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藏污納垢
2024-07-07 07:57:00
作者: 山河北望
與昨晚一樣,蕭宇依舊沒有能回自家王府,他又被蕭玉衡留在了建康宮中。
脫下幾重重甲,渾身上下頓感輕鬆,只是腰背部依舊疼痛。
蕭玉衡皺皺眉,「一身汗臭,來人,帶世子去沐浴更衣,再去含章殿見朕。」
這裡沒有內官宮女,一名黑衣內衛領命將蕭宇引至殿外,交給了一名正在殿檐下候旨的內官。
內官一臉狐疑地望了眼蕭宇,又向黑衣內衛再次確認,確定自己沒有聽錯。
想來除了皇帝之外,沒有男人是有特權能在這皇宮大內享受洗浴的待遇。
蕭宇被內官帶著在皇宮內七扭八拐,向著一座偏殿走去。
一路上雨勢小了不少,久未見到陽光,蕭宇望了望天空,只希望明天能雨過天晴。
這一路上他經過了翔鸞閣,閣內燈火通明,昨夜與他共處一室的虞美人應當還未就寢。
但不知為什麼,一想起那位絕色的佳人,他的心跳就開始加速,心裡有種說不出的緊張與惶恐。
在偏殿內他得以沐浴淨身,飄渺蒸騰的霧氣氤氳在漂滿花瓣的浴桶中,消去了一天的疲累,蕭宇微閉著眼,他感到通體一陣放鬆,整個人沉浸在一種似睡似醒的狀況中。
突然,他聽到某種細微的聲音隱藏在了綿密的細雨聲中,這讓他猛然睜開了眼睛。
「外面……那是什麼聲音……戚戚哀哀……像是有誰在哭……」
蕭宇半邊身子脫離了浴桶,伸向了外面。
薄紗外,幾名宮女內官對他的提問充耳不聞,默默地站在原地。
恍然間,眼前的人和物讓他意識到自己這是在建康宮中,而不是在自己王府。
他定了定心神,那確實是女人的哭聲,還不是一人,幾個甚至十幾個聲音攪繞在了一起,讓人心煩意亂。
「我洗完了!可以去見陛下了吧!」蕭宇道。
紗外幾個宮人相互對望一眼,一個聲音回答道:「隨世子的意。」
再次見到蕭玉衡的時候,是在含章殿的覲見廳里。
蕭玉衡已經梳洗一新,換上了一身乾淨的龍袍,除了臉色略顯蒼白之外,整個人看上去沉穩內斂,儼然一副精明君主的模樣。
他正坐在龍案後面批覆著奏章,見蕭宇來了也只是微微抬抬頭,便命人搬張坐榻過來。
「國事一塌糊塗,今晨剛接到奏報浙水暴漲,去年新修的堤壩竟三處被沖毀,淹了兩個郡,十四個縣,三十多萬百姓受災,十萬多無家可歸……
「閉宮門之前剛收到的加急奏章,郢州刺史蔡興宗剛到任就給朕要糧,郢州今年大旱,地里顆粒無收,五十多萬人等待賑濟,已經餓死了七八萬,許多等待賑濟的百姓眼看就要變成流民,外加官府盤剝無度,眼看就要激起民變!那些地方官真是該死……」
蕭玉衡說到這裡咬牙切齒,再一抬頭便見到蕭宇正一臉惶恐地望著他。
年輕皇帝輕嘆一聲:「不當家,不知有鹽柴米貴,朕還要當如此大的一個家……百姓生計艱難,那些豪門士族卻坐享其成,占據了國家大部分的資源。
「不勞而獲……醉生夢死……卻享受著特權,這世上哪有這麼好的事!下半年土斷就要開始了……朕的這次土斷要成為歷史上最嚴苛的一次!讓那些世子門閥把吃我的喝我的……所有東西都給我吐出來,吐得乾乾淨淨!」
年輕皇帝臉上拂過一抹殺機,臉上再次顯現出那種暴虐之氣,讓人心生懼意,他看了眼蕭宇,「你就沒話要跟朕說的嗎?」
蕭宇想了想,他又許多話能說,對於國家利弊至此,他也想過許多關係國計民生的政策,他更知道這位想要銳意進取的暴虐皇帝將面對的阻力到底來自何方……
但每一條都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王朝的弊政已經是爛在骨子裡了,沒有刮骨療傷的決心,誰又能做到。
