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2024-07-03 14:40:04
作者: 斑衣
回到家以後,夏冰洋就開始昏睡,睡著了沒多久忽然開始高熱,他病得突如其來且來勢洶洶,紀征本想帶他去醫院,但夏冰洋不配合,死活不肯離開床,他即使在昏睡中也是一貫地執拗且不可說服。
紀征只能找來退燒藥給他餵下去一片,然後用溫水洗出來一條毛巾,每隔五分鐘就給他擦臉和脖子。他收拾夏冰洋脫在客廳里的外套時才發現他的手機沒電了,把手機拿回臥室充電,手機剛開機,屏幕上就彈出十幾個未接。
紀征瞥了一眼那些未接來電,沒有理會,坐在床邊拿著又過了一遍溫水的毛巾擦拭夏冰洋的臉、脖子和胸口。夏冰洋睡得很沉,沉得幾乎像是昏過去了,臉色現出不健康的蒼白,但脖子卻透出酒紅色,皮膚上不斷地滲出薄汗。紀征想給他量體溫,但找了半天都找不到體溫計,只能用自己的額頭去貼夏冰洋的額頭。夏冰洋的體溫並不是很高,但呼吸很燙,汗出得也很多,像是體內積壓已舊的寒氣在通過一個方式宣洩出來。
他又幫夏冰洋擦了一遍身子,靠著床頭剛想歇一歇,就聽夏冰洋的手機響了。他不打算接,但是鈴聲一直響,按了靜音以後也震得桌子響。他擔心夏冰洋被吵醒,於是拔掉充電器,拿起手機走到窗邊接電話。
「餵?」
「哥?你終於接電話了!我天哪,你把人急死了!大東哥和月姐一直在找你,你到底去哪兒了呀!」
夏航的語速太快,聲音太大,紀征沒有找到機會打斷他,捂著手機等他先說完,才低聲道:「夏航是嗎?你哥在睡覺,沒其他事的話我就掛了。」
「等等等等!你又是誰啊?」
紀征:「我是——」
夏航:「哦哦哦!我聽出來了,大哥是吧?」
紀征聽到身後有動靜,回頭一看,是夏冰洋翻了個身。他耐下心道:「嗯。」
「大哥,你讓我哥接個電話吧,我有很重要的事找他。」
就算天塌下來,紀征也不打算把夏冰洋叫起來接電話,道:「不行,他現在不方便。再見。」
說完他就掛了電話,把手機放回桌上繼續充電,這次往手機下面墊了一隻枕頭,這樣振動起來就沒有聲音了。
從回到家到現在,紀征一直忙著照顧夏冰洋,還沒來得及收拾自己。直到現在他才得空去衛生間洗漱,他把襯衫袖子挽到手肘,站在盥洗台前洗臉,鏡子裡現出他的身影,他的右側額角多了一塊紗布,紗布很新,才貼上去沒幾個小時。他洗臉時避開了額角的傷口,剛洗完臉就聽到門鈴響了,而且響得很急。他拿著毛巾一邊擦臉一邊趕去開門,他打開門,看到夏航站在門外。
「大哥,我哥呢?」
夏航有個自來熟的優點,也有個缺心眼的缺點,他絲毫沒去考慮為什麼紀征會在半夜出現在夏冰洋家裡,只想著找他失蹤了一天的哥哥。
紀征把門關上,才說:「在房間裡睡覺。」
「哦,那我去找他。」
夏航說著就要去夏冰洋臥室,但被紀征攔住了,紀征道:「他發燒了,讓他睡一會兒,有事明天再說。」
紀征鮮少用不可商量的語氣說話,當他強硬起來的時候,夏航也怵他:「他怎麼會發燒?」
紀征知道答案,多半是夏冰洋在橋上吹了太長時間冷風,又急火攻心所致,但他沒有說,只道:「受涼了。」
