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死求生
2024-07-04 11:26:18
作者: 心上秋
「陶景十五年十一月初三,侍中許巽再拜永清公主妝次。」
這是許長歌提筆的第五封信,沙關城一克,後續城池的錢糧供給暫未補上,他自然下發了休養生息的命令。如今北邊戎部各族忙著集會單于王庭,祭祀天地鬼神,一時巧合,他也暫時得了一方閒靜的書案。
也有異域衣袍的商人聽聞此地關稅暫為寬鬆,特地來借道,他竟能在這窮山惡水之地,買到一份成色質地上好的燙金尺素,一片綿白上金粉細細,起伏成渦紋,就像城外如波浪般起伏的沙丘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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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永清沒有見過這樣的風光,他每次撫著城上矮牆,作為大燕的公主,她也大概永遠不會走到邊陲之地來。
但他還可以為她淺描上幾筆,並著隱忍的情思,夾在行間字里,一同緩慢地遞向南方。
他剛將寫畢的滿卷情詞以一枚融化的銀幣鈐印封箋,門口就傳來極為急促的敲門聲,並著靠近的影子在窗欞上晃動:「將軍!杜偏將率領軍隊來投,已在沙關城下了!」
杜驍,分明已被他安排駐守陶陵。
電光火石間,他便明白,杜驍自然不是帶著好消息過來,城下極有可能,是一群索命冤魂。
城頭,玄鳥飛舞的燕字刀旗迎風烈烈,陰雲將壓得極低,許長歌站在城牆之後,澆油火炬煊亮得有些刺眼,讓那雙艷麗的眼睛微微闔起,視線模糊的一瞬間,卻看見杜驍的鎧甲在城下分外刺眼。
他還在高喊:「許將軍,請許我等入城!」
烏泱泱的一群軍民,喧囂嘈雜在人潮中翻湧,已毫無軍容軍紀可言。
敗潰之軍,其實完全可以拒之城外。
更何況,他還帶著一群餓鬼般的災民,會似蝗蟲一般將本便不多的糧草消耗殆盡。
「將軍!」鄺枕匆忙登上城樓,軍營雖不是個養傷的好地界,但總比北寺獄那種陰間地方好得太多,如今他血肉復生,健步如飛,惟獨風沙摩挲的臉上被一記流箭擦出一道血痕,看著有些唬人。
許長歌看著他生氣十足,卻略有狼狽的模樣,輕輕一笑:「鄺司馬,有何高見?」他轉念一想,又道,「不對。應當是,鄺司馬,想耳提命面些什麼,比如,武德仁義,應救當救。」
「……不是的。」鄺枕低下了頭,他眼底有些不忍,「我是來告訴將軍,如今陶陵補給之路既斷,城中糧草恐在十日之後,便要告罄了——這,還是僅算上城中軍士的供給。」
「原來鄺臥雲也會有拿人命做取捨,勸人理智清醒的一天。」許長歌倏然有些感慨。
鄺枕烏黑的瞳仁里,儘是城下影影綽綽的人山人海,如同陰翳一樣遮蔽了他眼中的光澤。
他閉上眼睛,他讀了幾十年聖賢書,從未想到自己也會有偏向見死不救的一天:「鄺枕,慚愧。」
連他也這麼想。
何況向來精心謀算,已在戰場上漸漸磨得愈發鐵石心腸的許長歌。
銀盔之中,那雙年輕的眼睛卻偏偏染上一點狂傲:「可是,我偏不。」
「將軍。」鄺枕一怔。
許長歌轉過身,音色中仍是那一絲隱含的笑意:「多虧鄺司馬,妙計安天下,朝堂上的那些手腕對付一個趙都綽綽有餘,叫他自己丟盔卸甲,也分化了他手下的那些驕兵悍將,更磨得他如今一點脾氣都沒有。」
仿佛清夜聞鍾,他的聲音在鄺枕腦海震盪開,鄺枕迅速跟上:「將軍的意思是——」
他昔日為著永清的事,將趙都反覆地規訓著,讓他眾叛親離,讓他束縛在他最痛恨的規則之中,如今的趙都磨去了先前的狂妄,整個人都是一心求死的狀態。
許長歌走下城樓:「趙洵美不是早喊如今讓他要生不得,要死不能,要給他個痛快?如今恰有一個機會,讓他置之死地而後生。」
「……將軍不怕他野狗出欄,反咬一口?」鄺枕想起以前趙都在西京的脾性,跟在許長歌身後。
「我放他出去,他要自求死路,自然一轉回頭,就找我報仇。」轉過石梯,他向守城的士卒吩咐,「開城門,告訴杜驍,軍紀肅正,再放他們進來。」
「你覺得趙都像是想要尋死雪恥的樣子?他有那般的傲氣?」他似笑非笑,「他想活,還惦念著榮華富貴。他想要一切,就必須聽我的話,乖乖地帶著杜驍把陶陵城打下來,如今把他逼到絕境背水一戰,你猜猜看,趙都有多渴望打勝仗。」