蕭玉衡不行,他不是李世民更不是朱元璋,他說得再多,再表現得如此痛心疾首,他都沒有意識到他的穩定統治就是建立在他最痛恨的那些門閥士族、國家蛀蟲之上,他才是他們的代言人。
若他想對自己的根部動手,他的結果只有一個,那便是被他代表的地主封建統治階級給換掉。
二十年前,那位被污名化的年輕先皇何嘗不是如此,最後背負了一個「東昏侯」的惡名,被後世大肆詆毀……
「陛下,成事在於緩而不在於急,溫水煮青蛙效果或許會好……」
蕭玉衡望著蕭宇,臉上的暴虐之色漸漸消退,他只是嘆聲道:「朕也知道,但朕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他們也不會給朕那個時間的……」
蕭宇微微張了張嘴,更多的肺腑之言到了嘴邊,他卻無法說出。
「行了,世子,你下去吧!朕本想今晚與你一同進膳,可大司農袁樞、少府卿褚向正在殿外等待朕的召見……」
「陛下,龍體為重……」
蕭玉衡衝著蕭宇笑了笑,揮了揮手,「今晚,世子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了吧!周公自會安排。」
蕭宇的心一咯噔,拱手行禮後緩緩向後退了幾步,才轉身離開了廳門。
在廊道里,蕭宇遇到了兩位等待召見的大臣,他們都白髮蒼蒼,上了年紀,邊走便低聲交談。
見到蕭宇時,略微驚訝之餘,雙方拱手行禮便算是打過招呼。
通過剛剛聽到的隻言片語,蕭宇這時才知道奢靡成風的繁榮假象背後,其實是一座早已見底的國庫。
走過了長廊,在一座人形銅燈前,蕭宇再次見到了周內官。
蕭宇尚未說話,就見周內官恭敬行禮,「世子,跟咱家來吧!」
蕭宇默默地點頭,一切都在兩人的心照不宣中。
……
蕭遙光殺了殿簽王仲雄,繼續向著茫茫的黑夜中沒命奔逃。
按他的想法,本想先往前跑上一段距離,再折返到河邊,沿著小河一路找到石橋,到鎮上與自己的扈從會和後再一起逃回自己的封地。
至於以後的事情,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周圍黑燈瞎火,他跑著跑著就沒了方向,像只沒有的蒼蠅在黑暗中亂撞。
即使下了如此長的大雨,他也沒尋著一條河流,這讓他一時有些心慌。
他不會是在這荒山野嶺里遇到了什麼精怪,中了它們的道兒,遇到了鬼打牆。
就在他漫無目的地在黑夜裡亂撞的時候,不知什麼時候起眼前似乎有兩盞微弱的橙光,那似乎像是兩盞掛在門外屋檐下的大燈籠。
不管是遇到什麼精或者什麼怪,蕭遙光鼓足了勇氣,決定往那燈光處走過去看看。
漸漸靠近之後,他才發現那邊原來是一處占地不小的佛寺。
他吃齋念佛,自認對佛祖虔誠,但這佛門聖地門前掛燈籠的,讓他覺得有些奇怪,更想去一探個究竟了。
他來到了寺門前,在燈籠光亮的映照下,慈念庵三個大字刻在一張極為普通的匾額上。
這是一個尼姑庵?
蕭遙光皺皺眉,他又渴又餓,他顧不得那麼多了,舉著拳頭敲門想要討些齋飯。
不多時,門內有人回應,一名女尼打開了院門,伸著頭往外窺探。
「阿彌陀佛!師傅,在下……在下路途上遇到了剪徑強人,丟了錢財盤纏,好不容易才逃命至此,打攪了貴寶剎……」
女尼面色不善,上下打量了蕭遙光一番,冷冷道:「這裡不收要飯的,你去別處吧!」
說著女尼便要關門,蕭遙光一隻手趕忙撐住門,笑道:「在下今日是落魄了些,改日在下定然命人前方,為貴寶剎各寶像再塑金身,以做酬謝!」
女尼不答話,冷哼一聲,用力便要關門。
蕭遙光是皇親國戚,被封為始安王,走到哪裡都前呼後擁,除了對面皇帝之外,他何時對任何人低聲下氣過呢?
