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情敵相見
2024-07-07 05:45:00
作者: 淮西
今日蕭宸在寢殿處理公事,一步也沒有離開。
他叫人折了半樹桃花,放入巨大的青釉梅瓶中,遮天蔽日地擺在床前。
葉白榆看了半天也沒看懂他是要做什麼,說觀賞吧,擺在這位置屬實沒什麼觀賞性,說打發時間吧,陛下的花她也不好意思折來把玩。
唯一可能的用處就是遮光,但又遮得稀碎,不如拉上床帳管用。
天黑後,蕭宸又把花瓶移去了窗下,盛大的花枝把灑在地上的月光碎成了花影,倒還有些賞心悅目。
葉白榆趴了一天,老腰欲斷,見蕭宸心情似乎還好,便打算起來走走。剛要撐著胳膊起身,便聽他如臨大敵道:「你做什麼?」
嚇得葉白榆差點兒趴回去,「我……想起來走走。」
蕭宸看著她,眼中壓下了一些情緒。他放下公務走到床前,拿來自己的披風把人裹嚴實了,打橫抱著出了大殿。
夜裡又起了風,簌簌風聲裡帶著嚴陣以待的氣息。
今日寢殿外有數十玄羽衛值守,門口過道,殿脊樹杈,天上地下守得密不透風。長明宮外更是調動了半數金羽衛,這架勢似要把擅闖者哪怕一隻蚊蟲都堵在外。
本章節來源於𝒃𝒂𝒏𝒙𝒊𝒂𝒃𝒂.𝒄𝒐𝒎
謝容與乘風而來,對這陣仗頗是無語。他這位宿敵心眼窄得是一點風度都不要了。
他沒有強行闖入,折道去了玄音宮。
那三年裡他來過數次,但都沒能接近,蕭宸把玄音宮守成了一座牢,比玄羽衛大獄還要難闖的牢。
她離開後,玄音宮依舊守衛嚴密。謝容與猜想裡面有什麼不為人知的秘密,一直想探究一二。
今日主力守衛都集中在帝寢,玄音宮必定比平時好闖,他打算碰碰運氣。
玄音宮在長明宮東側,原本也屬於長明宮的範圍,蕭宸為了安置顧弦音,特將這一部分劃出來改建成寢殿,只為與禁內后妃們隔開距離。
謝容與施展輕功,輕羽似的在鐵桶一樣密不透風的宮中自如起落,也不見他嚴陣以待四面張望,仿佛乘風夜遊一樣,輕鬆就能避開四面八方的守衛。
他的自如來自於他對北黎宮城的絕對了解,以及對氣息極強的感知,只要對方功夫在他之下,甭管藏在什麼犄角旮旯對他而言都是無所遁形。
而別人如果想要發現他,除非耳朵夠靈敏,眼睛能跟上他的速度,否則他就是一縷隨風而過的煙,等到別人後知後覺察覺,他早已沒了蹤跡。
隋末不在玄音宮,謝容與不費吹灰之力就瞞過了所有眼線,順利落在了二樓月台。月台上有隻木案,案上擺一隻琥珀色琉璃酒瓶,瓶中隱約可見半壺酒,仿佛主人還在,隨時會坐下來對月飲一杯。
他繞過木案,手指抵著殿門,趁一陣風呼嘯而過時輕輕一推。
這細微的聲響沒能躲過蕭宸的耳朵。他立刻朝向玄音宮的方向吹哨示警,埋伏在那周圍的玄羽衛瞬間便傾巢而動。
蕭宸抱起葉白榆回到寢殿,說:「我去處理一下不速之客,馬上回來。」
葉白榆也聽見了那邊的動靜,她有些不解,長明宮附近守衛森嚴,謝容與應該猜到她在這裡,為什麼要去玄音宮?
蕭宸這樣緊張,莫不是玄音宮裡有什麼不為人知的秘密?
