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2024-07-03 14:40:00
作者: 斑衣
銀色越野車像支離弦的利箭在公路上飛馳,離開車流密集的路段,開到一條僻靜的小路。車停了,夏冰洋下車摔上車門,把蘇星野從后座拽出來,扔到路邊布滿銳石和雜草的地上。
此時的夏冰洋太像一個要犯命案的歹徒,蘇星野爬起來就朝十幾米開外的雜樹林跑去,但他雙手被銬在身後,身體在奔跑過程中失去了平衡,沒跑幾步就摔倒在地上,臉被尖銳的礫石割出一道傷口。
夏冰洋不緊不慢地朝他走過去,抓住他的衣領把他提起來,走進雜樹林。
「你到底想幹什麼?!」
蘇星野被他拖進樹林,後背撞到一棵榆樹粗硬的樹幹,看著兇徒似的對夏冰洋吼道。
夏冰洋把他扔到榆樹前,橫起右臂壓住他的頸子,一雙冷似寒冰的眼睛盯著他,開門見山地問:「紀征在哪?」他看到蘇星野在聽到這句話時瞬間就變了臉色,蘇星野沾了一層血和土的臉上也難掩震驚,但是他很快藏起了自己的驚訝,貌似無畏且憤怒道:「你在說什麼鬼話!我怎麼知道紀征在哪裡!」
夏冰洋一眼看穿了他的偽裝,蘇星野的偽裝使他堅信蘇星野肯定知道紀征曾發生了什麼,但是蘇星野卻不告訴他,這讓他極度地憤怒,他被怒火燒毀了理智,拽起蘇星野的領子又是一拳砸在蘇星野顴骨:「他是我的人!你他媽有什麼資格瞞著我?!」
蘇星野這輩子都沒被人這樣打過,他趴在地上痛苦地呻吟,半張臉埋在泥土裡,眼前的世界在顛倒。
夏冰洋把他翻過來,蹲下身子用膝蓋壓住他的胸口,彎腰湊近他的臉,咬牙切齒道:「別裝了,我知道你和邊小蕖做過什麼事。」
蘇星野目光渙散地看著他,慢慢露出笑容:「如果你真的知道,你就不會來問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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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承認紀征的失蹤和你有關?」
「我為什麼要承認?拿出證據來啊,夏警官。」
蘇星野轉頭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面帶挑釁地看著夏冰洋:「如果你懷疑我做了什麼違法亂紀的事,那麼請你拿出證據,走合法羈押程序。不過在此之前,我要起訴你故意傷人,你是警察,那就多了一條濫用職權,你現在的行為已經構成刑事犯罪了,夏警官。」
夏冰洋冷漠地凝視他片刻,忽然一笑:「你覺得我會給你機會,讓你起訴我嗎?」
他從槍套里取出配槍,打開保險,把槍口抵在蘇星野的額頭,和槍口一樣凝黑的雙眼沸騰著滾滾殺氣。
蘇星野終於感到害怕,因為他在夏冰洋的眼睛裡已經看不到任何顧忌和猶豫,夏冰洋似乎已經放棄了他警察的身份,甚至已經放棄了他作為人應該遵守的法則和戒條,現在的夏冰洋只是一頭擁有暴力武器的野獸。蘇星野不再懷疑夏冰洋不具有向他開槍的勇氣,因為夏冰洋的眼神告訴他,他已經絕望了。
蘇星野問:「你想殺了我嗎,警官?」
夏冰洋靜靜地注視著他的雙眼,道:「蘇律師,我現在已經很累了,沒有心思和你折騰,我們都爽快一點吧,如果你告訴我紀征的下落,我就考慮放了你,如果你繼續裝糊塗,那我就殺了你。」
蘇星野被他用冰冷的槍口抵著額頭,隱約能聞到夏冰洋手腕處的火藥味,他微微戰慄著說:「這很荒唐,你憑什麼認定我知道紀征的下落?你找不到他,關我什麼事?」
