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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8章 殷炭色

2024-07-04 11:28:24 作者: 心上秋

  陶盆之中,堆疊著十幾塊焦黑色的木炭,皆被燒得充斥著滾燙的鮮紅,好似裡頭包裹著流溢的岩漿。

  蘇蘇緊握著半夏的手,眼瞧著那一墨點大小的烙鐵伸進炭山里,埋了進去。

  那一脈鮮紅仿佛血液回流血管一般湧上鐵烙,也漸漸攀蔓上鐵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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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得多疼啊。

  蘇蘇無法想像。

  一塊滾紅的炭突然爆了一聲火花,她被嚇到,手中一頁糙紙脫落,飄墜了下去。

  「啊——」那是方才胡鶴遞交給她的藥方呀。

  她剛伸手準備在它墜進炭盆之前,亡羊補牢地挽救一下,不料胳膊卻被人抓住,狠狠往回一拽:「不要碰!」

  是胡鶴。

  「我再給蘇蘇姑娘寫一份便是了。」胡鶴擰著眉頭,看著那蘇蘇差點挨到的炭盆迅速將藥方吞噬,沒有招搖的焰火,只有靜態凝固的殷紅,可那頁藥方已經灰飛煙滅——甚至連一點灰燼也沒有揚起。

  蘇蘇後知後覺地害怕。

  她眼睛裡卻漸漸蓄起淚水——她如今曉得,那會有多疼了。

  胡鶴借著寫藥方的事匆匆告辭,也巧妙地避開了此後即將發生的尷尬——

  不似拔箭,只要在傷口處剪開小小的豁口即可。要用通紅的鐵烙將漸有潰爛腐化之勢的傷口焦燙掉,這周遭的衣物皆須清理開來,不然沾上一點火星就麻煩了。

  莫說是金枝玉葉的公主,即便是尋常農家女兒,也不肯讓除卻夫婿外的男子瞧見自己的身子吧。

  眼見烙鐵的柄,一線殷紅已經攀援至高位,許長歌抬頭對蘇蘇道:「煩請蘇蘇姑娘幫忙為公主更衣。」

  蘇蘇連聲應下,對半夏使了一個眼色,二人遂坐到永清身旁為她解釋衣衫。

  她剛掰開永清腰間的一枚青玉帶鉤,啪地一聲清響,讓她瞬間一個激靈。

  她她她,她們這是在幹什麼呀。

  即便是知道是救命必須,即便知道許長歌也是正人君子,又有三雙眼睛盯者,他也不會做逾矩之事,蘇蘇依然感到難以忍受的窘迫與尷尬。她竟然要在一個青年男子面前,親手為永清解開衣衫,袒露除了她以外,幾乎沒有人曾經看到過的肌膚。

  手上的動作不由得有些慢,好在半夏手腳麻利,心如止水,不曾似蘇蘇這般想那麼多,很快就將永清上身的襦衫解開了來,垂散身側的茜色織錦愈稱得包裹其中的白皙肌膚瑩白如玉,曲線溫柔起伏。

  蘇蘇回頭看了一眼許長歌。

  那好看的側顏沉默地垂著睫,靜靜地盯者炭盆中的烙鐵。

  即便她的永清公主心悅許長歌,即便許長歌也傾慕永清公主久矣……

  那也不行!

  莫說是發乎情止乎禮了,他們即便是天賜良緣,也還未成親呢。

  要是讓蘧皇后曉得今日發生的事,她自己也沒臉了。

  但連李功這樣保守的長者也點頭了,想來首當其衝的也不是蘇蘇。

  蘇蘇深吸一口氣,禮義的羞恥讓她還是小心翼翼地將永清完全解開的襦衫往上遮了遮,儘量不影響到傷口的位置,也不叫許長歌有半點用目光褻瀆的機會。

  蘇蘇只覺得額頭一陣虛汗,她帶著半夏站起來,立到床榻的另一側,喚道:「許侍中,可以了……」

  許長歌似也有一些心神不定,他仍凝視著殷紅火炭須臾,才握住包著厚布的鐵烙木柄,緩緩走了過來。

  他的姿勢仿佛提著一把劍即將走上戰場,劍的末端還在通紅燃燒,愈叫蘇蘇提心弔膽。

  她至今還在懷疑,許長歌真的能行嗎?

