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六:覆水(上)
2024-07-09 08:19:13
作者: 柳寄江
這八名女侍,俱是從整個未央宮中簡拔出來的,宮人之中的出色之人。其中,杜辛夷與杜扶搖是一對雙生姐妹,擁有生的一模一樣的容貌,只是性子不同,辛夷待人接物妥帖大氣,扶搖卻內斂羞澀,細緻溫柔。張嫣於是便命辛夷為司賓,隨著荼蘼學著掌管椒房殿的對外接待,扶搖與姚石楠貼身隨侍自己。
掌管中宮文書的司簿楚甘棠容貌中庸,卻腹有詩書,為人嚴謹。
司計戴豫章接替解憂,在解憂離宮之後,掌管中宮私府。
司珍秋烏桕,心靈手巧,梳的一手好頭,猶勝菡萏,便負責張嫣每日的青絲梳洗,同時掌管張皇后的頭面首飾。
司制蔣靈壽掌管未央宮的宮人升降以及獎賞。
最後一個鳴風,卻沒有特定的品級,乃是天子特意贈給張皇后的。
自前年北地漢匈戰役之後,募兵制便正式提上了大漢朝廷的議程,兩年以來,招募了數支俱由適齡健碩的青壯組成的募軍。這位宋鳴風,卻是雁門人氏,當日前往雁門軍招募募軍的地方,憑著一身好身手,摞倒了一群壯漢,最後卻被發現是一名年輕女兒身。軍中一片譁然,鳴風卻振振有詞,女兒身又如何,年初,陛下下達到雁門的招收募軍詔書,條件雖頗為嚴苛,卻沒有一條是明確規定,報考的人必須是男兒。
負責招軍的校尉目瞪口呆,只得將事情報告給了雁門郡守張偕。
張偕聞知此事,不由失笑,不僅沒有怪罪這名少女,反而在與宋鳴風親自談話之後將此女轉送長安。劉盈在考察了她的身世背景之後,將她送到妻子身邊,保護妻子的安全,只為了不會再發生當日沙南閔氏之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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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嫣聽聞了鳴風的事跡之後,頗喜歡這個漢代花木蘭,問道,「你有勇干之才,如今只能夠跟隨在我的身邊,是否覺得屈才?」
鳴風想了想,卻回答道,「我其實覺得,服侍在皇后娘娘身邊也挺好的。我家中有七個弟妹,阿翁去世之後,家中生計便艱難了起來,若非見了雁門郡募軍的報酬高的很,也不會女扮男裝,卻參加募軍。」
「大凡老百姓,都是希望平平安安的。除了那些個希望通過戰功實現自己的人,誰又希望開始打仗呢?」
張嫣失笑。一時之間,也說不上是失望,還是覺得,道理本來就是這樣。
……
椒房殿的偏殿中傳來劉芷咿呀咿呀的聲音。到冬十一月,劉芷已經有四個月大了,乳娘將她養的極好,身體健康,性子活潑,手腳也很是有力氣,已經開始學翻身了。
自從有了劉芷之後,椒房殿裡,時常便飄著淡淡的奶香。
張嫣站在殿外,聽著女兒的聲音,嘴角就忍不住揚起來,心情極好。
沒有生下劉芷的時候,她雖然心中堅定,但是對於之後的生活,是有一些迷茫的。總覺得自己年紀太小,也從來沒有做過母親,也許並不知道怎麼樣真正的照顧一個孩子,擔起一個做母親的責任。
自從有了女兒之後,她一日比一日發現,生命真是一個神奇的生物。劉芷她那樣玲瓏、嬌小,卻每一日都會帶給你新的驚喜,將你的世界,染出絢爛的顏色。
長安的冬日並沒有什麼瓜果,只有楚地進上的橘子,尚帶著青翠色澤。進給椒房殿的自然是最大最好的,劉芷年紀幼小,受不得什麼薰香,乳娘便命人擇了一盤橘子,放在劉芷長起居的偏殿,倒也增添了一絲清香。
劉芷的眼眸靈動,左右張望了一下,目光便落在了漆案上放置楚橘的盤子之上。於是咿呀呀的伸手去要,桑娘便將橘子取過來,笑問道,「大公主,你可是想吃橘子麼?」剝了橘子皮,正要將橘瓤餵給劉芷,聽見偏殿侍從呼喊皇后娘娘到的聲音,連忙起身,退後一步,屈膝拜道,「奴婢見過皇后娘娘。」
