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言情小說> 公主薄倖> 第153章 點陽春

第153章 點陽春

2024-07-04 11:27:24 作者: 心上秋

  荀鏡倒與永清想像中不同。

  她以為這位荀三郎出身潁川望姓,大抵會和她一開始一樣,無論是在灶台旁邊打轉,還是去施粥的檔口幫忙,皆會手忙腳亂,提心弔膽,還要忍受一番身旁的人慾言又止卻強行按捺下來的眼神。

  但荀鏡顯然是沾過陽春水的。

  請記住𝙗𝙖𝙣𝙭𝙞𝙖𝙗𝙖.𝙘𝙤𝙢網站,觀看最快的章節更新

  他極為嫻熟地接過陶碗,掌勺伸進鍋釜底部,沉沉地撈出一勺濃稠的粟粥打了進去,再麻利地托著碗壁,將空餘隔熱的碗足讓給接回陶碗的百姓,不讓逐漸變燙的碗壁傷到對方。

  按住荀鏡勞作了一個多時辰,漸漸散過了飯點,來人也稀疏,手下掾屬便來請他們去休息,永清看著拿起一塊白布擦著額頭上的汗珠的荀鏡,忍不住問:「你怎麼如此熟練?」

  皇帝既已對鄰里坊中造反的百姓趕盡殺絕,她如今已不再有那般一爭到底的氣性,曉得不若做些實事來得有意義,遂在皇帝意識到這塊地有多值錢之前,便將它討了過來,改作了善莊,救濟周圍困苦百姓。不過由於開得急促,只向中常侍周羽討要來了宮中老年的宮女宦寺,幫忙打理,其中亦有在皇帝每年例行施粥贈善時領過差事的宮人。

  荀鏡的動作,許多注意的地方,是久久負責施粥的宮人都不曾知曉的。

  「先前在鄉梓之時,每回荀氏放米賑濟,家父皆囑咐家中晚輩,凡是年滿十三歲的男子皆得一併出力,以識世間疾苦,莫生驕縱輕慢,以勢欺人之心。」荀鏡將汗巾攥在手心,他看出永清有些侷促,又想起方才她故作熟練地和他一起盛粥,動作卻屢屢慢了半拍,不由一笑,「公主金枝玉葉,本是不必做這些事情,發了善心,便極不容易了。」

  荀鏡分明沒有陰陽怪氣的意思,但聽起來極其扎耳朵。

  永清不由揶揄:「荀惟明的意思是,皇室之人本便是尸位素餐的泥偶,就應當似皇天一樣冷漠無情,反覆無常,但凡露出一點點人性,便可稱之為『極不容易』了。」

  她想來荀鏡這種敬順綱常的人一定會漲得滿臉通紅,既無法忍受對他的歧義曲解,卻更不敢駁斥君權傍身的公主,兩相為難,又自相矛盾。

  不料荀鏡頗為認同地點了點頭:「確實如此。」

  倒是讓永清一時不知說什麼,倏然端起了公主架子:「大膽。」

  她的語氣並不嚴厲,荀鏡反而盯著她,認真問道:「公主不也是這般認識的陛下?鏡以為,我與公主想法是一致的。」

  永清挑了挑眉:「荀惟明是贊同此道,想為之辯護呢,還是反對呢?」

  「我非法家門生,亦不與董氏,」荀鏡笑了笑,「公主以為呢。」

  荀鏡竟然並不是如今太學主流的那一派儒生,永清隱隱感覺他與顧預張明等江東一脈亦有不同。

  若是依著太學那與董仲舒一脈相承的一派,皇權本就代天行令,恩威賞罰,天下萬民俱得受之,若是稍顯仁慈,便可以被歌頌為仁君了。

  永清問:「你這樣的想法,可是承自荀太守的庭訓?」

  「父親既是兩代帝王欽點的大儒,自然是斥我的想法為異端邪說。他即便是被先帝斥責,又蒙宦官禍政,黨錮鄉里的時候,也不曾說過君王一句怨言。似父親這般的士人,是不會覺得天子有錯的,若朝綱不正,必定是有他人禍亂,或是外戚,或是閹宦,無論如何是怪不到陛下頭上。」荀鏡搖頭,「說來,即便是如同顧懷之這樣敢為天下言事的人,也不盡將弊病歸之於州部,而不言陛下的不是。」

  「你覺得事皆出於我父皇?」永清饒有興致。

  荀鏡卻又是搖頭:「無論是先帝,是陛下,是文帝還是武帝,只要皆放在那禁中雲巔之上,俱是一般的,只不過盛衰興亡,國祚有時,各為他們造了不同的勢,他們究竟是仁德睿智,還是昏庸無道,於這天下影響並不大。」

  他說的話十分危險。

  「荀三郎同我說這些話,」永清為他捏了一把汗,「就不怕麼?」

  她也詫異,荀鏡何故將這等掏心窩子的話說出來。

  甚至這種話顯然是未經過深思熟慮的,帶著一種夢幻般的直覺,並未經過文辭修整與推敲,滿篇皆是粗疏的漏洞,隱隱綻放著刺眼奪目的光澤。

  荀鏡卻坦然:「公主能將鄰里坊改作善莊,又多次出手挽救危亡,我便知公主並非凡俗之輩,若鏡不說與公主聽,難道說與尸位素餐的祿蠹,雁過拔毛的貪官污吏,還是說與空談鑿鑿,一心賣身與君王的沽名文人?」

  「荀惟明,你實在太看得起我了。」永清隱有震撼。

  荀鏡又要說話,小瓜吭哧吭哧地從北邊的屋子裡跑出來:「公主,北邊醫館採買清單還未定下來,說是得讓您點頭才行。」

  這種事本來讓小瓜去找蕭霧月便罷了,但永清隱隱約約感覺到,如果她再和荀鏡坐在這裡寒暄下去,對方又說出一些頗為驚天地泣鬼神,甚至大逆不道,讓她坐立不安的話出來。

  她站起身來,撫平衣裙的褶皺:「知道了,我們現在過去瞧一瞧。」

  杏色的背影在荀鏡漆黑的瞳仁中逗留了良久,直到她轉入房屋之中,荀鏡才收回了目光。

  他隱隱也感覺到自己有一些瘋狂了。

  他和永清公主至多三面之緣,卻竟對她說出了壓抑在心底許久的話。

  這樣大逆不道的想法,並非前幾日為華虛等人所觸動才萌發,而是在他自幼便感覺到的,在讀史之中領悟的一種規律。然而旁人不敢想,不敢言,他便為之深深困惑。還算是童言無忌的年歲里,他曾嘗試著向荀固言說,但一向號稱因材施教,有教無類的荀固,卻對著自己最引以為豪的兒子大發雷霆,訓斥他所說皆是瘋癲妖言,並且不斷逼問他,到底是什麼人向他灌輸了這種思想。

  父親的鞭笞與恥感讓他將這個異樣的發現埋藏心底,不斷加固地對於姜氏君恩的頂禮膜拜,又不斷為之遮蓋上厚重的紗。

  直到那日,他與永清被關在一起,被絕望的民眾不停地質問嗤笑,那層封印多年的紗似符咒一般被撕裂,他驀然有勇氣再度思考曾經被父親無情折去的念頭。

  但他今日竟然對永清公主,表達了對天子存在意義的質疑。

  理性回歸之時,荀鏡感覺自己有點瘋了。

  可他心中卻格外的安寧平靜,是多年積鬱,不吐不快的暢快。

  好似,還有對那個神色清冷的少女的深深信任。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