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銀刀匣
2024-07-04 11:28:12
作者: 心上秋
月色漸漸西沉了下去,李功等一席人終於趕到了泉亭。
燕因舊律十里設一亭聚落店肆人煙,以供來往差旅商客休憩歇腳。律令規定雖是如此理想,但落實下去往往要因地制宜,被各種各樣的因素限制,無法執行是常有的事。比如這泉亭為燕闕向朝京的路上第一亭,又在兩京官道旁,也因為要繞了中間一座高山,竟然被挪到了出城二十里遠的地方。
幾間院舍錯落相連,書著旅棧酒肆等名頭的幡旗在夜風中招展。
車馬在門口停下,被旅肆的僕役牽去了後院,蘇蘇惴惴不安地跟著李功邁入門檻:「長史,這鄉村野店裡的游醫,真的能行麼——」
尤其只是向旅肆的侍兒一打聽,便差人去請的醫。
這鄉野遊醫還連個正經的館子都沒有,還須讓人到附近他的田捨去請。
李功道:「宮中太醫多攻婦人內症,或是一些富貴閒生的疾病。朝京倒還好一些,燕闕這邊本便是個草台班子,宮中貴人又鮮少受皮外之傷,恐怕即便讓燕闕這邊的太醫令親自給公主診治,我也擔心他庸醫誤人。江湖中人,則是完全相反地來了。」
蘇蘇懵懵懂懂地點頭,眉間憂思卻仍未解。
「長史借過。」他尚在向蘇蘇解釋,身側便傳來一聲滿是疲倦的低沉男音。
李功聞之,身形一避,趕緊讓開。
靛衣男子便如懷珍寶般,小心翼翼地托著懷中少女快步進了房間。
派去接來醫師的侍從腳程也快,不一會兒便將一名布衣戴幘的遊方醫士帶了進來。
蘇蘇見了他,頓時「啊」了一聲。
本以為江湖游醫,又在這一帶赫赫有名,多少也當是個鬢髮花白的老頭了。她先前還納罕,即便蘧府精銳的腳程再快,那位跟著來的老醫師無論如何也是步履蹣跚,怎麼也來得這麼快?難不成是被背來的?
但他一抬眼,望向蘇蘇,卻揚起的是一張膚色微黑的年輕面孔。
說出來的話卻十分刺耳:「怎麼還有女人在?」
「……你,什麼意思!」蘇蘇惱地瞪了他一眼,卻聽見床榻上傳來一聲低低的呻吟。
醫師更變了顏色:「怎麼還有。」
「胡先生有所不知,」李功一抱拳,「傷者也是位年輕女子,怕先生行醫時多有不便,我等想讓侍女在一旁服侍。」
什麼服侍,不過是想讓他教這侍女如何處理傷口,遙遙隔著發號施令,以免教他占了別人姑娘的便宜罷了。
胡醫師冷笑一聲:「你們以為行醫治人是什麼兒戲?斗大字不識一個的婢子也敢代我行事?真把胡某當成不學無術的赤腳游醫了!」說罷重新拾起放在案上的藥箱,掉頭就往門外走。
胡醫師只是一時意氣,他自幼學醫,雲遊江湖之前也曾為兩京富貴人家診治,最曉得這些自詡身家性命極為矜貴的人,最愛故作學問,胡亂指點。他一進來,打量李功等一行人的衣著,便知這趟出診又要把他拉回到當年最討厭的生活里了。
索性找個藉口開溜。
不料一把玄鐵錯銀的劍倏然擋在他身前。
那劍並未出鞘,只是那人身影迅速,將胡醫師嚇了一跳,他定下神來輕蔑道:「貴人不會以為,以武力相挾,便可叫胡某屈從吧?難道胡某行走江湖,是第一回被人叫刀劍架在脖子上?」
「自然不是。」
擋住他的靛衣男子五官挺拔俊逸,只是仿佛萬里奔波而來,臉上滿是比旁人更深重的風塵倦色。
蘇蘇驚訝道:「許公子,不是才歇下麼,怎麼就出來了?」
「無礙,我已休憩夠了。」許長歌緩緩放下手中的劍,隱有血絲的眼睛仍緊緊盯著這名鄉野醫師,他倒是沒有一點敵意,只是如此一雙眼,也不免有些駭人,「胡先生,我等並非懷有輕薄之心,只是患者傷在胸腹,只恐先生心有憂慮,畏了手腳,反倒施展不開。」