夏航想去看看夏冰洋,但是他覺得紀征多半會攔著,只能打消這個念頭,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對這位被夏冰洋勒令認下的大哥,他莫名有些敬畏。
紀征想儘快送客,但夏航卻想和他聊天,夏航把他拽到沙發上坐下,道:「我跟你說啊大哥,我今天,哦不,算是昨天了,我昨天碰到一件特別離奇的事兒。」
紀征念及他是夏冰洋的弟弟,耐心接了他的話:「什麼事?」
夏航道:「我今天去蘇律師家裡,哦,蘇律師就是我們家……欸,大哥你別走啊。」
在他說話的時候,紀征把他抓在自己胳膊上的手輕輕推開,然後起身朝廚房走去,道:「我給你倒杯水。」
夏航才接著說:「蘇律師就是我們家的律師,我昨天晚上去蘇律師家裡找他,但是家裡沒人,嗐!你猜我看到了什麼?」
紀征在他的一驚一乍中淡定地洗杯子,沒說話。
夏航道:「我看到一個死人!」
紀征這才看他一眼:「死人?」
「是啊,我就趕緊給我哥打電話呀,但是他不接,我就趕緊去找大東哥,就是我哥的手下,但是我和大東哥回到蘇律師家裡一看,那死人不見了!」
他的聲音太大,紀征擔心他吵醒夏冰洋,就先朝他「噓」了一聲,然後往杯子裡倒著水,有口無心道:「是嗎?」
「是啊,這可太奇怪了吧,那死人不見了,蘇律師也不見了。而且蘇律師家裡有副手銬,大東哥一眼認出來那是我哥的手銬,我哥去找過蘇律師啊,他還把蘇律師銬住了!因為手銬上面有血,大東哥做過鑑定說是蘇律師的血。大東哥本來懷疑蘇律師殺人,我在蘇律師家裡看到的死人就是蘇律師殺的,所以我哥才把蘇律師銬住,然後蘇律師趁著我哥叫警察的時候把屍體帶走了。但是大東哥查了監控,沒有發現任何人在我之後進出過蘇律師的家,而且蘇律師在白天就離開家了,現在下落不明。」
夏航一臉見了鬼的樣子:「就是說啊,我離開蘇律師家裡後,蘇律師家裡沒有任何人進出,但是那個死人卻不見了,他……憑空消失了!」
事關夏冰洋,紀征這才對他說的話多了幾分認真,但還是略有疑慮:「會不會是你看錯了?」
夏航急道:「你怎麼跟大東哥一樣,都說是我看錯了,我沒有看錯啊,真的有個死人!再說了,如果蘇律師家裡沒死人,那我哥幹嗎把蘇律師銬起來?蘇律師逃了之後,我哥的手銬還在蘇律師家裡呢。」
聽他這麼言辭鑿鑿,紀征暫且信了他的話:「找到律師問問不就好了。」
「蘇律師逃走啦,現在還在抓呢。」
紀征端著兩杯白水朝夏航走回去,沒走兩步看到小橘貓不知從什麼地方跑了出來,往沙發上跳。
夏航把蛋黃撈進懷裡抱著,嘆氣道:「蘇律師怎麼會攤上這種事兒啊,他人挺好的,蛋黃還是他送我的呢。」
紀征坐在他身邊,把水杯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看著他懷裡的蛋黃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麼,驀然擰眉道:「你說的這位蘇律師,叫什麼名字?」
夏航道:「他叫蘇星野,星星的星,荒野的野。」
「砰」的一聲,蛋黃忽然從夏航懷裡掙脫,跳上茶几,撞翻了水杯,水杯里的水順著茶几往下淌,打濕了紀征的褲腳。
夏航連忙把紙巾盒遞給紀征:「小蛋黃越來越不老實。」