謝容與到底沒能先一步進入玄音宮一探究竟,十幾個玄羽衛反應迅速地躍上月台,纏住了他的腳步。
蕭宸沒有高深的師父授藝,自然沒有出神入化的輕功,而玄羽衛就是他的羽翼,追蹤攔截,飛檐走壁,做他做不到的事。
趕到玄音宮時,謝容與仍沒能擺脫玄羽衛的纏鬥,這對蕭宸而言就是贏了。
蕭宸看著開了一道縫的殿門,冷笑:「是我大意了。」
謝容與異口同聲:「你的玄羽衛還是那麼難纏。」
宿敵二人甫一見面,先互相恭維一句,算是盡了「禮數」。而先禮後兵,接下來就是針鋒相對。
蕭宸躍上月台,立在謝容與對面,他穿著家常寬袍,未束冠,墨發玄衣隨風翻飛,與暗夜幾乎融為一體。
他斜睨謝容與,輕笑:「謝相不請自來,是否有些不通禮數?」
謝容與還是那件青古寬袖長袍,與情敵的綢衣一比稍顯寒酸,然他身如玉氣若仙,如此對向而立,氣度絲毫不輸。
他微微頷首,姿態謙遜,「確然有些失禮,但蕭君防我如斯,我又思念故人心急如焚,故而不得不冒昧而來。」
故人二字像硌牙的石子,扼喉的魚刺,把蕭宸噎得夠嗆,他聲音冷硬:「這裡沒有你的故人,趁我沒翻臉,勸謝相從哪來回哪去。」
「是麼?」謝容與看著殿門那道黑洞洞的縫,還有如臨大敵的玄羽衛,淡笑,「若沒有,容我進入憑弔一番故人又何妨?」
蕭宸不客氣地回懟:「兩年前,你箭指向她時倒也沒記得她是故人。」
謝容與:「實為不得已。」
蕭宸:「不得已殺心愛之人,謝相如此『深明大義』,實非我輩能及。」
謝容與微微一頓,另道:「天策四年你我一戰,你血氣虧損嚴重,險些死於我手,可是用了什麼禁術?」
蕭宸:「與你無關。」
謝容與心裡有了答案,便不再追問,「我觀你氣息不穩,氣色有異,比之去年狀態更差,後日一戰,我很為你捏一把汗。」
「不勞你費心。」蕭宸送客態度十分明顯,「謝相隻身一人來我雍城,千萬捂好身份,免得客死異鄉。」
謝容與淡笑頷首,「多謝蕭君提醒,對了,我那故人一人千面,蕭君未曾識得其真面,千萬不要認錯。」
說罷足尖點地,隨風而去。
蕭宸的臉黑得比夜還深三分。
謝容與這面慈心黑的王八蛋,句句往他心窩子裡戳。
「陛下,可要追?」
蕭宸望著他離去的方向,說:「讓燕羽軍跟著,但不要強跟,這廝詭計多端,不要上套。」
「是!」
蕭宸站在謝容與沒能推開的那扇門前,手指躊躇再三才輕輕一推。
久無人至,房間有些朝悶氣息。他沒進去,站在門口看著熟悉的一切。
二樓是放置衣物之處,他給阿音做了好些新衣,如果一日換一套,連穿兩三個月不成問題。不過她幾乎都沒穿過,她在殿中只喜歡穿禪衣,除非他勉強給她換了。
整個玄音宮其實沒什麼秘密,不過是他固執地維持著原來的樣子,固執地不讓別人——尤其是謝容與踏足。
最初她離開時,他不太敢來這裡,睹景思人,難受至極。而時隔兩年多再見舊物,竟有些物是人非之感。
原來的阿音可能再也回不來了。
蕭宸離開沒一會兒,馮堅就送來了一碗藥。
葉白榆隨口一問:「陛下又要喝藥麼,好像未見他有什麼不適的症狀?」
馮堅躊躇片刻,道:「這是安神藥,陛下入睡難,國師給的方子。」
葉白榆之前看見蕭宸夜裡喝藥,想過任何一種可能,就是沒想過安神藥。他那種一夜醒到天明的睡覺狀態,說破天也沒人相信他喝了安神藥。
這分明很不正常。
她作擔心道:「陛下每日喝安神藥,為何還是睡不著?」
馮堅張了張嘴,似乎是不知道怎麼說。
陛下為什麼睡不著,在馮堅看來是損耗過度,傷了根本。當年陛下為讓那位重活,損了不知多少心頭血,以至於那一整年,陛下的臉上都沒什麼血色,每日需得淺塗些口脂遮掩。
損了身也不知休養,魔怔了似的舉國找人,越找不著越魔怔,越睡不著越糟踐身體,猶如飲鴆止渴。
馮堅想把個中隱情全盤告知,但沒有陛下允准,他委實不敢多嘴,醞釀了一會兒才挑挑揀揀道:「天策三年那場大戰,陛下受了重傷,又一度,一度哀思過重,自那以後就常睡不著,但每日總還能歇兩三個時辰,安神方子用了不少,起初效果不錯,但漸漸的就失了效用,醫官國師皆說陛下國事操勞思慮過重,勸他別那麼緊著自己,但陛下那脾氣您是知道的,誰也勸不動。」
一個正值壯年的男子,每日那麼強的體力腦力消耗,便是再操勞思慮,也不該是蕭宸的狀態。
待馮堅退下,葉白榆拿小指沾了一點藥嘗了,倒確實是安神的方子,且這方子用藥還很重。
這樣的安神藥加上安神香,安頭牛也夠了,竟不能讓蕭宸安睡哪怕一兩個時辰?
