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流亡臣
2024-07-04 11:24:37
作者: 心上秋
顧預以為她會露出驚愕的神情,矢口否認,或者為許長歌辯解。畢竟滿京皆以為許長歌謙恭儉讓,溫文爾雅,更何況傳言傾心於他的永清公主。
但永清垂下眼睫,靜若凝霜,只重複道:「我相信顧先生。」
她昨夜便從許長歌染血的衣袍看出端倪,雖然她並未想到,他竟真的可以對自己的學生,刀劍相向。
「公主真的信我。」他激動道。
在被宦官污衊,被扣上賊首的帽子的時候,一些志同道合的昔日同窗都對他有了片刻的猶豫,但永清公主卻堅定不移地相信他。
永清柔聲道:「我信顧先生,所以,顧先生能否將事情來龍去脈都告訴我?比如,那封諫書,是你們寫的?還是別人栽贓?」
提及諫書,顧預胸中儘是鬱氣,嘆道,「陛下要在西京另立光祿寺,半朝官吏盡出於郎官——陛下願意親政理事,本是好事。但其中掾吏竟皆以宦官充任!豈非又演溫熹末年內宦之禍?得知此事時,學子們正在清議朝政,更是義憤填膺,便將對朝政的看法,合著了一篇諫書欲陳陛下。」
永清隱約猜到:「那想來,之後又變故?」
「公主聰慧。」顧預頗為驚訝,繼而述道,「我本並未參與,且見此書言辭激烈,延及士族外戚,極有可能招致災禍,便力勸諸君不要上書。更何況陛下正躊躇滿志,此時並非上書勸阻的時機。他們熱血澎湃,但也聽取了我的意見,決定暫緩上書。誰料那封本應廢棄的帛書,第二日就出現在了朱雀門前。」
這倒是出乎意料,她未想到顧預竟是那個阻攔的人。
如此見來,他並非只是個疾世憤俗,鑽研經史的儒者,反而對時政局勢頗有見地,亦懂得權衡轉圜之道。
永清問:「先生以為,做這件事的人是誰?」
顧預不假思索:「許巽。」
「為什麼?」永清失笑,她不這麼認為。許長歌的那幾劍,讓顧預失望之際,也多了幾分偏見。
顧預見她似乎偏向許長歌,心中鬱郁,深吸一口氣:「因為,昨夜劉騎帶兵來太學,是許侍中,親自圈點我為賊首。」
這倒怪哉。
按理說許長歌和顧預應當並無仇怨,那日在酒樓遙望,許長歌還較為欣賞顧預才華。
永清心中雖疑,但還是堅定她自己的判斷,輕輕搖頭:「我以為,許侍中固然參與了此事,但他只是與劉騎共理此案,並非揭發此案的人。」
顧預便問:「公主以為是誰?」他沒有一絲賭氣憤懣的意思,反而異常冷靜清醒地等待她的意見。
被江東雙璧之一的顧預如此認可,她眉眼不由飛揚上的快意神采:「是陛下,但論及根本,是劉騎。」
「公主是否這樣想的,」顧預何等聰明之人,轉瞬即明了,「太學被捕的五百多名學子,除我以外,皆出自名門士族。陛下並非認為諫書聯名的學生意圖謀逆,只是他想順勢清剪打擊士族勢力。」
他如此聞弦知雅意,永清不由莞爾一笑。
秋陽燦爛,她朱衣黑髮,更襯膚色白皙,那一點笑意在她眉眼間宛如日下初霜一般,清冷奪目。
得此動人心魄的肯定,顧預不由停頓片刻,收回目光,再繼續道:「但陛下並非是在太學安插眼線的人,宦官就是陛下的眼線。劉騎選擇將這份諫書遞到陛下面前,就是料定了陛下會打擊士族。但陛下舉政在前,逮捕尚未入仕的太學弟子,並不能動搖士族勢力,只不過是敲山震虎而已,還會引起士族反感,實在是一步昏棋。」
「但是,失去了士族的支持,陛下只能更加倚重宦官,利用他們去打壓士族,所以最後得利的還是劉騎。」劉騎為了擴大權勢,不惜殘害無辜之士,她思之則惡寒,「但我不大明白,為什麼陛下直接越去了獄訟過程,直接動刑?」
「因為,文中曾提及陛下包庇戰敗的趙氏二人。」顧預低頭,神色憂鬱。
趙氏二人皇帝已決心處死,但皇帝為了給昭儀體面,決定直接在秋分行刑,不再對外發旨。太學自然不知,而這諫書里唯一的破綻,便給了皇帝雷霆盛怒的把柄。
永清顰眉:「那,陛下說的可是就地處斬?」
「不是。劉騎傳召,以逆賊之名捉拿,違抗者殺,」顧預深深嘆息,回憶昨夜,令他逐漸浸入那段痛苦之中,「一生光明磊落的太學諸生,怎能接受此等污名,紛紛提劍拒捕。」
大燕士人皆佩劍。對於儒生而言,君子劍在大多時候只是腰間佩飾,但在清白遭到踐踏的時候,不熟武藝的他們,還是拿起它,保衛最後的浩然正氣,寧死不屈。
顧預沉痛道:「我能有一線生機,皆賴仲容兄拼死相護——他說此事本與我無關,實不該將我牽涉其中,若我也含屈而死,將來又有誰能替他們正名?」
「仲容是?」永清眸中隱有酸澀。
顧預已然哽咽:「鄭函兄表字仲容,昔日公主在飛廉觀中,也曾賜箭與他。」
昔日西京長街之上,擲果盈車,書射皆絕的青年俊才,如今已變成一具冰冷的屍體。
永清聞之,瞬間淚盈於睫:「那鄭學呢?」
她都不敢想像,如果雙子皆死於宦官之手,消息傳到東都,鴻臚卿當如何情狀。
「子覺在辯義結束那日,便回了朝京,倖免於難。」顧預強斂悲意。
永清亦舒了一口氣,拭去淚水,聲猶哽咽:「先生暫且忍悲,養好身體,日後我們一定可以替他們正名。」
顧預低聲道:「公主實在仁心盛德。」
如此二人靜默相對,終於斂起悲傷,稍顯從容。
蘇蘇端著膳食一進來,便看見床幃之中,他們二人一個臥於榻中,一個坐在旁邊,一個衣衫半褪,一個長發不挽,仿佛尋常燕寢的夫婦一般,瞠目結舌:「顧預,你幹什麼呢?真當自己家了,你在我們公主面前還衣衫不整,你想幹嘛?」
顧預瞬間紅到耳根:「在下實在失禮,但是在下醒來就——」
永清連忙站起來,挽住蘇蘇:「說起來他的衣服呢?」
「昨晚不是剪下來好些,然後——」蘇蘇驀然改口,「我們還是找蘧將軍捎套男裝進來吧。」
蘇蘇又輕輕在她耳邊說了一句話,永清聽罷,輕聲對顧預道:「顧先生,你現在可能起身?」
「可以。」顧預強忍著扯動腹下傷口的疼痛站起來。
永清看他十分勉強,但還是得硬著頭皮道:「可否請先生暫避廊下——」
顧預一怔。
蘇蘇直言:「我們公主要梳洗更衣了!」
「在下立刻出去。」顧預耳垂瞬間紅得滴血,立刻轉身,扶著柱壁向後院踉蹌而去。
妝奩前,蘇蘇一邊給永清梳攏長發,一邊感慨:「之前看顧預挺能言善辯的一個人,怎麼現在有些呆呆的,不會是昨晚摔到腦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