他拿著紙巾盒杵到紀征眼前半天,紀征都沒接,他就納悶地轉頭看向紀征,發現紀征略有所思地沉默著,冷凝的神色異常嚴肅。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聽到紀征說:「你剛才說,這隻貓是蘇星野給你的?」
「蘇律師家裡有隻母貓,母貓生了幾隻小貓,蘇律師就送了我一隻。蛋黃長得和它媽可像了,簡直一模一樣。」
夏航疑惑道:「欸?蘇律師的貓去哪兒了?我去蘇律師家裡找他的時候,他家裡只有一個死人,連貓也不見了,難道蘇律師帶著貓逃走了嗎?」說著,夏航忽然瞥了紀征幾眼,不吭氣了。
紀征微低著頭,動作緩慢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怎麼了?」
夏航大剌剌地盯著他的臉:「大哥,我說句話你可別生氣。」
「嗯。」
「那個……你長得和蘇律師家裡的死人有點像。」
紀征微微側過頭,鋒利的眼角斜削出去一道目光,看著夏航。
夏航被他看得發毛,呵呵乾笑兩聲:「我看錯了,看錯了。」他背過身想避開紀征的目光,但他剛一轉身就聽到紀征問:「有多像?」
他又回過頭,打量了紀征片刻,道:「就像是……一個人似的。」
紀征不說話了,他閉上眼睛,腦子裡亂得一時無法平復。他終於明白了,夏冰洋為什麼在棋江大橋等他,他為什麼在和夏冰洋失聯後還能回來,在他發現他打不通夏冰洋的號碼後,他去夏冰洋的家和單位里無數次都見不到夏冰洋,為什麼又奇蹟般地和夏冰洋在棋江大橋重逢,夏冰洋又為什麼跪在他面前哭著請求他的原諒。
夏冰洋對他說「你醒不過來了,是我親手做的……我不想傷害你,我只想把你找回來」,他終於懂了這句話的含義,原來夏冰洋是在用這種方式把他「找回來」。夏冰洋親手設置了一場搏命的賭局,如果夏冰洋賭贏了,得救的是紀征,如果夏冰洋賭輸了,丟掉的是夏冰洋自己的命。
紀征既心疼又後怕,他難以想像夏冰洋做這場局需要多大的勇氣,或許夏冰洋需要的不僅僅是勇氣,還有陪著他一起下地獄的決心。
夏航叫了紀征兩聲,但紀征沒有反應,於是夏航戳了戳紀征的胳膊:「大哥,我哥房間裡有動靜,窸窸窣窣的。」
紀征頓時回過神,站起身朝夏冰洋的臥室小跑過去。他推開門,看到夏冰洋從床上坐了起來,頭疼似的抱著腦袋,虛白的臉上病容懨弱,眉心打了個死結。
他坐在床邊扶住夏冰洋的肩膀,柔聲道:「怎麼了?頭暈嗎?」
夏冰洋吃力地掀開眼皮,摻了水似的眼睛亮得驚人,他認不出紀征似的盯著紀征的臉看了片刻,才用嘶啞無力的嗓音問:「你去哪兒了?」
紀徵用濕毛巾擦掉他額頭和頸窩的汗,道:「我在外面和夏航聊天。喝點水。」他端起床頭柜上的杯子遞到夏冰洋嘴邊,夏冰洋喝了兩口就不喝了,扭頭躲開。
紀征還沒把杯子放下,脖子就被夏冰洋摟住,夏冰洋低聲說:「抱抱我。」
紀征右手端著杯子,騰出左手環住他的背,才發現他出了一身冷汗,貼在他後背上的衣料被冷汗浸濕了,摸上去滿手冰涼。他擔心夏冰洋再受涼,便說:「躺好。」
他把夏冰洋放回床上,因為夏冰洋摟著他脖子不鬆手,所以只能俯下身虛壓在夏冰洋身上。紀征向後回頭,看到夏航果然跟過來了,正扒著門框往裡望,一臉震驚狀。
紀征道:「接下杯子。」
夏航瞪著眼睛蒙了一會兒才走進房間裡接住紀征手裡的茶杯。
