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浮華散
2024-07-04 11:28:08
作者: 心上秋
宣室殿中,那副沉重的盔甲仍蟄伏在地上,如在隱忍地堅持,分明是謙卑的姿態,卻散發著一種幾近癲狂的壓迫感,讓皇帝將一切拒絕的話都咽了下去。
那些鐵線穿織的一片片玄色鱗甲皆飛濺著不規則的血跡,乾涸暗沉的或來自於北漠,而尚在漸漸滴落的鮮血則來自於十里外的陣前。
「燕闕沒有女醫,即便是太醫令也不曾為女子診治過外傷,惟獨朝京因著蘧皇后的緣故,有些女醫懂得此道,」皇帝鬆軟了語氣,勸他,「可如今桐關一路仍有長沙王殘部餘孽流竄,你也不忍心永清再受其間顛簸之苦吧?」
許長歌抬起頭,眼睛裡重新聚了一點微光:「臣可以護送公主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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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豁然色變:「你帶輕騎趕來救駕本就是極不明智之舉——戎部王庭尚待清掃,宜當乘勝追擊——」
「陛下無心多慮戰事,臣早有籌謀,已令趙都率軍守株待兔。」許長歌卻不為之所動。
皇帝猛地站了起來:「不可!你擅自決定趕回,無論是在軍中,還是在朝中,皆會對你有所非議。這燕闕是待不下去了,回到朝京論功行賞,朕也無法對你偏私,到時候豈不是將天大的功勞拱手讓人?」
許長歌這次沒有很快回答。
那雙漸漸蘊起光的眼睛又閉上了。
「不世之功,多少人望之而不得。如今你趕回去尚且來得及,若被御史大夫等人知道,一番論述,恐怕反要責怪於你,更刻意消抹去你的功績,日後青史寫這雲中郡光復,恐怕也甚少為你著筆了!」
皇帝見之有效,又苦口婆心地勸他,「即便你視富貴如浮雲,寧可深藏功與名,如今既無軍功傍身,你如何重建槐里許氏的門庭?就憑著你在太學中皓首窮經?巽兒,你可記得,當年朕在燕闕見到你,許諾必將護佑你做富貴閒人,你是如何說的?」
他當然記得。
當年皇帝看他的眼神是無限地驚痛和慶幸,仿佛抓住了一個贖罪補償的機會。
但許長歌拒絕了,他說,他忘不了當年鴻儒累世,詩禮傳家的許氏,只願重建門庭。
可既不是亂世,建國已過了四百年,公卿士庶間無形而牢固的秩序早已經形成,文官憑藉著個人的努力想撐起整個門庭,福澤後輩,即便位列三公九卿,也絕無可能。偶有星零出現,一躍龍門的奇人,也無法打破世家秩階等級的桎梏,其後人若不能同先祖一般的才智,也無法延續此等榮華。
惟獨戰火浴血拼殺而來的軍功,能在這樣森嚴的秩序之中,破出一條道來。
皇帝深吸一口氣:「想想你父親。如此不世之功,只要你趕緊掉頭回到前線,也可裂土封侯了——更何況,若要疾行至朝京,信使飛馬也得奔波四五日,永清如今的身體經得起這般劇烈顛簸?她即便送到朝京去,也並無痊癒的可能,你還要遭蘧氏遷怒怨懟,不如便讓她就這樣清清白白乾乾淨淨地走,安葬在燕闕,朕會在宣帝永陵之側為她起陵——」
許長歌睜開了眼睛,再向皇帝一叩:「多謝陛下多年栽培之恩。」
皇帝覺得自己勸得他冷靜理智了下來,欣慰道:「如今你年少,多少是有些衝動……趁早收拾行裝回——你做什麼!」
他不可思議地瞪著那頎長挺拔的身影,眼見許長歌大步流星地向偏殿走去。
再出來的時候,他已盡卸盔甲,只穿著一身靛色布衣,生怕堅硬的甲冑一磕一碰之間傷到懷中柔弱蒼白的少女。
他的目光如海水溫柔,亦有悲傷的漩渦隱匿其中,小心翼翼地落在她毫無血色的容顏上,一絲微弱的呼吸與輕輕顫動的睫毛,足以讓他忘記俗世利祿功名。
