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美人淚
2024-07-04 11:24:38
作者: 心上秋
昨夜慘禍的震盪尚未傳到朝京,而西京之中則是視若無睹的漠然。
環繞太學的水渠又復澄澈如初,只有階隙青苔猶有血痕。剩下的二千多名太學生,雖對宦官更恨之入骨,也已認識到羽翼未豐之時,以卵擊石,會有怎樣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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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血吞下的仇恨,越被壓抑,越會瘋長。
而對王美人來說,朝野是否震盪,已與她沒有任何關係了。
她知道今日永清一定會進宮,便一直在蘭林殿門口守候。但當她又一次坐在永清面前,不再涕零下泣,只有沉默。沉默與麻木讓她像一塑玉琢雕像,才讓永清察覺到她不輸昭儀的美麗與青春。
王美人似乎也只比她大幾歲。
她好像還沉浸在昨夜的希冀之中,令永清不忍先開口打擾,在更衣完畢後,陪她在前廳一同沉默地坐著。
「西京的老僕說,沒有找到他。」王美人的聲音仿佛是從夢中傳來。
她的身子輕微地旋動,仿佛髮髻上僅剩的一枚素銀華勝,也要壓垮了她:「妾身昨夜睡得那樣安穩,以為馬上就有救了。可偏偏就在妾身躺在陛下身邊的時候,阿難就死在了劉常侍的刀下。」
「王美人,我很抱歉。」她的聲音如此茫然,讓永清心中一酸。
「妾身知道,公主已經盡力了。」她這才顯出了哀色,「妾身和公主都沒有料想到。妾身也不該在這裡叨擾公主,可妾身卻發現,偌大的宮廷,除卻公主,真無一人在乎他們——就連陛下,陛下他連一點喜惡都沒有,仿佛這就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還在清晨若無其事地賞了妾身兩匹蒲桃錦。」
「我知道美人傷痛,」永清握住她的手,「在蘭林殿,你可以哭出來。」
王美人怔住了。
她清靈哀婉的眸子幾乎不能轉動,須臾以後,驟然伏在案上,嗚咽出聲:「公主,您不知道,有時候妾身真恨自己不如昭儀,不如她奸詐,不如她自私,妾身今日一直在想,要是也有昭儀的狐媚手段,是不是阿難就不會死?妾身不肯放下身段去做那些事,生怕被人說失了婦德,連弟弟死了,都不敢在外人面前露出哀戚,連一件素淨的衣裳都不敢為他穿。」
王美人的婢子在旁邊臉都白了。
永清只攥緊了她的手,無言安慰。
她終於哭得盡興,接過婢子遞上的羅帕,擦乾眼淚:「妾身本是來感謝公主的,卻倒讓公主瞧了這般失態的模樣。」
她轉過身去,讓婢子送上手中捧著的錦匣:「妾身聽聞公主早上差人向太醫署要了好些補血益氣的藥,若是婦人內症,太醫的藥自然不缺,但公主要是氣虛失血,妾身宮中這隻上好的遼地人參,是極養身的。」
永清沒想到王美人竟有如此手筆,正好給顧預養身,但她實在有些猶豫,「可否問一句,美人的消息怎麼如此靈通?」
王美人仿佛已對這些奇珍皆看空了,含憂的眼睛望著她,輕輕道:「公主,如果你特別關注一個人,當她試圖使用宮中的人、物的時候,她對你而言就沒有了秘密。」
永清心頭一震。
昨夜以後,西京全城戒嚴,為搜查帶傷之人,嚴禁各處藥鋪醫館出售醫治金創之藥,凡是接待傷者皆須上報官府。就連李功要給公主府中昨夜受傷的士兵醫治,也和京兆尹的掾吏周旋了許久。
她倒想了個自以為巧妙的辦法,來了一手燈下黑,城裡的醫館不給治,她直接來太醫署拿藥不就成了?
沒想到這麼多人都注意到了她,好在劉騎還無反應。
王美人將她的驚訝看在眼裡,靜靜道:「妾身還知道,公主最近在調查周常侍,周常侍最近也頗為關注公主。」
「你……」永清坐正了身子,若王美人不是在示好,便是在威脅她了。
「公主不必擔心。」王美人聲音依然輕細,「妾身之前有求於公主,所以便眼睛便放得長了些。」
永清勉強一笑:「美人倒讓我覺得,似乎宮中人人皆可以洞悉我的一舉一動。」
王美人點頭,轉瞬又搖頭:「只有離陛下越近的人,才能知曉得越多。妾身覺得,宮中盯著公主的人,並不多。」
「如果公主尚未得到消息,妾身可以提供一些。」她傾身靠近,在永清耳邊道,「陛下身邊四位常侍,除了周常侍,皆在尚書台兼了任,周常侍,是主動請辭,說要一心照顧陛下起居的。」
永清眼眸倏然一亮。
那點光也一星半點兒地落到了王美人眸中,使她也有了一絲神采,也有了很輕的笑意:「妾身不懂前朝之事,只是想,或許公主想知道吧。」
永清頗為慚愧,低聲道:「沒能幫到美人的忙,永清何德何能,還被美人如此照拂。」
「以前我只求深宮苟活,如今卻覺得,能幫到公主,是一件稍有慰藉的事情。」王美人又輕輕搖頭,仿佛是霜風苦雨後,孑然搖曳的殘荷一般,「您和我見過的妃嬪公主,都不一樣。」
「我雖未能救得王郎性命,但若時機成熟,我必為他們正得清名。」永清的聲音堅定而有力,是王美人在燕闕宮廷一片柔靡之音中從未聽到的清越。
「公主想替他們翻案。」王美人有些疑惑,她只將此當作安慰,溫柔道,「這可是連許侍中也做不到的事情。」
「許侍中?」永清重複。
「是。如今太學重開,陳太常稱疾,許侍中暫代太學事務,安撫諸生,一番肺腑之詞據說聽者無不泣涕。許侍中如今在清流中的名望,是極高了。」王美人說得平靜,但每一字句,永清聽來,皆似諷刺。
「妾身該走了。」她臉上已毫無悲意,像一具木偶一樣被婢女扶起,走至門檻,又回頭望了永清一眼,再緩緩低下頭去。
王美人離去,永清在案前心緒難平。
之前她和顧預以為劉騎是最大受益者,如今看來,許長歌簡直是名利雙收。
到底誰是螳螂,誰是黃雀?
現在還有一個更要命的問題擺在她面前:宮裡到底還有誰,和王美人一樣,眼線眾多,且一直密切關注她?
前一個問題,仍是謎雲重重;後一個問題,答案紛至沓來。
第一個來的,是周常侍。
隔了一日,一個太醫院的小丞來訪公主府,轉交給李功一個扁平的大盒,打開一看,裡面是一張足有一尺寬的花膠。
蘇蘇頗為識貨:「公主,這麼大一張金錢鰵魚膠!以前南海郡進宮朝京的,也差不多就這麼大了吧。」
永清不大愛吃補品,如今聽來,周常侍這份心意不可謂不貴重。
結合王美人的話,這位周常侍可是個出淤泥而不染的妙人,有棄暗投明之意,於是她問蘇蘇:「小廚房裡可還有些吳鹽?」
蘇蘇一頭霧水:「吳鹽自然有的是。」
「你隨便找個盒子,裝上些吳鹽,找機會送給周常侍。」永清拿起那張似翼展開的金黃魚膠,翻轉看了看。
蘇蘇咂舌:「公主……我們就拿這個回禮?」
永清沖她一笑:「這不是回禮,這是回應。周常侍看了便懂得。」
第二個來的,是許長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