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無情宴
2024-07-04 00:58:14
作者: 心上秋
西京燕闕,在武帝中興、遷往東邊的朝京前,已作了近三百年的都城。遷都後只供祭祀陵寢之用,又荒蕪了一百年,在這期間只作貶謫宗親的流放地。
直到溫熹年間,永清的父皇也被貶到西京,對此地產生了無比深厚的感情,發現它離朝京那些閥閱世家又遠,又靠近蜀隴富庶之地,因而心心念念,登基以後直想遷都回來。
饒是知曉皇帝年年向朝京討錢修葺宮殿,永清她們仍無法想像這座丹若宮已被修成這樣。
西京以闕聞名,這種前燕時期興盛的建築在朝京已不多見,皇帝仿佛是為了彰顯這樣的特色,在宮觀御道兩旁皆起了重重琉璃闕,不過這些琉璃闕都被高聳的安息國石榴花樹淹沒,只露出碧色檐頂。自進內宮,皆是白玉鋪地,雕花闌軒,各宮殿前庭,皆鑿荷池亭台,豢養仙鶴錦雉等珍禽。簡直十步一景,飄然仙境。沿途來來往往的宮女皆是顏色嬌媚,廣袖曳地,蟬鬢雲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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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御道兩旁皆立九枝一樹的鎏金燈,膏脂里隱隱的香氣,頗有幾分頹靡的味道。
蘇蘇心痛道:「這得多少錢啊。」燕闕盛行窮奢極欲、紙醉金迷之風;朝京因蘧皇后暢行節儉,則崇尚淡雅古韻的格致,這樣的審美情致下,蘇蘇一點沒覺得皇家氣派,只心疼國帑。
「父皇向來對國庫是取之盡錙銖,用之如泥沙。」永清倚上蘇蘇肩頭,閉上眼睛,「他要,阿娘又不能不給。阿娘越給,他越覺得國庫的錢花不完一般,越疑心阿娘。」
「公主,您今日可上著妝,別蹭成花臉了,那多丟人。」蘇蘇推開她的腦袋。
是。她今日還要代表朝京宮廷公卿的顏面。
永清坐直了身子。
傳聞皇帝在燕闕焚膏繼晷,以夜續晝,游宴不歇,如今又是皇帝的五十天壽,這壽宴排場更是省不了。分別在麒麟殿宴西京勛官,曲台閣宴太學師生,連朱雀門外幾座坊市都擺了百席以宴五十以上壽者。
內宮,則是在金華殿。一下車,就很難無視殿前一座百枝大燈,如汩汩涌動的光泉,將這片天地照得亮如白晝。
她拾階而上,禮官一報永清公主,絲竹之樂也為之一凝,遑論原本起坐喧譁的眾人。
大燕天子打量著他十年未見的女兒。
她穿著一身絳色孔雀紋隱花錦的袿衣,蹙金繡鳳,裡衣的領口是杏色,絞纈著柿蒂紋。這種隱花錦出自蜀地,織花的經線與底色極為相似,卻較為微光淺亮。因而當她在階上時,仿佛紅衣素麵,但一走進明堂,便見若隱若現的流水雲虞,滿地雀鳳。
她一走進,就顯得格格不入,與眾不同。一雙眸子毫無女子應有的卑弱柔順,脊背筆直,甚至抬起了頭,仰見天顏。
東風沉醉的夜庭仿佛驟然升起一輪盛夏驕陽,肆無忌憚地張揚,霸道地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擊碎了皇帝唯我獨尊的夢幻。
永清幼時的模樣,他早已忘記,甚至是陶景十年,蘧皇后要他為愛女冊封的時候,他才想起原來他和蘧皇后還有過一個女兒。
他一生夫妻子女緣薄。昔日巫蠱之禍,東宮時的太子妃、良娣和兩名嫡子皆坐死,登基後的所生子女多早夭,如今只剩一名太子、六位公主勉強成年。