劉芷便隨著乳母的動作好氣的回過頭來,見過阿母,十分喜悅,伸出手來要阿母抱。
張嫣抱起女兒,在女兒粉嫩的臉頰上親了一記,心中卻不自覺籠上了一層淡淡的陰影。
劉芷小的時候還好,但過了百日之後,她總覺得,女兒的反應有些遲鈍,有些事情,總要慢半拍才能反應過來,有些時候卻又十分迅速,對形象和色彩有著極為敏感的認知度,能夠記住最近見過僅僅一面的人,如果有人在她面前揮舞帶顏色的事物,她能夠很快的反應過來,並且眼睛隨之轉動,咯咯的笑;但若有人從她背後走過來,她卻要遲個一刻半刻,才能看見。就如同剛剛她進殿的時候,
她身為椒房殿的女主人,在自己的殿堂中行走,自然不會使用全套皇后儀仗,但饒是如此,進殿的時候,身邊侍婢伺候,打簾宣聲,動靜依然不小,劉芷卻沒有驚聞回頭,直到見到乳娘起身行禮,才順著她的目光看過來,瞧見了自己。
這樣想起來,還在更早的時候,信平侯府驚變,滿府的大人都嚇的不輕,劉芷身臨其境,卻絲毫不覺驚嚇,在趙元弄痛了她之前,尚能咯咯歡笑。
……
張嫣的心慢慢沉下去。沉默了一會兒,對自己道,「張嫣,你不要害怕。」有些事情,無論好壞,只有面對,才能開始解決。
她逗著劉芷玩了一會兒,直到劉芷有些疲倦了,方將榻上被衾拉扯過來,蓋在劉芷身上。伸出手,在劉芷面前,擊掌拍了兩個巴掌。
「啪,」「啪,」
掌聲清脆。
劉芷感覺到了掌風帶起來的波動,於是抬起頭來,眼見得阿母在自己的面前,咯咯的笑了,笑容天真而又歡暢,十分無邪。
張嫣抿嘴笑了笑,將雙手繞到了劉芷背後,重新拍了兩個巴掌。
「啪,」
「啪,」
掌聲依舊清脆,劉芷卻維持著剛剛的神情,一雙神似劉盈的鳳眸狹長而微微上翹,連一點波動都沒有,依舊笑的天真無邪,帶著點什麼都不懂的歡暢。
張嫣的眼淚刷的一聲就落下來了。
……
劉盈從未央前殿匆匆趕回來的時候,椒房殿的宮人都站在內殿簾外,看著寢殿深處的方向,面上焦急而又憂慮。
殿中簾幕低垂,琉璃珠安靜的串起垂落,織成一副剔透的風景,聽不到一絲動靜。
「究竟是怎麼回事?」劉盈沉聲問道。
「奴婢也不知道。」荼蘼道,神情亦有些茫然。
「今日皇后娘娘本來挺開懷的,早上起來,便過來看大公主,和大公主在一處玩了一會兒,忽然就陰鬱下來。將大公主抱到寢殿裡坐著,奴婢等人本來沒有在意,但是直到一個多時辰過去,奴婢奉午食進去,娘娘卻不答話,也不讓奴婢進去,奴婢這才急了,貿然將,大家請回來。」
劉盈的眉頭就深深的打了一個褶子,吩咐道,「下去吧。」
他掀簾入殿,見殿中簾幕低垂,宮燈沒有被點起,因此天光有些暗淡,他一時間瞧不見阿嫣所在的地方,卻聽見劉芷咯咯的笑聲從寢殿深處傳來,於是順著女兒發出的聲音的方向走過去,
見殿中南牆之下,素來是阿嫣擺置自己的愛琴的,因為琴案厚重,便格外遮的後面的空當暗沉一些。張嫣此時便抱著劉芷,坐在琴案之後陰影里,側頰上的神情呆滯,也不知道在這個地方坐,了多久。
「阿嫣。」
他喚妻子的名字。
張嫣過了片刻方反應過來,明艷的杏核眼動了動,微微抬起頭,卻沒有說話。
劉盈的心便咯噔一下,倏然沉了下去。
他也算是看著張嫣長大,卻從來沒有見過她這般茫然的模樣,從小到大,她哪怕是最生氣的時候,絕望的時候,也是朝氣蓬勃的,像一叢生命力旺盛的鮮花,從來沒有過如今這樣的情狀,如同一潭靜水,隔絕了漣漪。
「阿嫣,」他也就越發小心翼翼,輕聲問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張嫣沒有說話,只是將頭重新垂下去,露出潔白如象牙的一段頸項。
「阿嫣,」
