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言情小說> 大漢嫣華> 二五七:覆水(下)

二五七:覆水(下)

2024-07-09 08:19:15 作者: 柳寄江

  落日的餘暉將椒房殿的朱梁畫棟渲染成一片金色的色澤。

  張嫣從殿中出來,見滿殿寂寥,從人退的乾乾淨淨的,劉盈獨自一人負手站在殿階之側,看西天將墜的夕陽。滿天紅霞鋪成一道綺麗光彩,有一種沉醉的美感,將逝未逝的悽美。張嫣竟生出了一種錯覺,覺著這樣的夕陽壓在劉盈的肩上,分外沉重,似乎有一種不堪負荷的感覺。

  劉盈聽見了身後妻子的腳步,苦笑了一下,開口道,

  「當日給好好取名,希望她一生蘭芷芬芳。」

  「我希望她人如其名,一生安好,所以力越眾議,在她甫出生不久,便加封她為長公主,本希望她一輩子平安喜樂,如今看來,卻適得其反,也許反而因了福氣太盛,她承受不住?」

  又或者,

  他回過頭,看著妻子青春朝氣的側臉。

  請記住𝔟𝔞𝔫𝔵𝔦𝔞𝔟𝔞.𝔠𝔬𝔪網站,觀看最快的章節更新

  她皎若芙蕖,美艷無雙,是他年輕的一生最綺麗的一場夢,他本覺得自己這一輩子是不敢去觸摸。但阿嫣陪在他身邊久了,終究無法抗拒,害怕這個精靈的少女從此後從自己的生命中隱去,於是毅然伸手,挽留住她飄逝的背影,逆了最初的想法。

  如今他們飽經苦難,終究夫婦琴瑟相和,本以為就此雨過天晴,山長水好,卻陡遇波折。而愛女好好的天生失聰,是否又是因了他們冥冥中終究還是違了天意,這才招致報應。卻不肯直接懲罰他們本身,反而應在了無辜好好的身上?

  「才不是。」

  張嫣驀的叫道,聲音極為激動。

  對於丈夫此時心中的不祥想法,她其實並沒有什麼確定的徵兆知曉,只是從心中有著一種模糊的感知,不知道該怎麼阻止,於是本能的喚他的名字,想要將他的思緒拉回來。

  「……發生這樣的事情,我也不想的。」

  眼淚大片大片的落下來,模糊視線。

  張嫣撲在丈夫懷中,肩瑟瑟發抖,臉色蒼白,看起來仿佛秋風中的落葉,不堪重負,淚水浸潤了劉盈的衣襟,也將他的心浸的酸軟,喊了一聲「阿嫣」,凝起神來,想要微笑著擁抱妻子,如同無數次往日一樣的擦去她的淚滴,卻張了張口,最終發現,只能失語。

  身為一個母親,張嫣在自己的孩子遭受厄運的時候,自然是最最傷心的。

  可是他又能有什麼樣的方法,能安慰為孩子傷心的母親呢?

  說到底,他也同樣是傷心的。

  ——在好好的事情上,他們是世界上最同病相憐的兩個人,只能在相互的擁抱中舔舐傷口,互相溫暖慰藉。

  「持已。」張嫣的聲音依舊帶著幾絲嗚咽,人卻在淚簾中抬起頭來,

  「我也很為好好難過。如果能夠的話,我寧願以身替之,換的好好健康。可是這是不可能的。抱怨和悔恨都已經沒有意義,這個時候,我們最重要的是陪在好好身邊,想想能夠做些什麼幫她。

  「是了。」劉盈面色轉為肅然,

  「倒是我想差了。」

  妻子的哭泣言語,終於將他從頹廢思緒中拉了出來,重新為愛女打算起來。好好已然註定一生命運坎坷,自己既為人阿翁,與其徒然傷感,更應該做的,是努力想想有什麼法子幫著好好,讓她今後的一生能夠過的好一些。

  劉盈迅速召來太醫院的太醫,為繁陽長公主進行診治。

  椒房殿配殿中,太醫聚齊在繁陽長公主的襁褓旁,輪流為小公主會診。眉頭打起深深的褶子。太醫令高況拱手道,「啟稟陛下,臣等為長公主診脈完畢,需要會商一下。」

  劉盈點了點頭。

  太醫們便退出配殿,在長廊下的耳房匯聚,商量了一陣。

  ——其實並沒有什麼好會商的。在受命被皇帝召過來為繁陽長公主診治之前,隱約聽說了公主的病情,心中就已經有了定論:天生失聰在這個時代,本就是藥石罔治的痼疾,繁陽長公主的疾病是從母胎裡帶來的,所謂太醫,也不過是聊盡人事罷了。只是,繁陽長公主是縣官與張皇后的愛女,更是受盡寵愛,不知道如何將這樣的話說出口。

  待到太醫們終於會商完畢,重新魚貫入殿,聽得劉盈問道,「公主情況究竟如何?」聲音中帶著一絲殷切。

  太醫令高況心中嘆了口氣,他已經過了古稀之齡,早就到了應該致仕的年紀,只是醫術精湛,在太醫署中德高望重,才被挽留下來,本只想著安穩度日,卻不料今天遇上了這種狀況。顫顫巍巍的伏拜在地,抬起頭來,眉毛鬚髮都已經雪白,「啟稟陛下,臣等剛剛已經為長公主殿下會診商量過,殿下的耳疾乃是天生,不是藥石可以醫治的。臣等實在無能為力。」