這無禮的小尼已經觸及他的逆鱗,惹得他勃然大怒,他大罵一句,猛然一腳踹在門上。
女尼毫無準備,驚呼一聲,一下子被踹倒在地,寺門大開。
這邊蕭遙光也好不到哪裡,他剛剛用患有腿疾的那條腿撐地,用好腿給出那麼一踢,他險些也倒在了泥湯里。
蕭遙光剛穩了穩心神,就聽女尼在那裡撒潑打滾,指著他的鼻子又哭又罵,毫無半點出家人的樣子,倒像個罵街潑婦。
而這時,院內傳來了一陣犬吠狗叫聲,似乎還夾雜著男女的呼喊聲,讓這原本靜寂的山門重地一下子沸騰了起來。
這出乎蕭遙光的預料,他不禁一愣,再次抬頭看了看佛寺上的匾額,他似乎明白了些什麼。
這時就見坐在地上的女尼大聲嚷嚷道:「來人啊!這怎麼得了!怎麼得了!欺負人欺負到慈念庵來了,別讓那老匹夫跑了!來人啊!」
蕭遙光知道事情不好,趕忙轉身就跑,他體型肥胖,拖著殘腿根本就跑不快啊!
耳後的吵鬧和犬吠聲越來越清楚,他似乎聽到有男人的聲音在大喊:「抓住那個胖子!」
蕭遙光根本就顧不得這些,突然耳邊傳來一句罵聲,他的後腰被人狠狠地踹上了一腳,整個身子往前一撲,身子栽倒在一片爛泥地里,那場面要多狼狽便有多狼狽。
就在他掙扎著還沒站起身來的時候,突然兩隻鐵鉗般的大手摳著他的琵琶骨把他拎了起來,往回拖去。
眼前火光通亮,耀得他睜不開眼來,耳邊依然能聽到那女尼的叫罵。
「阿郎,你要給貧尼做主啊!得好好懲治懲治他!」
「呵呵……那是自然,我倒要看看到底是怎樣的貨色,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敢在我的地盤上撒野。」
蕭遙光漸漸適應了眼前的光亮,只見一位身形俊美的貴公子在一眾人的簇擁下站在了廟門前。
那名撒潑的女尼想要上前告狀,卻被一名家丁模樣的大漢擋在了外面。
而那俊美公子懷裡正擁著一名香肩袒露的妖媚女尼。
蕭遙光看不慣這等借著出家的名頭做著傷風敗俗勾當的女尼,剛想破口大罵。
俊美公子冷笑道:「扇他!」
一名家丁大漢上前就要給蕭遙光來個幾耳光。
蕭遙光大叫:「你敢打我,你是不要命了!你知道我是誰嗎?」
俊美公子正要回嘴,就聽他背後有人厲聲斥責道:「切莫動手!」
俊美公子側身回頭,喊了聲:「二叔!」
在場所有人都讓了讓,為那被稱作「二叔」之人讓開了一條道路。
只見那人中等身材,五十上下的模樣,消瘦的臉龐只有稀疏的少量鬍鬚,整個人給人一種很是儒雅的氣質。
與周圍那些牛鬼蛇神站在一起,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蕭遙光瞪大了眼,嘴角微微抽了抽:「可是……陳郡謝佑劫」
「正是!始安王!在下正是謝渺啊!」那中年男子疾走幾步,即使下擺的衣袍浸在了泥漿中他也毫不在意,他直接走到了蕭遙光的跟前,拱手便是一大拜。
見到當年故人,蕭遙光感慨頗多,只是算天算地也沒算到他們會在這種不登大雅之堂的地方相遇。
在場眾人都愣在那裡,女尼見狀也不再又哭又鬧了,趕忙閃身躲到了一旁。
兩位老友二十餘年未見,正不知該說什麼才好,而此處地點藏污納垢,也不便詢問。
雙方正都在猜度對方心思的時候,一旁的貴公子推走懷裡的貌美女尼,整了整衣衫,上前兩步也是一拱手:「小侄謝韻,見過王爺!剛剛一場誤會,望王爺見諒。」
蕭遙光雖然第一眼見到這位貴公子,打心眼裡便不喜歡他,但當著他叔父的面兒卻不能表現出任何的不悅。
他故作大度:「不打不相識,呵呵,賢侄風流倜儻,一表人才,頗有陳郡謝氏名門之姿,不知家父是何人?」
謝渺道:「哦,韻兒之父乃是我之族兄謝諼謝文元!」
蕭遙光一臉驚愕,「可是司徒右長史謝文元?」
謝韻賠笑道:「正是家父。」
「那謝胐謝老中書……」
「正是我家阿翁!」
蕭遙光嘆道:「名門之後,果然是一表人才啊!」
話是如此說了,但蕭遙光還是下意識地看了看尼姑庵的牌匾。
謝渺尷尬地笑了笑,謝韻卻不以為然,做了個有請的姿勢:「王爺,這就是我家,有話進去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