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南山意
2024-07-04 11:26:35
作者: 心上秋
瘦削的下頜輪廓猶有消沉低郁的痕跡,清雅秀致的眉眼似春山秋水般柔和,是在秦嶺以北難以尋覓的南國風流。
竟然是——
永清的瞳孔微微顫抖了一下,仿佛被近在方寸之間的心跳震動,那纖薄的胸腔里倏然加快的陌生心跳。
她撲到這懷抱中的剎那,他的身子頓時一僵,歐陽野的劍愈發逼近了一寸,他很快不再恍神,迅速將永清護至身後,盡力逼退歐陽野的劍刃。
他抬起頭來,歐陽野看見他的容顏,竟有幾分熟識,他皺眉的瞬間頓時想起了此人是誰。
歐陽野冷笑:「顧預,你個草莽村夫也敢在這裡逞英雄,作什麼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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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以武屈人慣了,怎麼不識得如今的情形。」顧預單手持劍與歐陽野相抗猶有些不敵,他轉而雙手握住劍柄。
「顧先生!」永清暗自心驚。
永清不會武功,但自幼在將軍府常來往,多少能看出普通人和練家子的區別,顧預舉手投足之間,分明是一點拳腳刀劍也不懂,卻為了護著她,不惜擋在歐陽野劍前,與他蠻力相拼。
對面那人見狀,也曉得了顧預的實情,冷笑一聲,抽回劍,反手一刺,被顧預勉強避開。
顧預在他又要襲來的時候揚聲道:「世子,你應當最知,困獸之鬥,最為下策。」
「即便是困獸又如何?你不過是個書生,還敢學別人舞刀弄劍?真當學武之人二十多年的修為俱可以依樣畫葫蘆,全是花拳繡腿?看招!」歐陽野的肝火愈旺,又虛作幾招,引得顧預手上防備盡消,顧此失彼。
永清看見顧預的臉色逐漸蒼白。
他亦注意到身後有一道憂心的目光,防備的間隙里,他躲過歐陽野假意刺向喉間的一劍,回頭望了永清一眼。
顧預仿佛永遠都不會生氣一般。
即便歐陽野是在戲弄他,即便他如今也與當日在太學中一樣狼狽,但他清明平靜的眼睛裡也不會沾染上嫉恨,只是愈發沉澱深邃。
歐陽野戲耍他過癮了,一下挑翻他手上的劍,輕蔑道:「就你這樣的,也敢攔我?」
輕劍落在地板上的聲音哐當一聲,頗有彈性的劍身甚至顫回了一下,
但他意中手下敗將的顧預,卻並沒有預想中恥辱的神情。
顧預從容地撿起地上的劍:「世子任俠好勇,痴於武學,只是在下別無所求,意不在輸贏。螳臂當車,只是為了護衛公主的安全罷了。」
歐陽野一抬眼,永清已避至重甲護身的十數名士兵身後,他如今軟裘著身,即便劍術了得也無法與這些人糾纏,若挾持不了永清,自然也沒有和顧預等人談判的條件。
他額角青筋暴起,顧預竟是故意的,必然知道他容易意氣上頭,以此拖延他,好讓永清逃走。
可這顧預就不怕他真的痛下殺手?他分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一招一式在歐陽野眼裡不過是東施效顰,若惹急了歐陽野,他紅了眼,定是要了顧預的性命。
這顧預竟也是個狠人。
鍾應眼見歐陽野戀戰失機,自知大勢已去。
枯木般的身體搖晃了兩下,仿佛是風雨中的老樹終於要坍塌。
可他驀然死死地盯住了顧預,轉而對永清陰沉道:「永清公主,即便你棋高一著,擒下我等,可到時候送到皇帝面前,你要怎麼說?還是說,你想老朽破釜沉舟,魚死網破,告訴皇帝,你窩藏了一個曾經謀逆的逃犯——顧預?你覺得你的父皇會不會認為你和朝京那邊,別有用心地做局?」
這句話點醒了歐陽野。
這些士兵皆盔甲之下的布衣皆為靛色,而非朝廷統帥軍隊的赤紅,永清她們顯然是和皇帝涇渭分明,並非一道行事。
即便長沙王謀反或許會將帝後重新綁到一起,但這也是暫時的忍耐,一旦危機迎刃而解,皇帝又會拿這件事裡蘧皇后一派的行事來琢磨,舊事重提,借題發揮。
因而對永清而言,她不能給皇帝留下任何可以翻帳的把柄。
他收劍回鞘,放棄了以武力破局的決定。
永清的目光一沉,她身前護衛她的刀戟泛著寒光,精鐵的寒芒映在她眼中微亮,由於方才驚嚇與奔波略泛著白色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直線。