紀征這才騰出手,把夏冰洋圈在他脖子上的胳膊拉下來塞回被子裡,然後領著夏航離開了臥室。
夏航現在很懵逼,他腦子裡全是他哥和紀征擁抱的畫面,這讓他無由臉紅,感到萬分尷尬。
紀征沒做他想,只想快點把夏航送走,於是繞著圈子問:「你開車來的嗎?」
夏航本來打算在這裡住一晚,現在他忽然覺得夏冰洋家裡已經被紀征占滿了,容不下他了,心裡頓時有點酸意:「……嗯,那我走了。」
他垂頭喪氣地被紀征送到門口,紀征只叮囑他晚上開車小心,就關上了門。把夏航送走,紀征迅速洗澡換了身衣服,回到夏冰洋的臥室,關了大燈,只留下壁板上一盞暖黃色的小燈,上了床躺在夏冰洋身邊。
夏冰洋在他上床的時候掀開眼皮看了看他,貌似在辨認他是誰,看清紀征的臉後就暈暈乎乎地朝紀征貼了過去。紀征一手摟住他,一手摸他的額頭,確認他的體溫比吃藥前降了一些才稍稍放下心。
紀征整晚沒睡,後半夜的時候又給夏冰洋餵了兩片消炎藥,夏冰洋不停地出汗,他每隔幾分鐘就用溫水洗過的毛巾給夏冰洋擦汗,擔心夏冰洋脫水,還哄著他喝了兩次水,直到日出時才合眼休息了一會兒。
沒休息多久,他就被落在眼皮上的一道陽光刺醒了,他眯著眼睛抬手遮住陽光,轉頭朝窗外一看,才發現天色已經大亮了。他回過頭,看到夏冰洋面朝著他,還躺在他臂彎里熟睡。他低下頭用嘴唇貼了貼夏冰洋的額頭,夏冰洋的體溫已經正常了,但是呼吸還是有點燙,不過已經比昨天晚上好了很多。他本打算就這樣和夏冰洋在床上躺一天,但又想起夏冰洋從昨晚到現在都沒吃東西,他又剛生了病,外面的飯菜不免油膩,所以想起床給夏冰洋做點清淡的食物。
冰箱是空的,裡面只有各種酒和一袋子已經硬了的吐司。紀征換了身出門的衣服打算去小區門口的超市買東西,臨走前又推開臥室門看了看夏冰洋,確認夏冰洋無虞,才出門。
他逛超市只用了不到半個小時,還順便在超市隔壁的花店買了一束香水百合,夏冰洋很喜歡這些觀賞性強的花花草草。他已經算是花店的熟客了,花店老闆還送給他幾枝冰藍色的滿天星。他一手提著東西一手抱著花往回走,小區門衛也記住了他的臉,見他買的東西很多,還幫他提了一隻袋子,把他送到公區大堂玻璃門前。
紀征謝過他,提著東西往裡走,等電梯的時候,他陡然有種陌生的感覺,這種感覺不是來自剛才的保安和花店老闆,正相反,他和他們已經很熟悉,好像他已經在這棟小區里和夏冰洋生活了很多年,所以他才會感到如此舒適又熟悉。但是他並沒有和夏冰洋生活很久,他留在這座小區的時間加起來不過幾天,就在十幾個小時之前,他還生活在「另一個世界」,但是他現在回想起昨天,已經恍如隔世了。
他莫名有種感覺,那個恍如隔世的昨天已經消失了,再也回不去了。這讓他心裡有些淡淡的傷感,但更多的還是溫暖和踏實。他能感覺到他以前的世界已經坍塌了,但是他並不遺憾,因為他沒有留戀,他已經盡力做完了他能做的所有事,而他所有的希望都在毀滅中重塑。
紀征提著東西抱著花走出電梯,看到任爾東和婁月站在夏冰洋家門前,任爾東在按門鈴,婁月在打電話。
「……任警官。」
任爾東和婁月循聲看到紀征從樓道里走來,前者不再按門鈴,後者收起了手機。
「紀大哥,好久不見好久不見。」
紀征走過去,放下手裡的東西,和任爾東握手:「你好,你們來找冰洋?」
婁月打量紀征兩眼才道:「他在家嗎?」
