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故劍情
2024-07-04 11:26:53
作者: 心上秋
永清就著梁符給的筆墨寫完遞給蘧皇后的書信,已近亥時。
她將信遞給梁符,便禮貌告辭而去,不料梁符冷不丁地問了一句:「公主不寫封信致與武泉?」
啊,她該寫給許長歌嗎?
她想起和李功爭執的時候,他的書案上同樣的函匣,裡面裝滿了各種各種形式各異的信,許長歌仿佛能找到一切可以書寫的載物,皆會留下筆跡為她寄送來。
破舊的竹簡尾端有一些焦黑,似受過兵燹。筆跡的墨痕亦是時淡時濃,這種初學者的錯誤自然不該發生在許長歌的身上,足以見他寫信時物資短缺,而留給他的時間亦匆忙。適合書寫的簡牘並不是時時都能找到,看起來戰況惡劣的時候,他不得不尋來一些粗糙破損的紙張,似從衣物裁剪下的布帛。但一旦戰況好轉,他似也能尋來上好的素縑尺素,松香新墨,小心翼翼地將一捧溫柔封入字裡行間。
可永清卻從未想到過回信。
梁符拄著拐杖,見她眼中落寞與溫柔交織,心中暗嘆孽緣,轉過身去:「老夫這裡筆墨尺素多的是,公主若想寫給任何人,老夫亦能幫公主送到。」他向內寢走去,榆木拐杖剛探進珠簾里,又一頓,回過頭道,「想來我那孤苦伶仃的學生,也盼望公主鴻雁一寄吧。」
那束約著毫管的纖指,不由自主地勾緊。
顧預聽見伏在案前的娉婷背影,發出了一聲嘆息,然後她又抽出一張新箋,提腕成書。
亥時終,雪已停,終南山間茫茫皚皚,惟有山風呼嘯,吹散天間雲,露出一片清輝照耀在雪地里,凜冽得有些刺目。
守在馬車上的蕭霧月甚至眼見東山之上顯出了一二點星子,終於等到顧預和永清出來。
見二人神色從容,她心中的巨石才落了地。
其實蕭霧月本想陪著永清一同進去,但她突然想起,梁符當年在朝京是在蕭司徒那裡見過她的,顧預的考量固然極有道理,但也並非萬全之策,已送去一個把柄,她還是不要出現,另生波折得好。
她仍舊是問了一句:「可是已經妥當了?」
但永清卻是神思恍惚,兀自一個人坐上了馬車,任由蘇蘇去為她披上外衫。
只得又看向顧預。
「蕭姑娘莫要擔憂,梁符已答應下了,梁老雖是老狐狸,卻並非變詐無常之輩,他能明白清楚應下,而非打著雲裡霧裡的太極,那便是一定會做到的。」顧預向她解釋。
姑娘?
蕭霧月描得鋒芒利落的劍眉微微上挑了一下。
她假裝沒有聽到這個稱呼,含笑頷首:「如此,我就放心了。梁符是陛下身邊最信賴的臣子,此事亦與他們本身休戚與共,即便他不與我們朝京一條心,此際想來也不得不四處奔走,防患未然。」
顧預亦點頭:「蕭公子所言極是。」
蕭霧月臉上的微笑依然得體端莊,待車廂合上,她轉過頭對永清道:「這位顧先生,第一回瞧他看起來一臉書卷氣,弱不禁風,還以為是個天賦異稟的經學才子,後來連李長史也覺得他有經世之才,如今我倒是沒想到,他還是個明察秋毫的人精。」
「永清?」可那裹著茜色大氅的女孩子卻沒有半分反應,蕭霧月輕輕在她面前招了招手。
「啊。」三魂入定,永清伸手握住了蕭霧月的手,好似握住一支遞來的蘭花,「霧月,我已經開始迷茫了,我們一直以來做的是對的嗎?我……真的沒有想到,有朝一日,我會和李長史相視如仇,轉而還得去找之前與我們鬥了許久的梁符幫忙。」
「——哪有什麼仇不仇的……」蕭霧月差點父女哪有隔夜仇說了出來,她突然感覺到這句話里的危險,適時吞下,「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如今不過是事急從權,李長史也是有些想偏罷了,只不過和公主看重之事有所不同,顧先生旁觀者清,指了一個兩害相權取其輕的法子,我們回去同李長史好好說說,他會理解的。」
永清的眉間淺淺地蹙了起來:「我,不想回去見他。」她看起來並沒有賭氣,目光甚至微微偏轉,落到蘇蘇正在把玩的一盞極為袖珍猴兒燈上。
看起來,像是逃避。
蕭霧月狐疑,她和李功到底怎麼回事?
