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陶陵失
2024-07-04 11:26:16
作者: 心上秋
太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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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空曠的書房裡來回踱步,極度揚起袖子想跟永清比劃什麼,卻仍說不出口。
東宮書房的陳設桌椅,連帶著格架俱是用竹質的,簾幔角帳都是青紗,只有臨窗的地方換上了稍微厚一些的紺青緞,乾淨得不染纖塵,倒生出了十分的蕭索空寂,這座房間好似一片深冬里埋在雪底的枯葉般。太子的腳步聲便被放得愈大,甚至還有隱約的回聲。
「三哥有什麼便直說吧,」她發覺太子從蜀中回來,竟變得愈發瞻前顧後了起來,「如今常樂折返回太子妃寢殿抓兔子去了,想來不時她又要替趙昭儀來做說客,三哥如今越發謹慎,到時候恐怕也不難以開口支開她吧。」
太子在一個雪竹花樽前停下了腳步,裡頭插著幾朵寶珠重瓣山茶,這種花又叫撕破美人面,一半淡粉皎皎,一半茜紅欲滴,向來只登富貴之堂,如今供在太子這寒酸書房裡,倒有些格格不入。
他望著那山茶花,凝眉道:「常樂去找慧卿做什麼?罷了罷了,」他又搖了搖頭,轉過身,「此事也只得五妹一個人曉得好。」
太子望著永清:「五妹想必曉得,父皇遣我蜀中剿匪,乃至在蜀隴實行均輸,皆是為了給北線勻出軍餉,畢竟皇后殿下十分不支持此事。當然,父皇強留五妹在燕闕,也是為了此事。」
永清先前曾經一度擔心,皇帝被軍餉逼迫,最後要拿她和蘧皇后玉石俱焚。
但後來,許長歌的書信以及前線的捷報讓她暫且放下心來。
一方面,前線的境況確實軍需不足,另一方面,如果真的大局崩盤,皇帝必定會拿永清開刀,和蘧皇后談判。因而,許長歌向皇帝進言了一個非常鋌而走險的辦法。
以戰養戰。
雲中十五城,原先是大燕的雲中郡,後來西羌征伐不斷又會逢連年旱澇,國庫入不敷出,被迫撤兵休養,北邊的戎部便趁機占據了這些城池,因而大燕與西域的商路便徹底阻絕,由番商轉賣的貨物價格水漲船高,更要命的是,失去了商旅通關的稅金,財政愈發綿軟無力。
許長歌,先拿著最充足的軍需物資打掉了雲中地區最南邊的陶陵城,再整合該城的物資守備去攻打毗鄰的城市。
稍微腦子正常的人都會看出來這種打法非常的風險,即便收益極為可觀,皇帝亦然。因而許長歌先斬後奏,打了兩座城,連帶著捷報一起送到皇帝案上,並且告訴他已經沒有錢糧可供保守常規的戰略了,軟硬兼施,逼得皇帝最後點頭。
永清一想到此事,思緒頓時斷點了一霎:「是許長歌那邊,出事了麼?」
以戰養戰,意味著許長歌的時間極其地緊迫,他每一戰必須贏,不能輸,甚至一場綿長拉扯的戰役都會讓運轉變得艱難起來,減少他喘息的空隙,並且不能遇到任何的意外情況,比如天災。
她實在很擔心許長歌,畢竟在永清的印象里,他比起將軍,更似個儒生,更何況,他並沒有領兵出戰過,這分明是頭一遭。
這種君王信臣,滿腹經綸,受命上陣的故事,她非常清楚,上一個這樣做的人,叫趙括。
後來他為大家貢獻了一個貶義的詞語,紙上談兵。
太子聽到她如今呼出「許長歌」三個字,隱約有了稍顯親近的意味,皺了皺眉頭,他還是點了頭:「是,原先已被收復的陶陵城不知為何,又被烏桓部族侵襲。而陶陵收復之初並未留下過多兵卒守備,朝京那邊……也沒有派遣太守統領,人心擾動極快,留守的偏將杜驍很快棄城而去——」
「他棄城?!」永清驀地一下站起來,「如今許長歌他們已經深入腹地,我見了軍報,戰線並未鋪得很開,若陶陵一棄,那豈不是直接阻絕了大軍與中原運輸的路。」
她雙眉高高揚起,纖毫描摹的黛色如劍鋒般尖銳:「這姓杜的懂不懂自己在做什麼!」
今日皇帝看到軍報時,也是這般震怒,但垂暮將朽的眼睛裡,卻沒有她這般凌冽的威勢。
太子恍惚間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見到蘧皇后的樣子。
永清迅速追問:「烏桓只是個部族,我素來聽聞其茹毛飲血,惟知劫掠,不知開化,卻也不似戎部那般喜愛屠城,陶陵城總不會全軍覆沒,他一人獨逃吧?」