葉白榆百思不解。
人不眠則耗,鐵打的身子也經不住長年累月的耗,何況蕭宸早年服用了不少損傷身體的藥,兩廂作用下,恐怕不用她動手他也活不到老死。
蕭宸回來時,正看見她坐在窗下軟榻上發呆,像是想什麼入了神。
想什麼呢,從不見她想事情走神,是因為剛才的不速之客麼。
思及此,蕭宸的心又堵了一分。
「坐在那裡僵著不難受嗎?」他大步到榻邊,克制著摸了摸她的頭。
他還想抱抱她,用感受得到的真實的溫度來慰藉一下他今夜被捅得千瘡百孔的心。但她後背有傷,他怕弄疼她。
「冷麼?」
葉白榆抬頭,好像是隨意也好像是有些可憐他似的問。
他穿得單薄,帶回了一身的夜涼,神情因為隱忍而顯得寡淡,像塊沒有魂的石碑。
一國之主,心裡裝著黑暗潮冷又深不見底的深淵,面上卻要雲淡風輕遊刃有餘,他本可以是把無情無愛的利刃,卻偏偏對本該痛下殺手的敵人動了情,註定求而不得,自苦自傷,他無疑是個悲情的形象。
拋開他們之間不死不休的立場,還有那些用血填滿的溝壑,葉白榆是同情這個人的。
她眼中第一次在面對他時露了「情」,雖然不是他想要的那種,但蕭宸還是欣喜若狂。她對他終於不再是無動於衷。
放在她發頂的手滑到臉頰,尚還有涼意的掌心觸碰到她的溫熱,那剛剛好的溫度倏地升了溫,順著他的手臂傳到心口,燙得心猛抽了一下。
「冷。」他帶一點不易察覺的求安慰的語氣說。
葉白榆卻沒有什麼安慰可以給他,只是忍著沒有避開他的手。
兩人維持這樣的姿勢好一會兒,葉白榆看著案上的藥,道:「陛下,馮大父方才說你睡不著,每晚都要喝安神藥,可我見這藥似乎也沒什麼效用,為什麼不停了呢?」
蕭宸悸動的心因為這話平復下來,他回頭也看了眼案上的藥,「阿榆可是覺得有問題?」
葉白榆搖了搖頭,試探問:「聽說是國師的藥方,我不知國師醫術如何,不敢評論,只是覺得藥沒有效用不如不吃,怪苦的,何必為難自己呢?」
國師給的藥方還有香料,蕭宸都找人查驗過,沒有什麼問題,起初也都是有效的,只是後來他越來越耐藥,換了藥方也只是好一段時間,時間久了就沒了用。
他倒是沒想過把藥停了,她說得對,吃不吃都一樣,不如不吃。
「好,就聽阿榆的。」
蕭宸這樣說,就代表他對國師的醫術還有藥方信得過,那麼問題出在哪?
停藥兩日,蕭宸每夜能睡一個多時辰,但他不確定是因為停了藥,還是因為她在身邊。
這日三月初七,是顧弦音的生辰,也是蕭宸跟謝容與約定互毆的日子。
天沒亮,蕭宸看了眼身邊趴著的人。她下巴撐在枕上,迫使嘴巴嘟著,看起來好像氣鼓鼓的。即便這樣看了好幾天,也心疼她,但每次見她這個樣子還是忍不住想笑。
葉白榆的心情就沒他好了,她趴著幾乎睡不著,蕭宸的被褥上沒有花紋,不能摳,又困又無聊。她掀開眼皮子看向看她的人,有氣無力道:「陛下不早朝嗎?」
蕭宸忍笑,「早朝不如看你好玩。」
葉白榆翻了個白眼。
蕭宸張開虎口捏她鼓囊的臉頰,捏魚泡泡似的玩,「當面對孤翻白眼的人,你是頭一個。」
「哦,陛下恕罪。」葉白榆嘟囔道。
蕭宸加大力度,把那張氣人的嘴捏成了鳥喙:「罪不能恕,罰你今晚陪我打架。」
葉白榆眨了眨眼,沒說話。
這一整日,她腦子裡時不時就會想起要見謝容與這件事。
她沒有多期待,也沒有多排斥,就是時不時會想起來。
這一天風平浪靜,天也格外好,青釉瓶里的桃枝又換了一批,比昨天開得還要好些。可是寢殿太暖,所以花期很短,早上盛開,到傍晚就有了敗象。
花與情都一樣,盛期一過就不好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