車廂牆壁上鋪的厚厚的氈毯將窗外風聲盡數隔絕,安靜得只聽得見車轂轉動磕碰的聲音。
永清不知道該怎麼向她啟齒。
不是因為李功與她短暫的背道相馳,不是因為他罕見的忤逆抗上,而是因為,她好似窺探到了一個無法驚人觸目驚心的秘密。
因著李功那句「您不能用自己來要挾皇后殿下」,她終於理解了旁人眼中顯得怪異的李功,但因著這份理解,她更加無法接受。
那個傳言,那個可惡而荒謬,荒謬到無人敢大範圍散播的謠言:李功痴情於蘧皇后,才不肯外放,也不肯婚配,如今看來,竟然十分有可能是真的。
她視作如師如父的李功,竟然覬覦了她的母親多年。
其實這似乎也並不是一件荒謬的事情,畢竟李功年少即入了蘧進幕下,每日皆進出蘧府,來往密切。蘧皇后又不似董夫人那般幼承閨訓,自幼喪母的她被父親與哥哥們寵得無法無天,完全似個男孩子,才被稱為將軍府的女公子,二人也可算得上是青梅竹馬。
活潑的將軍掌珠與少年得志的幕僚,要不是主角是自己的母親,永清倒真會覺得是一段傳奇佳話。
永清將臉埋進掌中。
蘧皇后請來教她的先生那般多,既有名儒大學,也有似蕭司徒這般的三公九卿,他們大多對一個不會繼承大統的公主寬容無比,即便她有錯漏之處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惟獨只有一個出身大將軍府的李功,敢嚴厲地要求她,賞罰分明,剛柔並濟,才讓永清覺得,李功於她如師如父。
更可怕的念頭出現了。
李功有沒有真的,有一種念頭,為著她的阿娘,想替代皇帝的位置,成為她的父親一樣的存在?
那她的阿娘是怎麼想的呢?
蘧皇后有沒有覺察到李功這份隱匿了多年的感情,還是說,她也在利用他,還是,享受他的感情?
永清越想越糟糕,將發燙的眼睛緊緊貼在掌心,一睜眼,眼珠骨碌轉動的感覺從掌心傳來。
她想起多年前一個秋雨綿綿的黃昏。
那時她才七歲,為了逃課,跑到蘧大將軍府找外祖撒嬌,正陪著蘧大將軍在那裡給十幾隻團絨般的貓兒分著小魚乾,一隻烏雲踏雪的狸奴躥上她的膝頭喵喵地叫,微微粗糙的舌頭舔著她的掌心,那時她捏著小貓白襪般的爪子,不曾注意李功悄悄來到她的身旁。
她一開始對李功是頗為畏懼的,其他來教她的博士先生都會被蘧皇后先敲打一番,不許傲慢對待永清,尤不可體罰,但對李功,蘧皇后只說,有你在,我也可省些心了。
這個相貌剛毅的男子看了她一眼,她便心頭一怵。
後來李功果真待她極嚴,且永清發現,無論她怎麼添油加醋到蘧皇后那裡告狀,蘧皇后都沒有把李功撤換掉。
猛然一抬頭,看見李功負手而立,鎖著眉頭低頭望著她,她便一激靈:「李,李長史……我是來陪外祖的,不是想逃課!」
話一出口,她便心裡大呼糟糕,此地無銀三百兩。
但李功卻仿佛並未識破這樣蹩腳的掩飾,只點了一下頭。
永清深知見好就收:「長史,宮門要落匙了,我回禁中了!」
「公主,別急。」破天荒的,向來一看到永清來到大將軍府,就曉得她是來偷懶摸魚,連催帶提把她抓回長秋宮的李功,竟然對她說出了「別急」兩個字。
轉瞬,他負在身後的手,將一把握了許久的短劍奉上:「……能不能請公主將此物轉交……」
但那時永清太害怕了,抱著貓兒撒腿就跑:「外祖!我要回宮了!」根本連看也沒看一眼,便跑出了院子。
那時她讀書太少,不曉得有個典故,叫做故劍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