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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八:為母

2024-07-09 08:19:17 作者: 柳寄江

  中元二年的冬十二月在長安漫天的飛雪中,愈發莊重清冷。劉盈一踏入椒房殿的宮門,就感覺到一股暖氣鋪面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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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近冬天的時候,張皇后讓人將寢殿鋪設換成了朱紅色的錦綈,此時他的朝靴踏在厚重的絨毯上,鬆軟微微陷下去,落地無聲。再加上殿中燃著的兩個大大的火爐,在嚴寒的冬日裡,仿佛自成一片初春。

  劉芷正在殿中榻上玩耍,眼角餘光看見從外頭進來穿著冕服的劉盈,歡喜作色,搖搖晃晃的張開手臂,示意要阿翁抱抱。

  半歲的女嬰穿著織室特意縫製的嫩黃色春裳,咿咿呀呀的搖晃著頭腦,可愛至極。她已經能夠分辨與自己親近的人,尤其是自己的阿翁阿母,毎天見了,都會分外親熱。

  劉盈失笑,新年的心情在女兒的笑容中,愈發溫潤如水。卻沒有就勢抱起女兒——在適才的歲首大典中,他穿的是玄色冕服,袖幅寬廣,衣襟上繡有金色十二章紋樣,雖然威嚴,但衣料卻未免有些硬扎,且從外頭染上了寒意,怕傷了嬰兒柔嫩的肌膚。直到換了一件家常燕裳出來,才重又伸出手來抱起好好,在女兒耳邊笑道,「好好今天做了什麼啊?」

  話一出口,猛然想起女兒的耳疾,於是黯然神傷。

  張嫣回過頭來,年輕秀美的容顏也露出黯淡的神情。

  「你不要急,」劉盈勸妻子道,「好好還小,再給她些時間。她一定能夠開口的。」

  一個月前,妻子告訴自己:世人多以聾啞並稱,但事實上,這些人並不是真正的啞巴。只是因為聽不見別人說話的聲音,也就無法學著說話,長此以往,也就漸漸的成為「啞」的人了。只要有人有足夠的耐心,願意教著辨識說話時候的唇形變化,並且持之以恆,是可以讓好好學會說話的。

  劉盈曾經以此語詢問過太醫署,對於張皇后的新奇想法,整個太醫署一時震撼失語。許久之後,太醫令高況才言道,皇后娘娘之前的話是真的,那些鄉野間的聾啞聚生之人,雖然不會說話,但卻是能夠發出一些沒有意義的聲音,可見並不是真正的啞巴。只是,是否能夠通過教導唇語的法子來讓繁陽長公主學會說話,他卻不能夠肯定。

  話雖然如此,終究燃起了劉盈的一絲希望。

  自一個月前的談話後,張嫣將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了女兒身上。

  她將未央宮宮務盡力下放到身邊宮人手中,自己則留在椒房殿陪著好好,一遍遍的重複教著她一些簡單的詞語,比如「阿翁,阿娘」,同時握著好好的手,摸索著自己的喉嚨和嘴唇,讓她體察自己的發音喉嚨振動變化。

  不僅她自己這樣做,也要求好好身邊的乳娘及近身侍人在自己無法顧及的時候堅持這樣做。

  只是,也許真的是因為好好還太小的緣故,她並不能理解自己這麼做的意義。還以為阿娘只是在跟自己玩耍,將之當做一場好玩的遊戲,笑眯眯的看著,也不生氣,也不配合,偶爾咯咯兩聲,揮舞著胳膊,分外開懷。

  「我也知道我不該這麼著急。」張嫣嘆道,「可是,如果不早一些開始教導的話,總是怕誤了這孩子,心裡頭難安。」

  說起來,偃兒當初在這個年紀,已經是開始往外頭蹦字了。

  「待到好好長大了,」劉盈攬過妻子的纖細腰肢,「她會知道你對她的付出和恩情的。」

  「阿嫣?」

  「嗯?」張嫣微微側首,杏眸明亮,帶著一絲問詢看著他。

  「沒什麼。」劉盈笑道。

  他一時間想到了自己的母后。

  母親是一個神聖的詞語,他此生受庇於自己的母后良多,但很多時候,對於母后,也會有一些不滿。這種不滿並不致命,但在當下,是糾葛難安的。

  對於母親這個人生角色,他心中有一定的心理期望值:希望這個女人能夠堅強,溫柔而堅定的指導孩子行走在人生方向上,能夠理解孩子,並且永遠不會給他們帶來困擾。

  阿嫣讓他十分意外。

  在他有限的十年印象中,阿嫣是十分嬌氣的。她聰敏,玲瓏,但不可否認,她有一些小任性,並且一直處在一種受照顧的狀態中,不是很會為人著想。

  這樣的阿嫣,他本來以為,是並不能完全勝任母親這個角色的。她卻在之前的一個月中,爆發了骨子裡的所有堅韌,她所為好好付出的,已經超過了他所能夠想像的,並且,他毫不懷疑,只要還沒有完全絕望,她能夠一直為好好付出下去。

