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墜城而下
2024-07-07 07:58:08
作者: 山河北望
聽到有人突然叫住自己,朱異後背一涼,他轉頭望身後望去,只見一支二十多人的隊伍不知什麼時候悄然出現在了自己的身後。
熊熊燃燒的火把映照出了這些人的身形面容,他們未著甲衣,只著粗布衣服,有幾個衣著甚至破爛,像是近期才被編入軍伍的流民。
這些流民軍大多都是天師道吸納進入的,主要還是為了一口飯吃,朱異如今的身份是蕭遙光的幕僚,與這等下賤之人罕有來往。
但為首一人他卻認識,或許說是極為熟識。
他竟然是被自己逼出自家府邸的老管事,曹辰。
在這種地方相見,驚訝之餘,他更感到惴惴不安。
這個曹辰的來歷並不簡單,往年在府上當管事的時候,朱異便明了於心。
但那時,與其說是主僕關係,更應當說是相互利用,曹管事背後的力量,雖見不得光,但確實也給他帶來了許多的好處與便利。
但在這個時候,這種地方再相遇……
朱異咧嘴笑了笑:「呵呵……我還當是誰呢!原來是曹賢弟啊!你怎麼也入了義軍?不知梅公如今可好?」
曹辰衝著身後一個一臉凶神惡煞的壯漢擺了擺手,滿面春風地迎上前幾步。
「呵呵……阿郎,賢弟二字,小人怎可擔待,還是稱小人名姓聽著親切。」
朱異並不下馬,只是回首衝著這「討厭鬼」在笑,「此言差矣,如今你我並非主僕,怎可再向當年那般,如今不知賢弟……「
「阿郎不是剛剛自己都說了嗎?小人入了義軍,如今在天公將軍麾下,只是一名小小的隊長,掌管著百餘號兄弟。」
「哦,賢弟現入軍伍,戰場立功,出將入相大有可期了。」
「阿郎,如此說來,小人能有今日也多虧了阿郎所賜。」
朱異臉上笑容微微收斂,「這是何意啊?」
此時曹辰已經走到了朱異身前,他臉上笑意不減,但聲音壓得卻極為低沉,「多謝阿郎當日不殺之恩……」
朱異的臉色卻在這時變得極為難看。
當年朱異和梅蟲兒之間許多見不得光的勾當都是曹辰給牽的線。
後來當他真想洗白自己的時候,卻早已是覆水難收了,他那時便動了殺心。
當曹辰離開朱府的時候,他還是派人去剷除過這個禍患,只是曹辰突然間蹤跡全無,此事才沒能成型而已。
而此時曹辰說出這種話,足已讓朱異心驚的了。
「你想幹什麼!」朱異沉聲問道。
曹辰臉色一寒:「阿郎鬼鬼祟祟的,來此地做什麼!」
朱異臉色頓時難看。
曹辰雙眼一眯:「莫非……朱侍中是想出城不成?天公將軍有令!嚴防細作刺客,有敢私自出城者,格殺勿論!」
曹辰說到這裡,他回頭衝著身後壯漢使了個眼色,一隊百餘人一擁而上,就要將朱異拖拽下馬。
朱異大驚,他身上那封寫給韋睿的信件若讓這些人搜去,自己身家性命是小,這大齊的江山社稷傾頹事大啊!