一刻之後,士卒轉動著操控城門的大軸,綁束在其上的鐵鏈被解下,重重地扔在地上,隨著門軸的轉動如巨蟒旋身般掃開沙土,三百年的沙關城門緩緩地打開。
城門前的杜驍鬆了一口氣,趕緊擦掉額頭上的冷汗,準備向許長歌哭一哭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然而沒等他打好腹稿,便看見許長歌面色如霜地出現在他面前。
杜驍只能先嚎出兩句:「將軍——屬下無能——」
「先別急著號喪。」許長歌冷眉一掃,抬起手,示意他收聲,「你棄城而逃,無論此後陛下是否問罪於你,今時今日,在沙關,在我帳前,我先以你無罪。」
杜驍徹底放下心來,以為許長歌在給他餵定心丸。
「但是,」許長歌執戟一橫,「你不能入城。」
杜驍瞬間一愣:「將軍這是何意?」
「三處以上負傷士兵,與陶陵難民一同入城休養避禍,」他不理杜驍,向傳令官吩咐,「其餘人等,連同偏將杜驍一起,聽侯羽林中郎將趙都差遣,輕裝簡從,十五日內,奪復陶陵。」
杜驍整個人都傻在原地。
燕闕城中,永清本想去梁符府邸堵他,轉念一想,這老狐狸自然曉得她所來為何。永清一去,梁符必然曉得她著急了,即便他已為許長歌的事焦慮,見她這般跳腳,想必順水推舟,直接閉門不見,把壓力推到她頭上。
蘇蘇道:「可若是這樣,我們還能去哪裡找梁老?難道去宣室殿門口等著他見陛下麼?那公主還不如直接去找陛下鬧一場呢。」
「公主……」一直在蘇蘇身後,不敢插話的半夏突然喊了她一聲。
「什麼事?」
永清先前心急如焚,如今才察覺到半夏。
先前她將半夏帶在身旁,是想借常樂的耳目,將她已信任半夏的假象告訴趙昭儀,乃至告訴皇帝,他已成功在永清身邊安插眼線。
後來在太子那裡聽得許長歌的消息,她一時手足無措,便沒有再去注意半夏。
如今永清發現,半夏這個站位十分地有意思。
永清走在前頭,蘇蘇是緊緊地挨著她,止一步之遙,偶爾說悄悄話的時候便上前一步迅速地與她耳語。後頭五步之遙,則跟著十幾個長隨身側的宮人侍從。
而半夏,本是那十幾個宮人中的一員,但如今她反而精準地站在了蘇蘇和隨侍宮人中間,並且她把這距離把握得十分地好,全程沒有讓永清察覺到一點不自在。
如此沉得住氣,又緩慢地接近示好,永清不免對她高看一眼。
半夏依舊是那副低眉順眼的模樣,她盯著永清的腳尖,溫順道:「公主若是想尋梁尚書,不如去尚書台的士大夫們常常一同私下議事、休憩值夜、臨時處理案牘的書閣吧。」
永清以為她只是個被訓練過的尋常宮人,沒想到她對前朝的事也有所了解,甚至對中朝官員的日常行動也了如指掌。
「半夏,那你帶我們去。」永清唇角微微挑起。
那想必,她身上還有更加了不得的事。
永清沒想到她和許長歌幾度會面的那座書閣斗獻閣,竟就是中朝官吏們時常用來臨時辦公的場所。
院中瀟湘斑竹也已為霜雪凍成深青,仿佛夜間彌留的剪影,猶有夢寐的痕色。
午後的書閣一片清寂,這個時節連鳥蟲也不曾鳴叫,只有幾個小內侍灑掃庭院,乾枯的竹枝掃帚颳得青石磚刷刷的響。
如今已不是劉騎坐鎮,宮中內侍黃門皆橫行無忌,甚至還敢給她臉色看的時候了。
那幾個小內侍瞧見她來了,問得是永清公主,皆唯唯諾諾地行禮,只淺淺地推辭此乃前朝機要之地,公主不便久留,但她一個眼神過去,這些身後無人撐腰的內侍便迅速散去,不敢攔她。
她走進室內,室中也沒有一個人影。
「奇怪了,」蘇蘇道,「難道西京官吏這般清閒,一到下午就可以打道回府啦?」
既然這是內侍口中的前朝機要之地,永清自然要到處翻翻了,然而箱篋書案之上,並沒有什麼機要文牘,收拾得非常乾淨,十分謹慎。
「半夏,你怎麼知道這個地方的?」永清隨口問道。
半夏猶豫了一霎:「以前……奴婢還有一個任務,便需要將東西,交給這裡頭的貴人。」
「什麼任務?」永清頓時警覺。
半夏想到自己既然已經投誠,便也不再扭捏隱瞞:「啟稟公主,是將公主言行皆記錄在冊,如同帝王起居注一般,再遞交給所需的貴人——但公主請放心,公主機敏謹慎,奴婢近身機會不多,只是先前公主初來燕闕的幾日,記下了一些。」
永清蹙眉:「誰讓你記的?」
她以為是趙昭儀,皇帝,或者是劉騎。
但半夏卻答:「是許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