太子道:「他倒是還不敢做出這樣的事,京兆杜氏的臉面和名聲還要不要了。料想他只是一時昏頭,掂量了一下兵力不足,便率領城中百姓和軍士一同出逃了。」
這人能力不足,良心還是有的。
永清焦慮之中,稍稍疏了一口氣。
「等一下,」永清一掌拍到竹案上,「他往哪裡逃了?逃回西京這邊,還是朝京那邊?」
太子仰天長嘆:「這才是最難受的——他往許長歌那邊逃去了。」
「蠢人!」永清忍不住罵道,「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他往中原跑,至少沿途郡縣能為他傳遞郵信,分出倉糧救濟難民,補給軍需,他也好早些將消息遞到朝京或者燕闕去,總會有人管他,如今他帶著殘兵敗將,還有逃避兵禍的百姓去找許長歌,能做什麼?把災難的消息帶給他,動搖軍心,還是大家一起把最後一點糧草在北邊的沙洲里消耗殆盡?他想和許長歌同歸於盡嗎,他想害死他嗎!」
永清眸中已經漸漸氤氳起驚怒的水霧,她真的怕了。
太子亦有不忍之色:「正是如此。父皇今日亦叱罵了杜驍整整一個時辰。」
她好恨。
許長歌為了保她在皇帝身邊的平安,維護兩京暫時的平和,鋌而走險用最艱難的法子在前線廝殺。
他每一步都沒有走錯,每一步都精心籌謀,可如今因著這麼一個蠢人,幾乎就被關進了死局裡。
她猛然驚覺。
許長歌這一旬的信,並沒有如約而至。
她的心漸漸沉墜下去。
「西京的物力,已經不足以遣派一支軍隊,奔襲千里,奪城恢復補給了。」太子知道自己如今這席話,很像是牆頭草,仍是硬著頭皮說了出來,「所以父皇,想讓五妹寫信給朝京,讓蘧大將軍再度出征。五妹,如今父皇已不願逼迫你了,為著這父女情分,為著這家國大義——三哥也覺得,如今不是帝後置氣的時候,即便是,為了許巽——你——」
永清氣得,胸腔里呵出一聲隱有哭音的冷笑:「父皇都不問一句,廉頗老矣,尚能飯否麼?」
太子不展愁眉,他不敢回絕皇帝讓他勸說永清的事,如今只得硬著頭皮在這裡磨她:「為平息蜀中的叛亂,父皇已作了妥協,實在是抽不出錢糧兵馬來,再說,也沒有能用的良將——」
「太子殿下。」永清閉上眼睛,纖長的睫毛落在眼瞼投出疲憊的陰影,「我的外祖,今年已經六十八歲了。」
她其實特別想說,梁符呢?
那個當初她偷聽時,許長歌特地委託的梁符,如今坐鎮後方的梁符呢?
他可不是個庸人,難道可以眼睜睜看著自己最後一個學生死在大漠之中嗎?
還是說,這個讓蘧進出征的法子,就是梁符出的。
他們已經可以用許長歌拿捏住她了。
不會許長歌寫給她的書信,也在他們的算計之中吧?
她腦子一團嗡嗡的亂,仿佛高燒一般昏沉,卻是一陣沁涼的寒意從心臟一路蔓延到四肢百骸。
「永清啊——」太子又開口。
但他還沒說完編了半天的說辭,門口便傳來謹慎的敲門聲:「稟報太子殿下,常樂公主到了。」
永清第一次聽到常樂的消息,還能如釋重負。
她匆匆對太子道:「既然常樂有話和太子說,想來我也不便細聽,便是如此吧,永清告辭。」
便頭也不回地跑出了東宮。
一出東宮,御道兩旁仍是高深黝黑的皇城牆,將本是最為寬闊的御道也襯得幽深狹長。
她愈發喘不過氣,她第一次感受到什麼叫做害怕。
即便是趙都設計,皇帝陷害的時候,她都從未怕過,她應對威脅的反應,仿佛從來不是恐懼,而是怒火。
可這回,她知道許長歌有可能要死去,死在千里之外的沙洲大漠裡。
就有一個無底深淵在她心頭,拽著她的清醒與理智往下沉墜而去,從深淵中冒出的寒意一直縈繞全身,讓她坐立難安。
蘇蘇發現她臉色蒼白,不由關切道:「公主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還是太子殿下或常樂公主給您氣受了?我們快些回府休憩吧。」
「不要……」永清握住她的手,欲言又止,顧忌著旁邊的半夏,她如今並未全然地信任她。
蘇蘇感到她的手心裡全是冷濕的汗,愈發憂心。
不行,她不能亂,她一亂,又要被皇帝拿捏,許長歌那邊,也無計可施。
「我們去找梁符。」永清深吸一口氣,終於先行決斷。
她不能驚慌失措地回府,把這個消息告訴李功,她還要先找到梁符,她真的不信,作為許長歌的師長,他一點預留的餘地都未曾為許長歌設想。
若真是無計可施,梁符這個年紀,恐怕早就暈厥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