朱異死死拽著馬韁,大聲喝道:「曹辰,你這是公報私仇,就是到陛下面前,我……我也要與你爭個魚死網破!」
雙方吵吵鬧鬧僵持不下,城門下的士兵見此情景卻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也不知道該上前勸解還是袖手旁觀。
就在這時,一陣夾雜著甲葉鱗片摩擦的腳步聲自登城樓梯那邊傳來,同時而來的還有二十來根火把。
一個渾厚的聲音同時傳來:「何人在此喧鬧!」
朱異大聲回應道:「王將軍,本相在此,快來救救我!」
樓梯上的腳步聲突然加快了幾分,二十來個身著盔甲的壯漢來到了城下。
「放開,休得放肆!」
為首大將抽出腰間寶劍走上前去。
雙方士兵紛紛亮出武器,相互對峙著,稍有風吹草動,那將是一場火併。
朱異嘴角冷笑。
曹辰趕忙讓手下士兵放下兵器走上前去。
「王將軍,這是做什麼!誤會!誤會!「
那王姓將軍斜瞥了曹辰一眼:「什麼誤會,某隻看見了有人犯上作亂,竟敢騎到原本主人脖子上去了!」
曹辰尷尬地笑了笑:「王將軍,莫說此等話,小人也是奉命行事,盤查城中一應可疑人等。」
「朱侍中算什麼可以人?在新帝面前,他也是炙手可熱之人。」
「可是……呵呵……他大半夜的,離開了營地,跑到這廣陽門來做什麼?分明就是一個細作,不知道是不是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
曹辰話說到這裡,他突然發覺那王姓將領臉色一寒,他尚未反應,就聽對方罵道:「去你媽的!」
他的右眼結結實實地被對方打了一拳,他並無武藝,受了這一拳,他踉踉蹌蹌地往後倒退,險些跌坐在地上。
「你……你敢打我!」
「某打的就是你這等捕風捉影的小人!」王姓將領說指著曹辰說完,又向著朱異呵呵一笑,「朱侍中,某的那鍋香肉說話都要燉爛了,左等右等都不見侍中來,原來是在這裡被小鬼糾纏住了。「
朱異捋須一笑:「哈哈,不打緊,不知者不怪,他們也是奉命行事,巡邏至此也算是秉公了。」
王姓將領對著曹辰瞪起了環眼,怒斥道:「別以為你是誰某不知道,原先要不是朱侍中收留你,你在潮溝碼頭扛大包都沒人要你,怎麼,現在有出息了,攀上高枝了,就對以前的主子這樣?某是最看不上你這等人的了!」
曹辰被說得啞口無言,臉色頓時難看。
朱異笑呵呵地下了馬,隨手將馬韁交給了王姓將領的一名親兵,「哈哈……王將軍,何故動怒呢?不知者無罪,況且忠於職守是好。」
王姓將領不依不饒,鐵杵般的手指指著曹辰,「若再讓我遇到一次,仔細你的皮!」
曹辰垂目不語,眼珠卻左右轉著。
王姓將領不管這些,向著朱異做了個有請的手勢,「朱侍中,上城頭,喝酒吃香肉!」
朱異笑著點點頭,隨著那王姓將領往城上走去。
曹辰站在原地愣了半晌。
他身旁的那名彪形大漢微微躬身問道:「隊長,那朱侍中行蹤甚是可疑,難保那守城將軍就沒有二心。」
曹辰抬頭看了眼高聳的城牆上那星星點點的燈火,城牆下上百名全副武裝的士兵正警惕地盯著他們。
「回去,把事情報予天公將軍,後面的事……就看將軍如何定奪了。」說罷曹辰揮揮手,「走,咱們先回去!」
這支百餘人的隊伍轉身離開了城門,向著城內星光點點的營盤而去。
另外一邊,王姓將領引著朱異走上了城頭。
身後親兵跟得不緊,王姓將領沉聲問道:「中領軍何故來到此地?」
朱異笑道:「王將軍不是說了,一鍋香噴噴的香肉已經煮熟,等著本相嗎?」
那將軍嘆了口氣:「確實煮了一鍋香肉,今日午後一隻黃狗在我轄區里啃咬一名婦人的屍體被我抓著了,就一箭射死,充當今晚的宵夜。」
此話一出,朱異腹中一陣翻江倒海,他扶著城牆就要乾嘔。
「王……王將軍,那香肉……我便不吃了。」
那將軍點點頭:「如今能抓住這隻畜生還算不錯,如今我軍已經斷糧了,士兵們還能撿些樹皮草根充飢,若不能快些攻下台城,拿不到太倉里的糧食,恐怕過不了多久就該吃人了。」
朱異臉色微變,「怎會吃人?」
那將領又把聲音壓低了幾分:「末將是聽周將軍說的,前幾日……就是把城中男女集中在斗場裡關押的那次,基本上就已經將城中所有存糧翻了個底朝天。
「別看建康城繁華富庶,就那些存糧都不夠這城中六十多萬張嘴吃上半月的,還有城外那些天師道帶來的災民也等著張嘴要糧的。」