  劉盈的眸光暗了下去,輕輕問道,「如此,公主的病情究竟如何。」

  「繁陽殿下除了耳疾之外,」高況答道,「身體強健,與常人無異。只是……」他心中有隱憂,不知道是否能夠說出來,面上便自然露出遲疑神色。

  劉盈覷見了,便道,「高太醫,若公主有何狀況,還請直言。」

  「也沒有什麼。」高況苦笑道,

  想著事情終究是瞞不下去的。而且,他身為大夫,對病人的病情提醒本就是責任,於是下定決心,毅然道:「臣自幼長於山野,也曾見過一些天生耳殘之人。這些天生耳殘之人,幾乎全部同時患有啞症。」

  「什麼?」

  劉盈霍然站起,忍不住失態振袖,「高太醫所言可為實情?」

  「微臣不敢欺君。」高況身體一晃,連忙重新伏拜下,將額頭觸在殿中地面之上,不敢抬頭。

  劉盈閉了閉眼睛,好一會兒,才復又聽見他晦澀的聲音,「可有辦法調理?」

  「陛下,」

  高況心中也有些悽惻。說起來,如今在位的這位皇帝,算得上是難得的好脾氣。如今太醫院的日子,比諸先帝在位時期安穩了不少。就如今天這樣,縱然是心憐愛女,聽到太醫院如此無力的回覆,也沒有發作什麼。

  也就是因為知曉劉盈的心性,他才敢將繁陽長公主的隱患如實托出。若是換了先帝,只怕他也只能將此事瞞下緘默了。此時此刻,見著皇帝為愛女失態的樣子,心中感慨,倒是真的有心想要為皇帝分憂,只可惜他的醫術實在淺薄,在繁陽長公主的病症之上,無能為力。

  「陛下為長公主著想的心情,臣等都明白。臣等此後將專研耳疾,以期能醫治好繁陽殿下。」

  只是,他咽下了沒有出口的話:他從醫這麼多年,就從來沒有聽說過,天生失聰是能夠醫治好的。

  他的話語底氣虛弱,劉盈又如何聽不出來,許久之後,無力的揮手道,「卿等都退下吧。」

  殿中一片空曠。宮人們覷著皇帝神色,知道皇帝心情極度不好,不敢留下來惹皇帝注目,都輕手輕腳的退了下去。劉盈獨自一個人待在宣室殿,想起自己的長女。

  好好她一直很愛笑,有著一雙與父系一脈相承的鳳眼,出生半年以來,養的白白胖胖的,十分乖巧,宮中上下,從呂太后到椒房殿的長御侍女,都很喜歡她。卻偏偏竟然罹患失聰之疾。而他身為她的阿翁,想要幫助她,卻無力幫助她分毫。

  多麼諷刺。

  劉盈的嘴角流露出一脈苦澀笑意。

  他身為大漢皇帝,能夠決定大多人的生死,卻偏偏沒有法子讓自己的女兒解脫困厄。

  好好還那么小,她的人生本應是一片錦繡,卻在還沒有展開的時候,就註定蒙上了一層灰色,聽不到世間繽紛的聲音,說不出話語。

  好在,今生,她還擁有皇帝嫡長女的身份,生母為中宮皇后,受封長公主,名下有富庶的封地,以及一個可以蔭子的侯爵爵位。

  ……憑著這些,至少可以保得住一世安穩。

  一雙緋色蓮紋翹頭履踏在殿中厚厚的絨毯之上。好好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響,因為不耐煩殿中的熱度,從包裹的襁褓中將手臂掙出來,一雙胳膊在空中揮舞的極為有力。張嫣將被衾為她重新裹好,鼻子一酸,淚滴就落了下來。

  「不用擔心。」

  劉盈勸道。

  他執起妻子的手,望進張嫣的淚眸中,「只要有朕在,這一輩子,總是不會讓好好受半分慢待。」聲音沉穩。

  這是他身為人父,能夠為女兒做到的,最菲薄的一點事情。

  「不用你這般操心。」

  張嫣掙開他的懷抱,揚起精緻的下頷, 「我不信,我的女兒真的就只能活在無聲的世界裡,從此一生蒙昧。」聲音倔強。

  這樣的她有一種烈火般明艷的美。唇邊噙著一抹冷笑,「如果說,聽力是天生的,我已經救不回來的話。我偏要跟上天再試一試,我不會讓啞字和她扯上任何關係,我要她學會說話,我要她讀書寫字,我要她除了不能聽聲之外,和正常人沒有什麼兩樣。」

  不是不惱恨的。因為,當他說起這樣的話的時候,就代表著,他對好好的病情實在已經是有些灰心了。

  可是也不是真正的惱恨。劉盈對於好好,算是很好了。漢時的人對於天生失聰並沒有什麼深入研究,聽了太醫令先前的說法,他有這樣的想法,也是正常的。

  可是,她不能接受這樣的景象。

  好好是她和劉盈的第一個孩子,她的身上,承載著自己和劉盈的太多理想與期望,如果好好不能夠好好的,她想,從今往後,她一輩子都不能夠真正快樂了。

  張嫣回憶自己的前世,很多東西都已經在歲月的流徙中漸漸模糊,卻還是能夠記起一些:當時有一些同樣天生失聰的孩子,卻可以通過身邊親人的關懷和自己的努力,學會識別唇語來辨識意思,以此為媒介來打開與別人的溝通渠道,進一步說話書寫,擺脫了陷入終生蒙昧的悲慘命運。

  她希望好好能夠做到這樣。

  她希望她的好好在已經無奈失去繽紛的聲音世界之後,不會受累順應的失去說話的能力,以及更深入的對文字書籍的理解能力。她希望好好能夠擁有對廣大外界的順暢感知,而不是耳不能聽口不能言,哪怕擁有世上尊貴的長公主名分,依舊不過是個蒙昧的可憐人。

  ——我想要我的好好能夠在陽光下驕傲自得的微笑,而不是因為天生耳力的問題生出隔閡,從而落後於眾人,漸漸自卑慚穢,一生無法真正展顏。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