「你——」皇帝一雙眼睛瞪得極大,仿佛看見了讓他匪夷所思,全然無法理解的場景。
他一生最擅長利用女子懵懂而純粹的痴情,排列著她們身後家族的根系利益,必要之時,為著自己的臉面,可以連親生女兒的性命也可以放棄,任由她在自己身旁慢慢地漸無氣息,甚至引之為光榮的死亡。
他為青年盲目的愛情而痛心疾首:「功名前程,唾手可得,你便就這樣都拱手讓人了!征羽在天之靈,將如何看你!」
許長歌仿佛根本沒有聽見,他毫不猶疑地轉過身,儘量加快腳步,與黃泉之主搶奪著愛人,又不敢再讓她胸口的血花再度蔓延開,雙臂輕柔托著,不讓她受一絲顛簸。
身後傳來從未聞得的嚴厲喝止:「站住!許巽,朕口詔與你,立刻回到雲中決戰。」
那堅決的背影頓時一滯。
「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許長歌停駐在距他一丈之遙的地方,面不改色,「恕臣,絕不奉命。」
周羽匆忙趕上,小步急趨跟著許長歌:「許公子三思啊,陛下看待你比太子還重,一直為你考慮,公主實是性命垂危,到朝京恐怕也希望渺茫,總是半隻腳已進了鬼門關,您——」
許長歌淡淡掃了他一眼,他已經沒有多餘的情緒可以搭理周羽:「周常侍,你以為自己所說,有多冠冕堂皇?你就不曾問心有愧麼。」
周羽面色一僵,他停下了腳步。
廊下持戟而立的郎官早已聽到裡頭的動靜,更聽見了皇帝那句口詔。
許長歌剛邁出門檻,左右兩戟變交叉橫在他胸前。
這二人素也敬重他,並未強以兵刃相挾持,欺他此時手無寸鐵,又懷抱著他最致命的弱點。只重複道:「請許將軍三思,抗命逆旨,實為禍事。」
「諸位皆是趙都昔日麾下之人,」許長歌聲音平淡得毫無波折,「若他高升,諸位皆可彈冠相慶,你們既看重前程,何故要為巽擋了自己的仕途?」
兩名執戟郎聞之,果然不再阻攔,面上雖露出了左右為難的神情,口上轉念起了同僚情誼,馬上放行。
他一出門,便見到長跪於宣室殿前的李功。
這位深受中宮與蘧大將軍信賴的謀臣,已是萬念俱灰。
李功臉色一片死灰,他開始無盡地後悔為什麼顧忌著先前的爭執,沒有親自陪著永清一起去押送歐陽野,但凡他在,又怎會讓永清衝上城樓,為那歐陽野擋了一箭?
這入西京的一年以來,他都極力避免進宮,此事一出,得知永清已被帶回了皇宮,急匆匆地遞了牌子請求進宮探視。
誰料皇帝只喚人來傳話,要他準備報喪。
報喪。
他甚至親口問過了歐陽野,永清傷情如何,二人皆是軍營中人,皆推斷永清所傷雖重,但尚有轉圜之地,並不致命,更何況皇帝已將她帶回了皇宮,自有數名醫術高超的太醫診治,怎麼就要報喪了?
李功無法接受。
他一想到視他如師如父的少女將要帶著尚未解釋的心結長眠幽穴,一想到他要親口對蘧皇后說出永清已死的消息,便是五雷轟頂,幾欲隨去。
心神一定,他便覺得此事絕不是這麼簡單,連忙聯絡了太子請求他看在和永清的兄妹情分上,幫他入宮。
誰料李功在宣室殿前苦等良久,反覆求見,欲要向皇帝痛陳弊害。幾次三番的求見皆石沉大海,皇帝壓根不理他。
殘陽如血,一道殷紅橫貫緗天。
再這麼下去,他就要被以宮禁時辰將至為由,驅逐出宮了。
突然,李功聽見一個十分謹慎的腳步聲,緩慢地踱下台階,過於小心翼翼,即便在宮廷之中也顯得突兀。
他一抬頭,便見許長歌抱著永清站在他面前。
永清衣衫完好,沒有一點被醫治過的痕跡,甚至那支木桿鐵鏃的箭也還貫在她胸口。
「李長史。」許長歌的聲音澀得沙啞,卻有一種漸漸超然拔脫的安寧與溫柔,他低頭,望見夕陽在懷中蒼白容顏上映得淡淡微紅,仿佛漸有生氣,「我們送公主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