夏冰洋閉了閉眼,面無表情地把槍口從蘇星野的額頭移開,開了一槍。
「砰」的一聲槍響,子彈貼著蘇星野的太陽穴射進泥土裡。
蘇星野渾身都僵住了,近在耳邊的槍聲引起他的耳鳴,他的瞳孔被槍聲震碎,茫然地看著林葉之上破碎的晴空,好一會兒才回神。
夏冰洋抬起槍口,又抵住他的額頭,道:「我說過了,我現在很煩,也很累,我不想再和你周旋。你想死還是想活,我都陪你。」
蘇星野許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是警察。」
夏冰洋苦笑:「現在不是了,是你們逼的。行了蘇律師,不要再說廢話了,請你告訴我紀征現在是死是活。」
蘇星野看著他笑,笑容中平添一抹癲狂:「無論我告訴你紀征是死是活,你都不打算放過我是嗎?」
夏冰洋毫不猶豫地承認了:「是。」
忽然間,蘇星野很恨他:「我和紀征之間的事,和你有什麼關係?你憑什麼向我追問他的下落?你又有什麼立場為了他指責我?就算我殺了他,那也是我和他的事,和你有關係嗎?夏警官,你不覺得你現在的行為非常地荒唐,非常地自作多情嗎?」
夏冰洋聽了,並不反駁,只面無表情地問:「你殺了紀征?」
蘇星野雙手撐著地面慢慢支起上身,看著他笑道:「是又怎麼樣?這不關你的事。你剛才說紀征是你的人?呵,你可真可笑,你憑什麼這麼說?你的自作多情真是讓我覺得噁心。」
夏冰洋麻木地看著他,極慢地嘆了一口氣,又問:「是你殺了紀征?」
現在的夏冰洋痛苦、茫然、悲傷,這讓蘇星野感到很痛快,他臉上露出復仇般快意的笑容:「如果我說是呢?你就沖我開一槍嗎?你除了能向我開槍,你還能幹什麼?」
夏冰洋瘋了,蘇星野也瘋了,蘇星野比他更瘋狂。夏冰洋看得出蘇星野很痛恨他,但他不知道蘇星野為什麼恨他,他只知道他和蘇星野同時痛恨著彼此,他想殺死蘇星野,蘇星野也同樣想殺死他,兩個彼此痛恨且瘋狂的人,是不失和對方同歸於盡的勇氣的。夏冰洋絕望地發現蘇星野說得對,他除了能朝蘇星野頭上開一槍外,別無他法。
夏冰洋把槍裝進槍套,在蘇星野得勝般譏諷的微笑中朝蘇星野送出了自己的拳頭,他痛擊蘇星野的額頭、鼻樑、顴骨、下顎……
蘇星野血流滿面,他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皮肉和骨頭正在一點點地被夏冰洋的拳頭啃噬,夏冰洋似乎就想這樣把他打死……但是很奇怪,他心裡並沒有害怕,他只是越來越憤怒,越來越憎恨夏冰洋,他在劇痛中吼叫:「我帶你去找他!」
夏冰洋茫然地停住手,茫然地看著他,茫然地喘著粗氣。
蘇星野用一種夏冰洋看不懂的眼神看著他,臉上的笑容像是被匕首割破了嘴角:「你不是想找到他嗎?他還活著,我帶你去找他。」
夏冰洋絕望了太久,乃至聽到蘇星野說紀征還活著,他心裡已經沒有了任何感覺。他把蘇星野拽起來,回到車上,開車駛離了僻靜的小路。
蘇星野側身躺在后座,身上的西裝在塵土中滾了一遭已經看不出衣料本來的顏色,臉上的紅腫讓他看起來面目全非,如果他現在去做傷情鑑定,一定是輕傷,他看著夏冰洋坐在駕駛座的側影,氣定神閒地笑著問:「警官,你確定你要找他嗎?」
夏冰洋木著臉,沒有回答,只問:「他在哪兒?」
蘇星野道:「我要提醒你的是,我很討厭你,我不會把他還給你。所以當你找到他以後,你也帶不走他。」
夏冰洋死死握住方向盤,扼制著心中極大的怒火,「他在哪兒?」