胡醫師一聽,更覺頭皮發麻。如此隱私之處,又是富貴人家,偏要在荒郊野店尋醫問診,恐怕攤上了什麼大事,語氣軟和了一些,卻仍是想溜之大吉:「如此重的傷勢,胡某自愧醫術不精,恐怕耽擱了病情,幾位請另請高明吧,告辭告辭。」
這下,他卻被人提了後頸,扔回了房中。
胡醫師頭暈眼花地跌在一張草蓆上,只恨自己沒有和江湖上的弟兄多學些拳腳,心下駭然:「你們,想做什麼?泉亭雖不是什麼大驛,也有正經駐軍與官吏辦公的,即便諸位身出顯貴,恐怕也背不得人命官司吧!」
泉亭的官吏也與他有些交情,這又是前後不著的地方,即便是兩京的貴人也拿這裡的小官沒辦法。
那靛衣男子持劍橫膝,於他身前落座:「泉亭一帶問起跌打外傷,隨便拉扯幾位行人皆道是你胡鶴先生起死回生,這十里之內還有誰比胡先生醫術高明?我等自然不想背上人命,望胡先生也切莫辜負一條人命。」他停頓一瞬,又道,「我等明日即要啟程趕路,只是傷情緊急,急需處理,才尋求先生救治。先生有所需,無論利祿,皆可應允,也不必擔心我等日後報復。」
他竟然能許諾無論利祿。
胡鶴一點都沒有欣喜,反而愈發想逃離這個地方——這群人到底什麼來頭?
他有意無意地望向門口,試圖計劃一下逃跑的路線,卻瞥見又多添了兩名軟甲勁裝的帶刀侍衛。
胡鶴知道逃跑無望了,深深吸了一口氣:「傷者在何處?受傷多久了?可有簡單處理傷口?」
隨後他便見到了躺在床榻上的少女。
她一身石榴裙,殷紅如江花欲燃,那幾線被灼燒的痕跡映襯著愈似枯萎的火,只是胸口深色血跡,觸目驚心,胸膛正中央隱隱露出一截木箭被剪斷的痕跡,仍然清晰可辨還有一大截存留在她身體裡。
「這就是你們說的簡單處理?」胡鶴大為震驚,額上冷汗又下來了,「該不會今天受傷也是誆胡某的,她的傷情可不似你們說的!」
眼前的少女在尚有寒涼的夜裡卻沁著薄汗,緊閉的雙眼周圍皆暈著一圈病態的紅。
刀箭外傷,昏迷不醒是大忌,發熱發燒又是一重大忌。
胡鶴心中又遲疑一下,一名富貴人家嬌養的女兒,怎會平白無故中箭?這兩名男子所說,舉家遷徙,途徑亂軍之時被流箭射中也太可疑了,怎會連衣衫也似被火燎過的,而她身旁的婢女反而衣著整潔,絲毫沒有動亂的痕跡。
李功安撫他:「先生無需顧慮,該如何處理,便如何處理,我們也並非胡攪蠻纏之人,曉得即便拔了這箭樁出來,公……她醒轉也須些時日。」
胡鶴不知怎麼,無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那還坐在窗下的男子。被薄霧淺淺攏住的月色不大分明,他又坐在角落,燈火皆繞著傷患的床榻,他的臉上一片陰翳,看不出神情,只是背脊皆倚著牆壁,仿佛已然睡去。
胡鶴最終經求旁邊少女父親的同意,決定還是親自為這名少女處理傷口。
只是他展開刀匣之中一排器具時,旁邊那婢女仿佛即將昏厥而去,臉色蒼白地咬住唇,緊緊地盯著床上的人。
主僕情深能這麼深麼?
這家人真是疑點重重。
一把把形形色色的刀皆在油燈火苗上燒滾一遍薄如蟬翼,胡鶴就要開始動手了。
蘇蘇忍不住問:「她會痛嗎?」
「若她醒著,自然會痛得無法控制,但如今她昏迷,自是沒有知覺的。」胡鶴理所當然道,「若她能痛醒,更是好事一樁。」
蘇蘇追問:「可痛醒了,還能處理下去?就不能給她用些什麼藥斂斂疼?」
胡鶴又把一把刀刃極窄的小刀放在火上燒烤,聞言不屑道:「有。麻沸散是罕物,藥引是身毒的貢品,退而求其次則是用花椒止疼,可這荒郊野店,哪裡去尋?」
蘇蘇默然了,只緊緊盯者在燈下寒光熠熠的刀刃,眼見它逐漸伸向床榻上的少女——
她的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