紀征點點頭,輸入門鎖密碼打開門:「請進。」
他們一進門,紀征就說:「冰洋在睡覺,他今天有點不舒服。」
婁月和任爾東對視一眼,都默住了。他們來找夏冰洋當然是有目的的,每個人都揣著一大堆未解答的疑問和待解決的事項,現在紀征這輕飄飄的一句話無疑堵住了他們的嘴,變相地告訴他們:夏冰洋在睡覺,你們小點聲,他身體不舒服,你們別煩他。
任爾東扁著嘴,眼神很複雜地看了看夏冰洋臥室房門,他是不相信夏冰洋身體不舒服這個說法的,因為夏冰洋一向龍精虎猛,比起夏冰洋臥病在床,他更願意相信夏冰洋「下不了床」。他朝婁月擠了擠眼,用眼神向婁月分享自己的感想。
婁月瞥他一眼,朝正在廚房忙活的紀征走過去,抱著胳膊清清冷冷道:「紀醫生,我們夏隊昨天晚上去哪兒了?」
紀征在水槽里清洗香菇,聞言抬頭看了看婁月,無視了婁月語氣中刻意流露出的冷淡,道:「他和我在一起。」說著向她笑了笑,「喝水嗎?」
婁月道:「不了,我不渴。」她在餐廳椅子上坐下,很直接地看著紀征,很直接地問:「紀醫生這次回來,打算待多久?」
紀征抬頭看著她,笑:「嗯?」
婁月道:「你不是常年在國外,偶爾才回蔚寧嗎?」說著冷淡一笑,「夏隊告訴我的,他說他和你經常見不到面。」
紀征懂了,婁月以為他對夏冰洋是消遣式的感情,他「偶爾回蔚寧」時才會來找夏冰洋,當他離開蔚寧,他就會把夏冰洋拋到一邊……婁月既是誤會了他,也沒有誤會他,因為事實的確就像婁月說的那樣,他和夏冰洋聚少離多,他只有偶爾回來的時候才會和夏冰洋見面,除此之外的時間裡,都是夏冰洋在等他。
紀征沉默了片刻,道:「我不走了。」
婁月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麼?」
紀征不再解釋,只向她禮貌又敷衍地笑了笑。
任爾東和婁月帶著成堆公事來找夏冰洋,在沒見到夏冰洋之前,他們自然是不會離開的。任爾東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不時和在廚房裡做飯的紀征聊兩句,婁月坐在窗邊的單人沙發上逗蛋黃,他們之間的氣氛還算融洽。
紀征完全以主人自居,給他們倒了茶,切了水果,還客套地問他們有沒有吃過早飯。婁月識趣地說吃過了,任爾東沒臉沒皮地說還沒吃。於是紀征把給夏冰洋煮的香菇蔬菜粥給任爾東盛出來一碗。
任爾東坐在餐廳喝粥,繼續和紀征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紀征坐在他對面,和任爾東聊天的途中頻頻看表。他想回房間看看夏冰洋的情況,但兩名客人不得不陪,這讓他有點心不在焉,目光總往臥室方向飄。
任爾東碗裡的粥喝到一半,臥室門突然開了,夏冰洋撐著門框站在門口。任爾東和婁月扭頭的工夫,紀征已經走過去了。
夏冰洋頭重腳輕地站在門口,有氣無力地低著頭垂著眼睛,臉色虛白且疲憊。
紀征扶住他的腰,在他的臉上和額頭摸了摸:「感覺怎麼樣?還難受嗎?」
夏冰洋卻皺了皺眉,偏頭躲開了他的手,低低地說了聲:「沒事了。」
紀征怔了怔,把他的臉抬起來看著他的眼睛:「冰洋,你怎麼了?」
夏冰洋垂著眼睛不看他,躲閃的目光里流露出一絲抗拒:「我……去衛生間。」
