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八六章 書生

  三年前，我習慣俯首聽命，而今，心中分明，若是聽命，從此之後，便要處處受制於人，今日，我讓不得。

  高總管初聽我說了這個要求，臉上還掛著不以為杵的笑。他笑，我也笑，漸漸他的笑隱了下去，眼角微微的抽動了幾下，不過臉上還是儘量維持了他的謙卑，用他那好像被人扼住的嗓音說道：「既然方小姐如此堅持，奴婢也不敢妄下海口，稍後奴婢回去會同聖上說說這事的，眼下方小姐還是先熟悉一番，奴婢這便回去給聖上報喜去了。」

  微微垂下眼角，余光中看著暖暖的陽光照在了九霄環佩琴頭的珠子上，那珠子隱隱發著柔和的光芒，心頭又是一動，再抬頭已經自信的笑，「有勞高總管了，休樂師已經把他的九霄環佩讓了我，見了那琴便覺得親近，倒也沒必要再過多的熟悉，不過瑜王我是定然要見的。」

  雖然有暖和的陽光，可也不至於讓人燥熱難耐，高總管卻頻頻用衣袖拂去額頭上的晶瑩，笑著點頭，「奴婢會回去同聖上說說這事的。」

  心頭微微的動容著，若方才我讓了，怕此刻心中煩亂的便要換人了，高總管離開了，他沒讓奶娘和邱摯送他，只讓休文廷進一步說話。

  奶娘倒是有些擔心的看著我，欲言又止的樣子讓我心中不解，「奶娘，可是有什麼話要說？」

  送一個人不會用那麼久，休文廷已經出去了一會兒了還不見回來，偌大的瑜王府都是邱摯在管著，他也沒時間陪在這裡耗著，因此我身邊此刻也只有奶娘在了。

  見我明擺著問出了口來，奶娘才微微嘆息了一聲，喃喃的說道：「從來沒有人可以威脅聖上的，這麼多年，除了王爺有過一次之外，威脅聖上的人，都沒得了好下場，王妃啊，方才你那話，若是高總管不給圓著點，怕對王妃的將來不好。」

  抬頭盯著奶娘那真誠的眼睛，心頭有暖暖的感動，她這話是在擔心了我，微微的笑了，柔著聲音說道：「奶娘，我的要求並不過分，若聖上是有道明君，不會與我計較這些的。」

  奶娘輕嘆了一口氣：「他是有道明君，可有些時候，他也是個男人。」

  

  心弦又是一動，再去看奶娘的時候，她已經收起了臉上的擔憂，對著我淡淡的笑道：「不過就因為他是個男人，所以他不會真的對你怎樣的。」

  還想再問問奶娘這話是什麼意思的時候，休文廷已經走了回來，臉上帶著份猜不透的怪異表情，奶娘見了對著我又扯出一抹笑，和善的說道：「許高總管這次回去，不多時便會讓王爺回來的，聖上明白王爺離不得這宅子的，王妃先與休樂師練練琴吧，我先出去命下人給王爺平日裡用的藥多加些量，他早上就沒來得及吃的。」

  輕點了頭，見奶娘快步的走出了百芳苑，我也轉身向亭子裡走去，卻沒聽見身後有休文廷跟上的腳步聲，不解的回頭，竟對上了休文廷審視的目光，見我顰緊了眉頭，休文廷才慢慢的低下了頭，輕緩的問道：「王妃可聽說過青石鎮的書生？」

  一陣錯愕，最初認識休文廷的時候，他閒極無聊，便同我說一些市井的新鮮事，他覺的我一直關在白府的宅子裡，比那一門心思想考狀元的書生還閉目塞聽，雖然他同我講的許多我都在爹爹集來的泛黃冊子裡知道了，可每次聽他用低沉柔韌的嗓音娓娓道來，還是聽得開懷。

  那一次，休文廷偶然間看見了我放在書房案頭上的《民間奇聞錄》，由此才知道了那些被他當成了學識炫耀的東西很多我已經耳熟能詳，倒也生出了一絲窘意，隨後便同我這個青石鎮上長大的女子說起了關於青石鎮書生的故事。

  十幾年寒窗苦，他身邊有陪著他吃糠咽菜的糟糠妻，家裡家外都是夫人在忙著，那年進京之後便了無音訊，後來有在京城中做買賣的青石鎮人說似乎見到過書生，他身邊伴著個美艷如花的婦人——休文廷那年同我說到了這裡便不再多話，休文廷先前同我說過的，即便他不是個書生，卻也想憑藉自己的本事爭殿堂之上的一席之地。

  那時的我聽他的說法，我並不有過深遠的想法，只全當是個悲傷的故事，那之後又當了心事，連連追問著休文廷那書生是否變心，書生那無怨無悔的夫人怎樣了，他只是淡笑不語，輕緩的說道：「罷了，不過是見所有的事情你都聽過了，一時興起便扯了這樣一個話頭，還能怎樣，想編些傷感轉移了我的尷尬罷了。」