蘇星野愜意地欣賞了一會兒他瀕臨失控的模樣,才道:「在我家裡。」
夏冰洋聞言,從後視鏡里看了他一眼,道:「我真的會殺了你。」
蘇星野無所謂地笑笑:「可以啊,不過在你殺了我之前,你不想知道紀征在六年前發生了什麼事嗎?」
夏冰洋冷冷道:「你以為你不告訴我,我就查不到嗎?」
蘇星野道:「你誤會了,警官,我不是在威脅你留我一命,正相反,我打算告訴你真相。」
然而夏冰洋現在對他口中的真相併沒有興趣,因為他就要找到紀征了,他遲早會知道真相,他現在只想找到紀征。所以他無視了蘇星野的話。
蘇星野猜出了他的想法,笑道:「警官,請你相信我,現在能告訴你真相的人只有我,但是過了今天,就連我也沒有機會告訴你真相了。」
他話裡有話,夏冰洋聽出來了,道:「還有邊小蕖。」
臉上的傷口讓蘇星野難以做出複雜的表情,但他聽到邊小蕖的名字時還是笑得很誇張:「邊小蕖……她的腦子都空了,還記得什麼?」
夏冰洋從後視鏡里審視著他:「是你做的嗎?」
「你是指她被切掉前額葉的事?嗯……我只是在她住進療養院後去看了她一次,給了她的主治醫生一點建議而已,算是我乾的嗎?」
夏冰洋漠然地問:「為什麼這麼做?」
蘇星野仰面躺著,閉上眼,貌似在回憶什麼事:「因為她威脅我。」
「她威脅你什麼?」
蘇星野悠悠道:「威脅我……殺了紀征。」
夏冰洋恨極了他,冷笑:「你可千萬別告訴我,邊小蕖才是主謀。」
蘇星野道:「無論你信不信,邊小蕖都是主謀。她威脅我,如果我不殺了紀征,她就告訴姓閔的警察,我是她的共犯。」
「共犯」這兩個字像是插進夏冰洋心臟的一把劍,他咬著牙問:「你們到底對紀征做了什麼?」
蘇星野淡淡笑道:「待會兒你就知道了。」
夏冰洋又問:「邊小蕖為什麼想殺了紀征?」
「因為她恨紀征,是紀征讓姓閔的警察把她送進精神病院的,她本來的計劃是殺死紀征,然後帶著紀征的錢離開蔚寧。但是她的計劃失敗了,就在她拿到紀征的錢準備離開蔚寧的時候,姓閔的警察找到了她,並且按照紀征的囑託,把她送進了療養院。」
夏冰洋立刻敏銳地揪出漏洞:「你說的話真是狗屁不通,既然她已經拿到了紀征的錢準備離開蔚寧,說明紀征已經沒有能力阻攔她,紀征無法阻攔她或許是因為已經死了,既然已經死了,她又為什麼在療養院裡威脅你殺死紀征?」
蘇星野:「你認為我在說謊?」
夏冰洋道:「我懷疑你在推卸責任。」
蘇星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我還沒說完。她的確想殺了紀征,她也對紀征下手了,但是紀征沒死,她以為紀征死了,我也以為紀征死了,我把紀征帶回家後發現紀征還活著,但是我不敢把紀征交給警察,因為我知道她會反咬我一口,說我是主謀。而她被姓閔的警察當成殺死了紀征的兇手,她也承認了。」
「她為什麼承認?」
「我剛才說過了,她想殺死紀征,當她無法親手殺死紀征的時候,她就想借我的手殺死紀征。如果我把紀征交出去,紀征必然會受到保護,而她就會反咬我一口,但是紀征如果在我手裡,她就可以威脅我殺死紀征,只要她告訴姓閔的警察我參與了她的計劃,姓閔的警察一定會查我,到那時候,我就解釋不清了。」
「你是說邊小蕖之所以沒有向警察揭發你是她的共犯,是因為她想讓你殺死紀征?」
「對。」
「……你不想殺死紀征,所以讓邊小蕖的主治醫生切除邊小蕖的前額葉,攪亂她的大腦。」
「對。」
夏冰洋冷笑:「照你這麼說,你是在保護紀征?」
蘇星野慢慢坐起來,看著窗外飛馳的風景,嘴角露出一絲複雜的笑意:「我在保護他嗎?」
