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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離亭燕

2024-07-04 00:58:16 作者: 心上秋

  不對,這句話不是對她說的。

  太子不顧著殿外廊上,俱是鼓吹奏樂的伶人,還有滿座比他年紀還小的宮嬪,便跪下了,膝行至堂中大拜:「兒不敢!請父皇息怒,以身體為重。」

  一個金樽狠狠地擲到太子身旁,提溜轉,潑濺了他一身的酒水。絲竹之聲戛然而止。

  堂中唯有天子嘯如熊羆,從深殿貫直前廊:「天下豈有不在京城的太子?!當初是你自己非要巴巴跟過來,你這個沒用的窩囊廢!」聞者莫不驚心。

  天子之怒,縱是個耽溺酒色的天子,也讓人肝膽俱顫。連趙昭儀身邊的常樂,也蒼白了臉龐。

  但永清逐漸平靜了下來,她甚至想,他是在罵太子,還是在罵他自己?古往今來沒有不坐鎮都城的太子,可也沒有跑到行宮十年的皇帝。

  當眾受辱,承受帝王的雷霆之怒——就算是永清,剛誤以為那句斥責是指向她的,都感到恥辱火辣——何況一國儲君?

  

  但太子連濺上眉睫的酒水也不曾一擦,撿起金樽,雙手捧起,膝行至皇帝案前,哽咽道:「父皇息怒,兒別無長處,唯懂事親至孝,父皇春秋鼎盛,為子者豈可遠遊別居?縱不做太子,兒也要隨侍父皇身邊。」

  他一說孝,永清便瞭然,又見他方才緊握的拳頭,她便知,太子並非庸懦無能之輩,這竟也是個臥薪嘗膽的人。

  怪不得趙昭儀,在皇帝那裡給他上眼藥。

  若他日太子登基,他對蘧皇后未必有多尊敬,但對趙昭儀,一定是趕盡殺絕。

  滿堂寂寂。

  趙昭儀倚回憑几,微微眯起眼睛。

  倏然從末席,有人站起身來:「陛下。」

  永清望過去。只見是位宮裝麗人,由於太遠,聲音有些細:「妾身斗膽直言。今日是陛下萬歲壽辰,先前的幾位公主皆已出嫁,各隨列侯徙居,如今唯有太子殿下、永清公主和常樂公主在陛下膝前。關心則亂,言行有失也是侍親情切,還望陛下珍重天倫,莫要動怒傷身。」

  趙昭儀涼涼道:「哦?王美人昔日在宮中默默無聞,竟不知你還有這番口才,不愧是潁川王氏的大家子。」

  她是王美人。

  永清和她目光短暫相接,各自不動聲色地移開。

  縱使趙昭儀有意挑撥,這番話還是被皇帝聽了進去。公主不公主的對皇帝而言不大重要,王美人提醒他,他只有太子了。

  皇帝有些醉意的眼睛泛著血絲,卻仍能定定地盯住他唯一的兒子。他一想到,這竟然是他唯一的兒子了,心下蒼涼,揮了揮手:「你下去更衣吧。」

  太子站起身,仍不敢擦去臉上酒漬,抿緊唇不敢露出一絲委屈之色,緩緩退出金華殿。

  永清緊隨其後,也告退更衣。

  她在殿後廊下叫住了太子:「三哥。」

  那走出金華殿後,便一直挺直如松的脊背突然一僵,他一回頭。紅裳烈烈的女孩子快步追上前來,雜裾翩然,燦若升霞。

  他卻嫌惡道:「你想做什麼?」

  永清毫不芥蒂他那如視鬼怪的目光:「我知道,三哥想隱忍藏拙,韜光養晦。」

  太子目光落下,聲音仍冷:「你知道,還這般害我?」

  「我無意害三哥,只是我初來乍到,即知三哥藏拙,難道玲瓏解意的趙昭儀,就不知道麼?」她走近,將摺疊成方的手帕遞給他,「三哥以為退避三舍,即可以待來日,豈不知別人會得寸進尺,貪得無厭?她作威作福多年,豈能容你忍辱反擊?更何況,三哥恐怕比我清楚,當年三哥你非嫡非長,陛下仍春秋鼎盛,尚有新嗣不斷誕生——但我阿娘,當初還是力排眾議,要求早定國本,讓父皇立你為太子。」

  太子仍木然而立,並未接過她手中的巾帕,她繼續遞前:「縱使三哥如今獨當一面,不屑再要皇后的助力,趙氏和父皇都早已覺得你是皇后意定的嗣子,你這般撇清,他們反而會更加疑心——想必諸如今日之事,三哥所歷,比我所見更多。」

  她說對了。

  就像她因著蘧皇后不受父皇待見,太子也因帶著這種印記,如履薄冰。

  他已然被這種共情打動。

  永清踮起腳尖,將羅帕舉至他眼前:「都說象以齒焚身,然從未見象為避禍,自去長牙的。三哥何必為避一時天子猜疑,而舍強枝不扶呢?我和阿娘都一直以為,您是陛下唯一的太子。」

  指間一松,面前眉睫濕透的男子,終於接過了手帕。

  她亦莞爾。

  太子低聲道:「五妹先回金華殿吧,你我此時不宜被人看見。」

  永清應下,轉身離去。

  但經此一幕,金華殿的筵席早已是意興闌珊,皇帝神色鬱郁,趙昭儀便提議皇帝登上城樓,與民同樂。永清尚未進食,就得隨眾人伴著皇帝移駕,走過飛閣復道,跋涉到朱雀城樓前。

  西京除卻上元,也就只有皇帝壽辰這天沒有宵禁。滿城皆張燈結彩,朱雀門前的大道上擺了百桌筵席,以宴老者。

  萬民簇擁,山呼萬歲,春夜裡拂來微醺的暖風,終於讓皇帝稍稍開懷。

  直到,一名少女馳馬飛奔,卻極其輕敏地避開兩旁席客,在眾人的驚呼中直達城門,鎮守的虎賁士都愣住了,她並不沖入門中,因而也不好將她當場拿下,破壞皇帝生辰的氛圍。

  但很快他們就後悔了。

  那少女從背後取下一面鑼,敲得滿街震盪。她停下來,餘音波盪,永清頓時感覺,耳邊一切皆被抽空,有些懵。

  然後她聲嘶力竭地喊:「陛下,民女有冤情!民女要狀告常侍謁者何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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