  這樣的阿嫣,讓他的心有些酸,也有著一種平和的感動。忽然比往日裡的每一次都更深刻的覺得,能夠跟這個女子執手共度一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張嫣嗔道,「到底怎麼了麼?」

  照顧了女兒大半天,她看起來有些疲倦。落在劉盈的眼中,卻比往日更加的美麗。笑著道,「我只是忽然覺得,能夠娶到你為妻,很幸福。」

  劉盈慣常含蓄,很少這樣直接示愛,十分少見。張嫣十分意外,臉上泛起淺淺紅暈,嘴角微微翹起。

  繁陽長公主的耳疾,在爆發之後,很快的,便在長安上層權貴中流傳開來,仿佛一滴水落入湖泊,在盪起一串漣漪之後,漸漸的平靜下去。而這位初封封邑繁陽的長公主,一生命運註定多舛難安,在當時,所有知情人士雖然口不敢言,卻在心中都這樣認定,這些人中,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包括了繁陽長公主的父親,孝惠皇帝劉盈。但惟因如此,劉盈更下定決心護住自己妻兒。長安城中自有風雨,卻都被劉盈給擋在了未央宮之外。此時此刻,夫妻二人執手相視而笑,好好也極是湊趣,咿咿呀呀的揮著手臂掙紅了臉,劉盈忍不住,親了親女兒,又親了親妻子的額頭,在這座外界風雨所不能傾襲的椒房殿中,只有著他們一家三口人,氣息極是溫馨。

  好好在白天睡的多了,待到晚上,精神就興奮起來,待到好容易將她哄睡,夫妻二人回寢殿安置,夜色已經是深了。

  「……事情已經這樣。」劉盈勸慰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阿嫣,你也不用太過在意,否則的話,無論對你還是好好,都不算好。」

  「這些日子我仔細想了想,」

  張嫣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回過頭來。卸去了釵環,披著一件素絹中衣,青絲在肩頭散落開來,在帳外迷離的羊角宮燈燭光照耀下,這時候的張嫣,有著一種別於白日的清麗之美。「好好的病症,只怕是我在匈奴回來的路上埋下的。說到底,是我對不住好好。」「

  「胡說。」

  劉盈掩住她的口,

  「那不過是命罷。」看著面前眼眶泛紅的年輕女子,「阿嫣,你不要太辛苦。說到底,」他的聲音含糊了一些,

  「——你自己,到現在也不過還是個孩子呢。」

  ……

  春深日遲,草長鶯飛。

  這一日,魯元公主進宮探看女兒。在東配殿與張嫣說了一會話,繁陽長公主醒過來,鬧著要見母親。桑娘沒有法子,只好將她抱了過來。宮人打起帘子讓長公主進來的時候,她在桑娘懷中抬起頭來,臉上猶有惺忪神情。肌膚細膩晶瑩,仿佛能透出光澤來。

  「這孩子,生的真似你和陛下。」

  魯元道,眼圈倏然就紅了,「只是怎麼這麼命苦呢?」

  「阿娘,不要哭了。」

  張嫣抿嘴微笑,示意桑娘將好好抱過來,接在懷裡,「咱們好好好容易見一次阿婆,你看著她哭,她會以為你這個做阿婆的不喜歡她的。」

  「好好乖,」雖然明知道劉芷並不能聽見她的言語,她卻如平常一樣的叫喚,並且堅持如此,仿佛劉芷沒有耳疾,與旁人並沒有什麼不同,「有沒有想阿娘呀!」

  好好的雙眸閃爍著笑意,沒有什麼反應,只是咿咿呀呀的向著母親靠攏。

  她是一個眉眼極為精緻的孩子,雖然年紀幼小,但已經可以看得出來,和張嫣生的極為相似,唯有一雙大大的鳳眼,卻是承襲自父親,清明精神。

  可能真的是因為血脈相連的緣故,雖然在想起的時候,魯元覺得這個外孫女命苦,但是在照面之後,卻極為喜愛,笑道,「真是個可愛的孩子。」從懷中取出一個玉鐲,套在劉芷的手腕上。

  「阿母,」張嫣急忙伸出手阻止,

  這隻紅紋梅花手鐲,質地是上好的和闐玉,晶瑩剔透,在其中卻有一抹流動的紅紋,天然的凝成了一抹三瓣梅花,張嫣小的時候曾經在魯元的梳妝盒見過,是魯元最珍愛的首飾,據魯元身邊的侍女私下說,這隻鐲子是魯元出嫁趙國後,呂后從楚地回來,坐上皇后之位,第一年送到趙國的賞饋,魯元將它看的十分珍重,連自己這個做女兒的,也不讓多碰。

  「這手鐲太貴重了,」張嫣眼神略微複雜,「小孩子戴不起,阿母你還是拿回去吧。」

  「什麼珍重不珍重?」魯元拍了拍好好的胳膊,嗔道,

  「我們好好是御封的長公主,這世上有什麼珍貴東西是她戴不起的?這是我這個做阿婆的,給她的一點心意。」

  張嫣就不肯說話了,許久方輕輕喚道,「阿娘,」

  「你的情,阿嫣領了。」她說著,有些動情,鼻子泛上一抹酸澀,連忙側過頭去,掩了杏核眼眸中的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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