  青石鎮的書生並不是休文廷說來騙我的，他那個無怨無悔的夫人我在幽池中見過的，聽過了京城來的商賈的話，夜裡撕碎了家中唯一一床破被面，懸在房樑上吊死了。

  既然結果已然知曉，我也實在沒有再為它糾結的必要，這樣的事情在幽池中根本算不上什麼驚天動地的悲劇，我吃驚的是問了他那麼久都不回答，如今為何又要說出口來。

  卻是不想我沒開口，對面的休文廷居然笑了起來，他人很蒼白，這一笑卻很溫暖，就好像多年前的楊柳枝下……

  他邊笑便邊道：「他們還是在一起了？」

  見我顰緊了眉頭，輕緩的說道：「生同床，死同穴，京城中來的商賈是有意說了那話的，青石鎮的書生妻曾是青石鎮數一數二的美女，青石鎮是處好地方，女子美得總會讓人失了心神，書生托他送過很多書信，不過沒一封到了書生妻之手，書生妻受不得他那個謊話吊死了，那書生在三天後榮歸故里，守在妻子的分頭三天三夜，最後也跟著去了。」

  擰著眉頭盯著休文廷，他的故事與我知曉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那書生明明已經變了心，最後死在了書生妻的手下，他們如此已經整整糾纏了九世，前八世書生妻次次死於書生之手，最後一次書生妻自行了斷，算是徹底的絕了他們的孽緣，卻不知為何休文廷要給我個這樣的說法，隨後便聽見了休文廷的答案，「三年前我也死過，卻並沒有死成，那面孔與她實在相似，我以為那便是她，可一朵是空谷幽蘭，一朵是妖嬈牡丹，怎能同日而語。」

  豁然轉身，冷淡的說道：「你這話沒頭沒尾的，怕是昨夜宿醉尚未醒酒，我要等王爺回府，既然這把九霄環佩你已經讓給了我，我習慣自己練琴，你回房歇著便是。」

  我逐客令說得明白，可他卻佯裝不知，仍舊在我身後絮絮著念叨：「瑤琴是有靈性的，九霄環佩自她去了之後便開始蒙塵，即便我怎麼擦拭也灰濛濛的，方才你也不過是伸手輕拭了一下，它便不同了，這九霄環佩原本就該屬於了你。」

  低頭看著顯出柔和的九霄環佩，冷淡的說道：「休樂師自當知道言多必失，我念你飲酒多言不與你計較，下去吧。」

  聽了我的話，休文廷不退反進，見我抬頭冷淡的盯著他，他才住了腳，盯著我的眼中似乎現了瑩瑩的珠光：「月素與易博天分開之後，易博天一直住在京城附近，即便是京城中他也有幾座宅子的，前幾日卻突然對方家生出了別樣的情感，生生的耗在方家，這本不是他的作風，我原本還覺得蹊蹺，如今是真真的明白了，青石鎮的書生一事，是在其妻死了才傳揚開來的，你方才默聲等著我的答案，卻並未問我過程，不是麼，凡兒！」

  微微眯起了眼睛，對於他的分析我並不多話，心中也沒有慌亂，即便真的被他認出又能怎樣，我知道俊彥會護著我，因此冷笑一聲，沉穩的說道：「先前我就說過了，凡兒只有我的家人和瑜王爺能叫，你憑什麼身份叫，下去，我要練琴了。」

  休文廷身子一震，隨後微微低垂了頭，藏了自己的表情，畢恭畢敬的說道：「文廷逾禮了，這便退下。」

  我不耐煩的揮了揮手，休文廷看了看案台上的九霄環佩，隨後轉身離開，素淺的衣擺在轉身之際，飛旋出飄逸的弧度，那時的那年，我每每都要盯著他悠然的背影開懷，也曾如尋常小女兒家般模樣伸手托腮靜靜的對著撫琴的他傻笑，恁般傻傻的問話，現在回想起來，竟不覺得是我會說的，「文廷，為何你這般的清逸，莫不是天上的謫仙見我孤苦一人可憐了我，下凡來陪著我的？」

  那時候的他抬頭看我，輕緩的笑，「傻瓜，若我是謫仙，又怎敢與你婚配，那可是犯了天條的。」

  現在想來，那個時候還是澀澀的甜著，不過人已非昨，如今我可以毫不眨眼的呵斥了他離開我的視線。

  記憶中那人是見不得旁人說他個不是的，我本以為同他使了臉色他定會氣憤難耐，卻是不想他的背影竟現出了輕鬆，那腳下的步子似乎也帶上了歡快，畢竟三年不見，我變了，他又怎會一直停留在原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