不僅是為了不給蘧皇后和她自己留下把柄。她還不能放棄和出賣顧預。
此際不是當時的太學真相水落石出的時候,空口無憑,皇帝如今還想將帳都賴在顧預頭上。
「永清公主,」歐陽野笑了,他突然想起自己手中有更加讓她在意的把柄,「倘若,讓那皇帝曉得,先前那一出宦官政變,是你布下的棋局,而非劉騎有意謀反,他當日戰戰兢兢,出盡洋相,也是你一手設計,最終重新信任的女兒卻是幕後黑手,痛下決心賜死的逆臣卻對他忠心耿耿——即便如今蘧進還在人世,蘧皇后還有公卿擁戴,他們能護得住玩這麼大的你麼?」
永清定定地望著歐陽野,微微闔起的眼眸里寒芒熠熠:「哦,那把這說出來,又能對你歐陽氏有什麼好處?不過是從長沙王的共謀,變成了我的同謀罷了,怎麼換個罪名就舒服了一些?」
「點香館此處已為你所破,我無論如何也脫不掉謀逆之罪,」歐陽野坦然一笑,「那自然是事情越大越好,把你永清公主一同拖下水又有何不可?更何況,當初你的手段也不算得光明磊落吧?」
鍾應不料歐陽野當初竟然還和永清公主有過這筆交易。
不想這粗野魯莽的湘陰侯世子,竟也有留一手的一天,鍾應心下欣慰了一霎,不由對歐陽野刮目相看,又幫他添了一筆,笑呵呵對永清道:「公主,逼急了對大家都沒有好處不是?老朽年邁衰老,死不足惜,但若你能放過世子,讓他回到湘陰,大家自然相安無事。若你一意孤行,恐怕蘧皇后也將牽扯進來——雖說大燕重嫡庶尊卑,皇后即便無子,無所大過亦不黜退——你也識文斷字,曉得自家之事——當年文帝的第一任皇后是怎麼廢黜的?你心裡也清楚。」
文帝的孫皇后育有兩子,嫡長子為東宮,但因次子逼宮謀逆,母子三人皆一同被廢為庶人。
即便當時孫皇后父親為權傾朝野的萬戶侯,也無法阻止,一同落魄。
永清自然知道。
但她不能放歐陽野回湘陰,暫時的平靜不過是飲鴆止渴罷了。歐陽野一回去,長沙王與湘陰侯更是橫行無忌,重為一心。即便她告訴帝後長沙王要反,以及詳細謀劃也沒什麼用了,畢竟隴西六郡的精兵皆被派去了北境,糧草調度周折又是一番不利。她相信蘧大將軍一定可以扭轉危局,但前期的仗打起來也不會太順利,更苦的是沿途百姓。
長沙王倚仗的是湘陰侯手中的南疆兵力,湘陰侯惟歐陽野一條血脈,若歐陽野被扣下,他必定舉棋不定,一切皆有迴旋的餘地。
她不能讓歐陽野回去。
可也不能暴露了當時宮變之事,讓這道陰鬱積攢了許久的雷,劈在了她的身上。
永清頓時有了一絲悔意。
要是當時聽顧預的勸告,暫時忍耐,不要以此雷霆手腕,扳倒劉騎,恐怕也沒有今日。
和長沙王謀反相比,劉騎那頂多算是內鬥。
可若不扳倒劉騎,當時的危局恐怕已讓她徹底淪落為皇帝挾持蘧皇后的傀儡了。
永清第一次感受到火燒眉毛的焦灼。
她不由自主地看向顧預。
顧預這回仿佛沒有感受到她的目光,他只是寧靜地望著鍾應,仿佛是一幀掛畫,淡然得即將出塵:「這位前輩是?」
鍾應是聽過顧預的名字的。
當初顧預一篇《郡國潛弊論》橫掃兩京,亦傳到了他手中,他粗粗一看,不過是些地方官吏人人皆知的弊病,只是沒人敢呈給皇帝看罷了。但這江東小兒竟然能憑此在兩京負有盛名,大出風頭,是他始料未及的。
鍾應隱有一絲嫉妒。
他掃了一眼顧預,傲慢道:「永清公主身邊竟還有知禮之人——老朽是溫熹元年的貢材——鍾應是也。」
顧預歉然道:「晚輩實在不認識。」
「你——」鍾應惱羞成怒。
顧預曾想從歐陽野這身邊顯眼的謀士身上做文章,但如今看來,這位老者是聲名泯然,俱無人識得了。
想來,若他繼續沉寂,無法洗脫昔日的罪名,恐怕晚景也和此人差不多了。
鍾應被他突如其來有一絲憐憫的目光望得愈發嫉恨,冷聲道:「事到如今,鼎鼎有名的江東顧郎還有何扭轉之法?」
顧預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他又抬頭,看向了歐陽野:「我們公主從來沒說過,要將世子交到陛下手頭。你們,不也察覺到,我們與陛下並非一路來意麼?」
「——你什麼意思?」歐陽野挑了挑眉,旋即譏諷道,「難道永清公主還要把我弄到朝京去不成?恐怕公主自己都出不了這燕闕城吧。」
顧預微微一笑:「公主不出城,自然世子也不出,只是如今陛下相比於世子的失蹤,更在意公主的失蹤。如今公主安在,即便世子莫名其妙消失,陛下也不會想到,湘陰侯世子被請到永清公主府作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