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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披香殿

2024-07-04 01:00:25 作者: 心上秋

  常樂已有許多年,不曾聽聞母親談起那位穩坐朝京的蘧皇后了。

  但那日金明殿夜宴,那位高傲的朝京公主闖入了燕闕丹若宮,也將蘧皇后的影子帶進來,讓趙昭儀翻來覆去,說了幾個夜晚。

  她母親對蘧皇后的怨言,十幾年翻來覆去,也就那幾個詞。

  可恨,可畏,可悲,可笑。

  中宮之威,將門之女,垂簾理政,手執權柄,可畏是自然。她因懷孕時,目睹皇帝寵幸趙昭儀,因而不允冊封趙氏,讓她們母女至今未入玉牒,可恨是自然。但她已是皇后了,又有什麼可笑可悲的?或許,這只是趙昭儀聊以遣懷,設想皇后也有不遂意之處罷了。

  如今蘧皇后的影子落在她身前。

  「你在想什麼?」隔著一張香案,永清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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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宮之影轉瞬揮去,面前的永清神色淡然,她不笑,眉眼便顯得有些單薄的清冷,一雙清明的眸子仿佛洞察秋毫,但卻對常樂的繁雜情緒無動於衷。

  永清只覺怪哉。

  即便常樂只被皇帝假手遞了個帖子,把她叫進來,按理說,也當虛情假意地寒暄拖她一陣,卻怎的似悶嘴葫蘆?

  常樂仍是直勾勾地望著她,良久,道:「五姐,你有見過頻陽姐姐?」

  皇帝有六女活到了冊封的年紀,長女聞喜公主,嫁與京兆杜氏,次女金鄉公主嫁與譙郡桓氏,三女靈壽公主嫁與清河竇氏,此三者皆隨夫赴任,奔波州郡。只有四女頻陽公主出閣時,已是陶景九年,皇帝早撒手不管事,蘧皇后的永清漸漸大了,她推己及人,也心疼了一下頻陽,做主將她嫁給了新都侯次子,便可留住朝京,不必背井離鄉。

  「見過一兩面,不大熟。」永清點算一番,只有陶景九年頻陽出嫁和陶景十年老新都侯壽宴的時候見過兩次。

  常樂眼睛一眨不一眨:「五姐也到了出閣的年紀,皇后殿下一定也要把你留在朝京吧。」常樂生得嬌美,微微上挑的鳳眼偏生一絲嫵媚,自與趙昭儀一脈相承。

  她問這個做什麼?

  永清仍是無動無衷的模樣:「或許吧。」

  永清的毫不在意,讓常樂胸中滯郁。她突然明白為什麼她看到永清的時候有如此艷羨。

  「姐姐永遠不用擔心被一門顯貴卻糟糕的姻親發配州郡,甚至可以檢點挑選,隨心所欲。你也喜歡長歌哥哥,」常樂打量著她,「所以長歌哥哥,就得陪你。我已許久不曾在上林苑見到他了。」

  目高一切的嫡姐,臉上終於有了波瀾。

  她沒有疑惑,只是單純地重複了一句:「哥哥?」

  常樂終於找到了她可以凌駕永清之上的地方。趙昭儀跟她說,許長歌聲名遠播,遠在朝京的永清公主亦慕而思之,讓她莫要再肖想了。趙家狗屠出身,縱趙昭儀是寵妃,一朝天子一朝臣,家中子弟又只有一個趙都稍有出息,她如何和永清相爭?不如求皇帝,讓她低嫁給趙都,還能幫趙家墊墊門檻。

  但趙都出身寒微,卻滿是紈絝習氣,尚未娶妻便姬妾滿房,怎能比得上玉竹湛然的許長歌?

  「是。長歌哥哥,自從五年前來了西京,父皇一直把他帶在身邊,如同親子。長歌哥哥,體貼溫柔,對我極好,」她的聲音逐漸歡揚,「五姐才來西京,自然是不曉得這些。」

  但面前的永清,卻並未如她期望的驚怒。

  她眸中漸漸呈現一種瞭然與果然如此的神色,愈見清冷淡然。

  這樣的反應,讓常樂羞惱,開始虛張聲勢,她笑得羞怯:「五姐倒是和長歌哥哥說的一樣。」

  永清果然問:「他和你說?他說了什麼?」

  「長歌哥哥,自然是什麼都會同我說的。」常樂細詳著她的神色,心中終於痛快,微微一笑,「他說五姐自矜高貴,如果不是姐姐向父皇強求他,他是不會如此卑微相陪的。你讓他也頗為煎熬,時而懷疑自己失了君子本心。」她猜了一半真相,編了一半假話,卻都合了永清和許長歌的脾性。