人對於命中缺少的東西向來只有兩種應對方式,百般珍惜,不屑一顧。
皇帝是後者,他的慈父情懷早在最愛的長子慘死懷中的時,就消失殆盡了。
他仿佛不是看女兒,而是看來討債的中宮使者,一指右手第二席,淡淡道:「坐。」
永清落座。管弦之聲又漸響起。
她還未來得及打量諸席賓客,巡視一下有沒有那位王美人,就聽見上首的皇帝道:「你還未見過太子吧?」
皇帝左手第一席的玄衣男子,一聞點名,神色一凜,持酒起身:「永清。」
這便是皇帝第三子,姜章,先時鄒良娣所出,由於命長,熬死了諸位短壽的兄弟,活成了太子。
皇帝顏色淡淡,只稱「太子」,二字滅去兄妹之倫,太子也只得呼她封號,不稱皇妹。
「永清問太子殿下安。」她亦順著皇帝心意,疏陌應答,便垂眸坐下,不再寒暄。
「今日怎麼不見太子妃?」坐在右席第一的妃嬪笑吟吟問道。永清望去,心頭不由突得一跳。她的風華氣質,也不似旁的妃嬪那般乖順溫柔,有一種永清不曾見過的自知自恃的嫵媚。
永清分明看見太子手持的金樽抖了一下,然後他恭敬答道:「荀妃身子不適,不宜面聖。多謝昭儀關懷。」
原來她是皇帝最寵愛的趙昭儀——也是帝後徹底離心的導火索,據說在西京,已經儼然是後宮女主,只恨不得讓蘧皇后交出皇后金印。
如果她是趙昭儀,那她旁邊坐著的少女,豈不就是和永清同歲的常樂公主。
那常樂竟有些出神地盯著她。
皇帝不悅:「這孩子身子骨一向弱,太醫可診出了什麼?」
太子面色愈發難堪,他仿佛極其畏懼皇帝:「太醫並未診出,勞父皇掛念。」
趙昭儀掩面而笑:「婦人之疾,向來如此,將養著便好了,太子難得見一次永清,當好好敘下兄妹之情才是。」隨即喚人讓調換席位,讓永清坐到太子身側。
太子卻避之如蛇蠍,望向皇帝道:「男女七歲則不同席,何況兒比永清年長十二歲,實在沒什麼好說的。」
殿中頓時又是一滯的尷尬,雖然永清未必樂意親近他,但被當眾割席,還是無異於一巴掌扇到她臉上。
她猛然意識到,這裡不是朝京,不會每個人都捧著她了。而她這位三哥,自然不是對她本身有意見,而是要和蘧皇后劃清界限。
雖說做太子久了,沒有不被皇帝猜疑的,但這位非嫡非長的太子還是蘧皇后力爭,才入的東宮,也太涼薄了些。
永清啊了一聲,指尖掂著一顆葡萄,開始拖人下水,驚訝道:「我雖未見過太子哥哥,但母后時常提起,說三哥好學仁孝,雖未在身邊,她亦視同親子,掛念心頭。」
皇帝還沒說什麼,太子眼中幾乎帶上煞氣,擰過頭瞪著她:「五妹慎言!我向來敬重皇后,但也不敢妄自攀附。」
遠離皇后,對於太子而言已如此重要了麼?
但她偏要,她偏要把他綁到一輛戰車上。
何況從各種意義上來說,他本便該和她站在一起。
指尖的葡萄捏破了,紫紅色的汁水流進指甲縫裡,隨著體溫而變得黏膩,她低頭拿細布擦手:「哥哥這麼說,便是了吧,至少您願意喚我一聲妹妹了。」
「你……」太子咬牙,轉向她的臉上似怒似哀。
「太子殿下和公主真是投契呢,常樂是太子看著長大的,都沒能常被喊聲妹妹。」趙昭儀見機上藥,打趣道,「本不該叫我們常樂聽著,是不是?」
這位趙昭儀,仿佛和太子頗有積怨。是以為太子是蘧皇后的人?
一直神遊天外的常樂被喊到,錯愕抬頭,乾巴巴地接了句:「太子與永清姐姐感情真好。」然後又默然不語地出神。
皇帝怫然大怒:「你怎麼不滾回朝京去?」
永清好像被打了一記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