,「哦,對,你曾經說過,你在家裡就跟雲阿姨一樣,只是伺候我們爺仨的老媽子,可是,漁晚,有誰是在幸福著伺候人的呢?對了,幸福……這個詞……真是……」
他嘆息著感慨,「其實我這輩子是幸福的,而這份幸福,你功不可沒。兩個成器的兒子,兩個懂事的兒媳婦,一個活潑可愛的小孫子,還有,一個為這個家奉獻一切的妻子,人生到了現今這個階段,我只能用兩個字來形容:滿足。可是現在你,卻要將這份家庭幸福和人生滿足奪去?」
姜漁晚坐在輪椅哈桑,雙臂抱著自己,默默地聽他說話,偶爾抽泣一聲,雙臂卻越來越將自己抱得緊。
蕭城興見她能聽進去,繼續說,「漁晚,我還記得我們最初的樣子,那時候的你,充滿生機,執著自信,最難得的,是純潔善良……」
說到這裡,姜漁晚冷哼了一聲,「所以,你是想說我現在已經完全顛覆了從前的我了?這正好應了那句話,這女人沒出嫁之前都是珍珠兒,嫁了人生了孩子,慢慢就變成魚眼睛了……而且我還是一顆這麼令人憎惡的死魚眼睛?那你現在不如放了我這魚眼睛吧?」
「不是,我絕沒有這意思,我只是想說,現在的你,還和從前姑娘時一樣,只不過,人這一生,誰能不犯錯呢?有的錯,犯了就再也沒有機會改過,而有的錯,卻還能一切從頭開始。」
姜漁晚搖搖頭,「我的……再也不能從頭開始了……」
「能的!」他馬上補充,「所有的黑夜和苦難,都是為來日的陽光和幸福做墊腳石,你,我們,我們一家,經歷那麼多,現在是最後一站了,再堅持那麼一會兒,我們就能順利逃離黑夜,投奔到陽光的懷抱里去。清禾已經好了,兩個兒子跟你也愈來愈貼心,就連不愛說話的老大,也總能來陪著你說笑話,生活還有什麼不如意的呢?你不會比清禾差勁,兒媳婦那麼難都一個人挺過來了,你還不能嗎?至於我……」
他停頓著,略有窘色,「漁晚,三十多年前,若非中意,我又怎會願意用一生來做交代?三十年後,我又怎會放開你手棄你於不顧?漁晚,我們是一家人,尤其我和你,兒子們長大了,總是要飛出去的,只有我們倆,才是要一直走到最後的,你打算今後的路讓我一個人走?」
姜漁晚泣不成聲,一雙淚眼難以置信地看著他,良久,才抽噎出一句話來,「城興……我以為……以為你會罵我……會討厭我……」
蕭城興臉色沉下來,「的確是要罵!要狠狠地責罵!不過,先把這頓罵記下來!等你病好以後我再來教訓你!」
姜漁晚想笑,可是,笑不出來,反而哭了,眼淚大顆滾落,叫著他的名字,「城興……你罵我吧……我……不好……我自己知道……你罵我……我還舒服一些……這麼久……你對我不理不睬……我……我以為……」
身患乳腺癌,要麼從此不再是完整的女人,要麼等著擴散死亡,對於她這樣的人來說,這是個兩難的抉擇,再加上蕭城興始終對她不聞不問,她的確心灰意冷,只是放不下蕭伊庭,放不下對他以及葉清禾的虧欠……
可是,從另一個角度,她卻希望和蕭城興就此了斷,這樣,自己最醜陋的樣子就不會被他看見,更不會給他嫌棄自己的機會,儘管,很有可能他一直都很嫌棄自己……
蕭城興輕嘆,「我知道,你其實已經被自己的良知責備了很久了……」
姜漁晚淚如雨下,「城興……對不起……我總是讓你失望……總是……做錯事……」
自年輕時候起,她就是仰視他的那個人。
傾慕他,崇拜他,熱愛他,總覺得自己不夠出色,配不上那麼優秀的他。
其實,倒並非真的是她遜色,而是他曾經愛過的那個人,過於出色了……
好不容易,終嫁了他,卻誠惶誠恐,步步小心,總不相信她眼前的一切是真實的,更怕做錯一丁點事,比不上他曾經愛過的人,怕他輕看了自己。
彼時的她,乃家中最小的女兒,從小也是倍受父母和哥哥寵愛,將她保護得很是周全,如他所說,是個單純而只知做夢的女孩,然而,一旦成為蕭太太,成為蕭家長媳,她便告誡自己,再不是那個對世事一無所知的女孩了……
她開始不可避免地接觸到人情往來,接觸到各種各樣從未接觸過的事件,她不知道該怎麼處理,也不願意問蕭城興,唯恐他看低了自己,便回顧著自己娘家遇到同類事情時家裡人是怎麼做的,實在不明白的,就問哥哥嫂子,久而久之,才漸漸磨礪出她的一套處世法則,而偏偏的,這些方法和法則還很湊效,在特定的圈子裡,也讓她有如魚得水之感。
蕭城興從不管這些事情,偶有些事被他知道,他雖表示不贊同,但是到底無傷大雅,說她幾句也就了事,可是,在她看來,卻反而覺得自己未必是錯的,因為她的法則的確運轉得很好,反倒是他,顯得迂腐和古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