紀征看著他緩慢走向衛生間的背影,夏冰洋的背影頹然且消沉,他像是看不到房子裡的任爾東和婁月,好像被一道透明的牆壁擋在了另一邊,杜絕了和任何人的聯繫,把自己關在自己的世界裡。
紀征很快明白了,夏冰洋還沒有從噩夢中甦醒,此時的夏冰洋就是昨天晚上在棋江大橋等待他的夏冰洋,夏冰洋還沒有從棋江大橋回來……紀征是心理醫生,他知道夏冰洋的癥結所在:現在的夏冰洋像是得了創傷應激障礙,夏冰洋剛才躲著他,就像在躲避導致自己出現應激障礙的創傷源。
雖然紀征還沒有對夏冰洋做詳細的心理評估,但他可以肯定,讓夏冰洋受到強烈刺激的創傷源就是他。
夏冰洋在衛生間待的時間有點長,紀征走過去,看到他在玩水,把手放在水龍頭下面,默默地看著水從他掌心流走,順著他的指縫淌下來。
紀征看了他一會兒,然後上前把水關上,道:「出來吃點東西。」
他把夏冰洋領到餐廳里,給夏冰洋盛了一碗粥,但是夏冰洋捧著碗坐到桌尾去了,一邊看著桌面發怔,一邊慢吞吞地喝粥。紀征看出他在躲著自己,所以並不追過去,而是遠遠地坐在餐桌另一邊,看著他。
任爾東和婁月不明真相,以為夏冰洋和紀征鬧了矛盾。他們坐在夏冰洋身邊,嘀嘀咕咕地和夏冰洋說話。夏冰洋埋頭喝粥,聽得多,說得少,臉色依舊僵硬且遲鈍,短短几分鐘裡跑神了三四次。
紀征看到夏冰洋只喝了半碗粥就把碗推到一旁,雙眼空茫茫地看著窗外發了一會怔,然後向任爾東要了煙盒和打火機,點著一根煙。他抽了幾口煙,低下頭,左手食指指腹不停觸摸菸頭燒得通紅的火圈。那一定是很燙的,但是夏冰洋卻沒有絲毫反應,似乎在有意尋求一種刺激。
很快,他們似乎達成了某種共識,夏冰洋把煙掐了,道:「等我一會兒,我換身衣服。」說著,他手按著桌子站起來,想回房間。
紀征卻忽然說:「任警官婁警官,你們自己走吧,冰洋今天不出門。」
夏冰洋回頭看著紀征,愣愣的。
任爾東乾笑兩聲:「紀大哥,我們一大堆事兒呢,夏隊他——」
紀征淡淡地,強勢地說:「抱歉,今天我不會讓他出門。」
婁月看出了一些端倪,她把任爾東拽起來:「我們先走。」
紀征把他們送到門口,婁月臨走前擔憂地問:「夏隊怎麼了?」
紀征默了默,道:「他的狀態不太好。」
婁月:「僅僅是不好嗎?我看他像丟了魂一樣。」
紀征不解釋,勉強笑了笑,把門關上了。
他回到餐廳,看到夏冰洋坐在原位,正在擺弄那根被他掐滅了的香菸。夏冰洋把煙掰成兩斷,兩斷掰成四斷,然後把裡面的菸草一點點捏出來,撒在餐桌上。
紀征在他身邊坐下,看著他漂亮又冷淡的側臉沉默了一會兒,忽然笑道:「我受傷了,你發現了嗎?」
夏冰洋慢慢轉頭看著他,靜如死水一樣的目光在他臉上看了好一會兒,才發現他右側額角貼了兩枚創可貼。他沒有做任何思考,下意識抬手摸了摸紀征的傷口:「怎麼弄的?」
紀征把創可貼撕掉,露出貼著髮根的一道拇指長的傷口,傷口已經縫了針,針腳很新。他道:「車禍,縫了幾針。」
「怎麼會出車禍?」
紀征溫柔地看著他,道:「因為你。」
夏冰洋的反應有些遲鈍:「……我?」
紀征道:「對,因為你,我出了車禍,也正是那場車禍救了我。」
夏冰洋疑惑地看著他:「我不懂。」
紀征握住他的雙手,笑道:「那我解釋給你聽?」
夏冰洋點點頭。