  許長歌確實不是第一次使用鐵烙焦化傷口。

  在北漠征戰的日子,受傷自是家常便飯,每回軍醫覺得他傷情略有些嚴重,建議用上鐵烙防止感染潰爛的時候,不同於其他非要拖到瀕危時刻才忍痛上刑的將領,他每次都是從善如流,迅速地同意。

  好幾回人手不足的時候,他都是咬著木頭,親自給自己處理,後來技藝嫻熟了些,還給一不小心被流箭所傷的鄺枕也來過一下。

  別人都敬畏許將軍年少卻有志,不畏痛,不怕死。

  但偏偏他是最怕死的。

  若不是怕死,怎麼會為每一道稍稍嚴重的傷口擔憂,一被軍醫建議,他便立刻上烙?甚至好幾回不待軍醫說,他便主動詢問。

  肌膚焦化的疼痛算得了什麼,他真是怕死怕得緊。

  生怕留不住一條命,再看她一眼,再看她笑一回。總不能他閉上眼睛,走馬人生的時候,最後定格的卻是她一雙淚眼朦朧,含恨忍辱地瞪著他吧。

  那一晚的月光從來沒有那麼涼過,他想起,還是隱隱作痛,連那烙鐵在肌膚上蒸騰水汽的痛感也盡數磨滅。

  許長歌坐在永清榻邊,他朝思暮想六年的女孩子,如今奄奄一息地躺在他身邊。

  他倒是活著回來了,閉上眼睛的人竟然成了她。

  目光掠過她微蹙的眉間,潮紅與蒼白斑駁並存的臉頰,薄無血色的唇,最後落到溫柔雪色之間漸漸泛著詭異的粉紅的傷口。

  他沒有一點青年血氣方剛的興奮,這可以稱之為旖旎的景色無法勾起一絲雜亂的慾念。

  許長歌的心中只有無盡的悔恨與哀慟。

  他是不信命的。

  但世間仿佛真有因果連結的說法,他當年朝著歐陽野射去一箭,如今永清卻為了歐陽野擋了一箭。

  可若是因果報應,何故不衝著他來?

  難不成滿天神佛皆知他靈犀所通,非要他心如死灰,才算得誅心之痛?

  不。

  他就是不信命,即便是天神惡意地捉弄,他也偏要把永清從閻羅殿裡搶回來。

  凝神屏氣,他以左手穩住右手,扶送著殷紅的鐵片慢慢靠近永清漸漸潰爛的傷口上——

  站在榻前的蘇蘇已經癱軟在了半夏懷裡,只依靠著半夏努力支撐的手臂,以不至於墜在地上,她用手死命地捂住自己的嘴,眼淚不由控制地涌了出來。

  熟悉的白煙迅速騰起,他亦適時收回手,避免再將她的肌膚深層燙傷。

  「嗚——」

  榻上一直昏迷不醒的人卻倏然從鼻腔中逸出一聲嗚咽,永清的四肢開始顫抖起來,她仿佛不受控制地開始蜷起身子,掙扎扭動。

  「不行,」許長歌眸中痛色難忍,他深吸一口氣,向蘇蘇道,「還有一大部分未曾處理,蘇蘇姑娘,請你們二人按住公主,莫讓她亂動燙傷別處。」

  「我?」蘇蘇在半夏攙扶下勉強站起身,她看向永清胸口,那處箭傷還有三分之二的部分未曾被烙上。

  蘇蘇只覺得眼前一黑,她努力擦乾眼淚,坐到永清身側:「我如今氣力小,恐怕按不住公主腿腳,半夏,你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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