她聽見丈夫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不知道,你這個樣子,是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可是,阿嫣,我想告訴你,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情,我都會跟你一同度過。」帶著一點從記憶深處如出一轍的溫暖,不知怎的,竟讓她茫然的心緒能夠微微平靜下來,抬起頭來,看著劉盈,問道,
「舅舅,你說,好好日後怎麼辦呢?」聲音微啞,帶著點軟弱的聲氣。
「什麼怎麼辦?」劉盈愕然,「他是朕和你的女兒,出身尊貴,有富饒封邑,一生無憂無慮,有什麼好擔憂的。」
張嫣便苦笑了一下,彎下腰來,在劉芷的耳邊道,「好好,你阿翁來了。你要是能聽見的話,便回頭跟阿翁打一個招呼吧。」
劉盈沉默了好一會兒,寢殿之中,便只有夫婦二人微重的呼吸之聲迴響。
許久之後,他蹲下身來,從女兒的背後輕輕喚道,「好好。」
劉芷紋絲不動,鳳眸微揚,眼角如同阿翁劉盈以及大母呂氏一般,有著上翹的弧尾。睫毛長長如同刷子,寧靜而安謐。
劉盈復又沉默了一會兒,顫抖著伸出雙手,抱住劉芷。
劉芷「啊」的一聲,過了一會兒才發現,抱起自己的是親愛的阿翁,於是咯咯歡笑揮舞著藕節一樣的手臂,吐出一個泡泡,笑的眉眼彎彎。
劉盈眼眶一熱,連忙避了過去,不讓人看見瞬間掉落眼眶的淚珠。
劉芷是他和阿嫣的第一個孩子,也是他曾傾盡了一切心力期盼,並且守著出世的孩子。她天性樂觀,很是愛笑,雖然有著一個嬌氣的母親,自己卻極為好帶,很少給身邊的人添麻煩。
他希望她人如其名,一世皆好,卻沒有料到,到最後,然遭遇到這樣的噩運。
男兒有淚不輕彈,但是,這世界上,總是有一些事情,是值得他們流淚的。
自己的女兒,自出生伊始,便聽不到世間繽紛悅耳的聲音。據說,這種天生徵兆是大夫根本無法下手醫治的,因此,也就註定了,好好終其一生,都將靜止在無聲的世界裡,聽不到歡笑,聞不得鳥語。
而他身為她的阿翁,大漢的皇帝,能夠主宰很多事情,卻獨獨在這間事情上,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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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段不算字數):
其實我很不想寫一段情節,但是很早以前大綱就此設定,如果改動,會牽動後面情節,只得堅持了下來。
寫的時候,很是傷心。
最初設定這樣的情節,靈感來自於兩年前,我還剛剛上研一的時候,聽的一節學校講座。當時本校研究生要求聽滿十個講座,某一天,我和室友看見了食堂外頭有一個講座公告:關於優生優育主題。
當時覺得很雷,但是時間空閒,於是跑去聽了。
Z教授在這場講座中這麼講:胎兒的發育最重要的是在前三個月,大部分的神經系統與器官都在這個時候發育完成。當時我正在構思本書的大綱,心裡頭就想,那麼,阿嫣在孕期前三個月那般操勞,走遍了上萬里路的情況下,如果孩子依舊發育完全正常,是不是我太給她開金手指了?
出於對主角的憐惜,我給阿嫣的長女好好選擇了一個最不影響生活的疾病,即失聰。在漢代的古早之人眼中看來,失聰就相當於一輩子都成為廢人。但是在現代,這樣的孩子可以從小的時候學起,一步步的開始學會說話,繼而融入正常人的生活。
當然,這其中會很辛苦,作為唯一一個堅信會成功的人的張嫣,作為好好的母親,她為了這個女兒,付出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