紀征笑著問:「你和唐櫻是不是在2012年就在一起了?」
夏冰洋愣了一下,想了想才說:「好像是……2012年5月底。」
紀征佯裝不悅:「記得這麼清楚?」
夏冰洋死水般的眼睛裡終於活泛了一些,無端有些緊張:「不是,因為我們在一起不久就過六一了,所以……記得比較清楚。」他越說越沒底氣,說到最後索性沒了聲音。
然後,他瞟了紀征一眼:「你怎麼會知道?」
紀征道:「因為我看到你們了。」
「看到我們?」
「嗯,2012年9月份,你們是不是回蔚寧了?」
夏冰洋又想了一陣子,才道:「9月?對,9月底放長假,我們就回來了。」說著又問,「你在什麼地方看到我們了?」
紀征道:「9月30號晚上十點多,青年路街心公園附近,我看到你和唐櫻牽著手在路邊散步。」他唇角一揚,故作失落地笑道,「知道我當時的心情嗎?我很受刺激,所以就出車禍了。」
夏冰洋頓時就慌了:「我、我不知道,我沒看到你。」
紀征忙道:「別急別急,我的話還沒說完。本來我是打算回家的,小蕖在家裡等我,催我快點回去。」
他發現當他說起邊小蕖時,夏冰洋的臉色瞬間就僵硬了,手上的溫度也急劇流失。紀征瞭然,握緊夏冰洋的手,接著說:「但是我沒想到忽然碰見了你,我看到你和唐櫻在一起,心裡很不舒服,一時分心就出了車禍,所以我只好去醫院縫合傷口,我離開醫院已經快十二點了。那時候,我特別想見你,但是我打不通你的手機,我去過很多次你家和單位,都見不到你,當時我都快絕望了。後來我就想去棋江大橋碰碰運氣。我們第一次約會,第一次散步,都在那裡,也是你第一次送我離開的地方。該說我運氣好嗎?我找到我們之前坐了一整晚的長椅,就看到了你。」
紀征撫摸他的臉,笑道:「你知道我會去大橋,所以特地去接我嗎?」
夏冰洋眼睛逐漸濕潤,他看著紀征的臉,有流淚的衝動:「我不知道……我接到你了嗎?」
紀征擦掉他眼角的一點水漬,道:「當然,你不僅接到我了,還把我接回家了,不記得了嗎?」
夏冰洋落淚落得很突然,神色惘然道:「我只記得……我殺了你。」
紀征捧著他的臉,強有力的目光望進他眼睛裡,道:「不,你救了我。」
「……我救了你嗎?」
「是的,你救了我。」
夏冰洋忽然流下眼淚,「我好害怕,我怕我是在做夢,我怕我睜開眼睛你就不在了。」
紀征不再說什麼,他抬起夏冰洋的下巴,低頭吻住了他。
夏冰洋起初在顫抖,但很快就平靜了下來,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紀征正在親吻他的溫熱又柔軟的嘴唇。
很淺的吻,沒什麼欲望,但耳鬢廝磨。
紀征鬆開他,抵著他的額頭,輕笑著說:「還需要我用其他方式證明我確實存在嗎?」
夏冰洋揪住他的衣服,低聲道:「要。」
紀征以為自己聽錯了,失笑:「什麼?」
夏冰洋瞥他一眼,身子往前一傾,倒在他懷裡:「我要。」
「……你昨晚發燒了。」
「現在已經好了。」
「不工作了嗎?」
「你不是不讓我出門麼。」
夏冰洋的呼吸濕熱,氣息灑在紀征的脖子裡,像一隻只蟲子似的往紀征的皮膚里鑽。
紀征站起身,一把將夏冰洋打橫抱起向臥室走去,道:「那就別出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