朱異眯了眯眼:「沒聽說啊,軍糧都已經如此拮据了,新帝還要接濟那些亂民?」
「事就出在這裡了,那時中領軍尚在囹圄,不知外面情形。新帝為彰顯自己仁君形象,將城中大量存糧施予了流民,城中百姓按需供糧。」
「哦,如此說來,那軍糧如何能夠?」
「誰說不是,新帝失算了。不只是他,就連末將都認為台城陷落就是一兩日的事情,誰想那真是一塊硬骨頭,如何啃都啃不下啊!」
說到這裡,朱異心裡已然明了。
他捋著鬍鬚說道:「這麼說,原本可用作軍糧供應三軍的糧食,被六……不止這六十多萬張嘴給消耗殆盡了。」
「這幾日攻城甚急的一個原因便是我軍無糧,急須太倉之糧以資軍備。」
「但攻城並不順利,新帝才想著出面招降,卻想不到也碰了一鼻子灰。」朱異說到這裡冷笑一聲,「要招降在幹什麼去了,把對方的士氣都給激了起來才去招降,不是不晚了些。」
那王姓將領無奈地搖了搖頭:「軍中山頭林立,新帝、天公將軍、聖軍師,還有那些因為各種原因入伙而來的將軍士族,各自為政,就今日的勸降,還是新帝背著天公將軍和聖軍師而為之的呢!」
朱異也嘆了口氣。
說話間兩人已經來到了城頭的城樓下面,那裡正支起一口大鍋,鍋中肉香四溢,周圍坐著的一些士兵眼巴巴地望著大鍋,不停咽著口水。
朱異起先也被那隨風而來的肉香所吸引,但一想起那死狗之前啃咬過死人,不禁又覺得有些反胃。
那王姓將領拉著朱異坐到了大鍋旁邊坐下,鍋底木柴燒得噼啪作響,鍋中肉塊在沸騰水中滾動,白氣在夜空中蒸騰。
那王姓將領自一旁拿起一個淘碗,自鍋中撈起了一大塊肉,「中領軍,這塊給你?」
朱異趕忙搖搖手:「這……想起來便沒胃口,還是不吃的好。」
「這還是塊香肉,過幾日恐怕這鍋里便不是香肉了,若不是餓急了,想來誰都不願意動那種肉了,中領軍,若你要連夜趕路,不妨就吃下一塊吧!也好有個體力,這畜生真是肥,想必是吃了不少不該吃的東西……」
朱異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過了陶碗。
「中領軍,一會兒末將為中領軍備下吊籃,送中領軍下城,城外流民甚多,聽聞有幾股已經做大,中領軍務必小心行事啊!不妨……換件破爛些的衣裳。」
朱異斜眼瞥了對方一眼,「你都知道了。」
「中領軍何等睿智之人,怎能看不清形勢?」
朱異吹了吹陶碗上的熱氣,喝下一小口,只覺得那湯汁甚是美味,他不禁又喝了一口,「你若知道了,便會怪本相了吧!自你的轄區逃走,蕭遙光必然會怪罪到你頭上。」
「新帝大勢已去,成不了什麼氣候,跟著他早晚死路一條。何況,找個說辭其實也不難。」王姓將領想了想,「若中領軍真有一日能東山再起,末將的生死或許就又捏在中領軍的手裡了。」
「若真有那日,本相必然會為你洗脫一切罪名。」
王姓將領欣喜若狂,他起身拱手道:「那末將在此就謝過中領軍大恩了。」
朱異擺擺手,大快朵頤地連吃三塊香肉。
吃飽喝足,他再次坐上吊盤,晃晃悠悠地向城下放去。
這次離開,兇險的外界更是福禍難料了。
……
距離廣陽門城樓不遠處的一座望樓上,一位老者和一個少年正目睹著整個過程。
「阿翁,城外多麼兇險,餓殍遍野,匪盜猖狂,就是咱們也不敢肆意外出,你看他,自己一個人單槍匹馬就下城牆了。」
無須老者咳嗽了兩聲,才說道:「朱異非等閒之輩,他眼光老辣,早已看出了蕭遙光的不堪大任和早晚必將敗落。」
「那他墜城而下是去幹什麼?知道蕭遙光成不了事就要逃跑嗎?」
「咳咳……呵呵,我看未必,朱異此人貪戀權勢,他不會無緣無故離開政治的中心的,此等弄潮兒不知又要去掀起何等風浪,我們只需冷眼旁觀便可了。」
「阿翁,那……既然蕭遙光成不了大事,那咱們還留在這建康城幹什麼?不如回會稽去。」
無須老者眯了眯眼,「有一人,咱家還是想再看看,看他能翻出個怎樣的花樣。」
「那個小王爺嗎?有什麼好看的。」
少年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轉身下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