  永清所生長的宮廷,只有長秋宮的皇后,來往傳送的前朝文牘,時而在陛下聆訓的公卿將相。

  常樂所生長的宮廷,卻是趙昭儀在一干鶯鶯燕燕里廝殺,患得患失,巧舌如簧的戰場。

  在此披香殿中,自然是常樂盡占了東道之勢。

  一個她時而存疑的揣測,最終被人蓋上真相的章,仿佛也漫出了無盡的涼意,浸透了微水濱岸的旖旎回憶。

  皇帝給她的蜜餌,確是香甜誘人,她卻沒想到,為餌的那人,竟也是身不由己。

  永清驀然站起來。

  常樂仍嫌不足:「永清姐姐,你不會生氣了吧?」

  永清的目光仿佛冰冷的河水淌過她的臉頰,她淡淡道:「不會。」

  她還是沒能如常樂所期待的那樣,暴跳如雷,驚怒失色。

  常樂還想說點什麼,卻聽見門口有黃門報天子駕臨。

  她忙迎了上前,方止門檻,回頭對永清嬌柔一笑:「永清姐姐,你真的沒有生氣麼?怎麼連迎駕父皇的禮數都不記得了?」

  卻只聽見永清一聲嗤笑。

  「常樂。我真的沒有生氣。」香案前,她那絳衣金釵的嫡姐卻施施然坐下,微微偏頭,望著門口的她,「只是你,不敢相信有人可以端然坐席,待皇帝來見罷了。」

  常樂確實不信。

  但當她那喜怒無常的父皇真的走進堂中,看到永清端坐案前,竟只是臉色微微沉了一下。

  「永清啊,」他甚至還浮出一個極為敷衍的笑容,他坐在逆女身前,關懷道,「一晃眼你都這麼大了,你今年也十六了吧?」

  永清盯了他一會兒:「父皇,女兒是陶景元年生的。」

  「朕是說虛歲。」皇帝目光轉了一圈,他的手在案上不住地叩,仿佛無地安放,「你母后這些年,為著你,想必不容易。」

  永清的微笑極為客氣,但她卻不留情面地反問:「阿娘這些年不容易,是因為女兒?」

  不待皇帝思考到底是忍一時風平浪靜,還是維護自己的天威,她便續道:「難道不是因為父皇麼?父皇周旋不了公卿士族,最後還是把攤子丟給了阿娘,臨走前,還賠去了靈壽姐姐。」

  陶景四年,屯騎校尉張齒與司隸校尉竇津爭奪強買先帝繁安公主的田地,愈演愈烈,糾結千人在京城械鬥,皇帝初掌大權,為了維護皇家體面,一怒之下,革去兩姓子弟朝中之職,還要將之籍沒,誰料得張氏煽動北軍,險些釀成宮變。還是蘧皇后察覺不對,連夜召蘧大將軍壓制住。

  皇帝以為都鬧到這個地步了,可以清算張竇,誰料此事根系世家利益,三公官署和尚書台皆封還詔書,不予鈐印。最後梁符還勸他,把靈壽公主嫁給竇氏,暫且安撫,再借得竇氏支持才把張氏給料理了,此事才終於收場。

  皇帝經此一事,又為趙昭儀的事和蘧皇后大吵一架,心灰意冷,壯志全無,第二年便到西京燕闕去修道了。

  他已顯出慍色:「朕是關心你!你提這些陳年舊事做什麼?誰教你這般乖張說話的?」

  「父皇,五姐是皇后殿下的女兒,自然是與眾不同,」常樂在旁出聲,「還請父皇息怒,想必姐姐沒有冒犯父皇,指責父皇的意思。」

  她挑撥得過於明顯,連皇帝都忍不住怒目相視:「這裡沒你的事,你先出去。」

  常樂心中一顫,應聲而去。

  永清覺得好笑,他明明是打著常樂的名義把她叫來的。她問:「父皇,女兒叫什麼?」

  「你說什麼?」皇帝皺起眉。

  永清有些期待地望著他,她不期待他想起,但期待他窘迫打嘴的神情:「女兒的大名,叫什麼?」

  皇帝臉色頓時十分好看。

  公主向來只稱封號。若有親近的人,似蘧皇后、蘧大將軍,或者以後她的夫君,自然會喚她的小字採薇。大名,恐怕只有上玉牒和哀冊這等死生大事的時候會寫了。少用,卻很重要。

  他如果真的關懷自己女兒,怎會不記得。

  君王沉默了半響,最後只道:「既永清於四海,終有慶於一人。永清這個封號,很好。」

  室中不知是誰起先,父女皆嗟嘆了一聲。

  俱是一愣。

  永清想,這個封號,或許是他贈予自己唯一美好的東西了。雖然一開始,這僅是一個極其狹貧的邊縣。

  不約而同的嗟嘆,竟難得地共享了一點默契與溫情。

  直到皇帝圖窮見匕:「朕這十幾年終歸虧欠了你們母女。你到了快出閣的年紀,這幾日便別出宮了,朕已叫人把蘭林殿收拾了出來,你也多陪陪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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