夏冰洋從後視鏡里盯了他一眼:「還有一個漏洞,既然你不想殺死紀征,那你為什麼要參與邊小蕖的計劃?」
蘇星野看著窗外默然片刻,才道:「因為我不知道邊小蕖的計劃是殺死紀征,我之所以答應幫她,是因為我也恨紀征,想報復紀征……但我絕對不想要他的命。」
「你們的計劃到底是什麼?」
「其實她並不需要我,她只是需要一個人能假扮紀征,幫她坐飛機離開蔚寧,因為她才十三歲,除非有監護人陪同辦理相關手續,否則她無法自己乘坐飛機……那天晚上,邊小蕖把我約到紀征家裡見面,我聽她說了她的計劃,覺得很幼稚也很荒唐,並不打算幫她,但是她說如果我不幫她,當我離開後她就報警,告訴警察我強姦了她,她有的是辦法讓警察相信我強姦了一個十三歲的女孩兒。我沒辦法,只能先答應她,打算等紀征回來告訴紀征,他的外甥女有個瘋狂的計劃。但是紀征回家後她立刻做出一副受害者的樣子,說我欺辱她。呵,你能想像一個十三歲的孩子有這麼深沉的心機嗎?我不知道紀徵信了還是沒信,她很快就趁紀征不注意往紀征左肋插了一刀,把紀征從二樓推了下來……紀征渾身是血,我們都以為紀征死了,警察不會懷疑紀征十三歲的外甥女是兇手,所以我是唯一的嫌疑人,因為那把刀上有我的指紋,她誘導我拿過那把刀。然後,她拿到了紀征的錢,把紀征的證件交給我,讓我假扮紀征帶她去機場。後來我發現紀征還沒死,他只是陷入了昏迷,而邊小蕖也沒走成,她很快被姓閔的警察找到了,讓我意外的是她沒有供出我。後來她在療養院給我打電話,讓我去看她,我告訴她紀征還沒死,她就威脅我一定要殺死紀征,是紀征害她被關進療養院,失去了自由。她給我一個星期的時間,如果我在一個星期後不把紀征已死的證據拿給她看,她就向警察揭發送她去機場的人是我,不是我參與了她的計劃,而是她參與了我的計劃,我和她之間,我才是主謀。」
蘇星野停了停,微斜著眼睛看著夏冰洋:「所以,我說得夠清楚嗎?」
他說的話全都以畫面的形式在夏冰洋腦海中浮現,夏冰洋幾乎能看到紀征渾身是血,孑然躺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的模樣,他沒有見過紀征在六年前的家,但他卻能看到紀征身下的地磚是灰白色的,地磚上的紋路像是裂紋,紀征的血覆在上面,凝結一道道冰冷的血腥味。紀征躺在血泊里,閉著雙眼,臉上沒有一點痛苦,像是他往常閉眼養神的樣子,安詳又寧靜,隨時會睜開雙眼,朝他溫柔一笑。
一聲刺耳的車笛聲刺穿了夏冰洋眼前的幻境,一輛黑色轎車的司機在超車途中把頭伸出車窗朝他罵道:「你他媽會不會開車?!」
夏冰洋這才發現他的車偏離了右側車道,行駛在雙行道的正中間,他定住神,把車拐進右車道,「你覺得我會相信嗎?」
蘇星野:「你不相信嗎?」
夏冰洋臉色沉鬱:「你把自己描述成被動的一方,你所有的行為都是身不由己,你借醫生的手攪亂邊小蕖的大腦也是為了保護紀征。」說到這裡,他冷笑了一聲,「你想說明什麼?你很無辜?藉此推卸責任?把所有責任都推給邊小蕖?」
蘇星野笑道:「假如你不相信我對你說的話是真相,那真相是什麼?」
夏冰洋:「還有另一個版本,你和邊小蕖之間,主謀的確是你,邊小蕖只是想離開紀征而已,但是你卻想殺了紀征,就像你說的,你恨紀征,想報復紀征。我相信邊小蕖瘋狂,但我不相信一個十三歲的孩子會有那麼縝密的心計,我寧願相信是你驅使邊小蕖完成了你的復仇計劃。閔成舟找到邊小蕖後,邊小蕖之所以沒有把你供出來,是因為邊小蕖知道紀征在你手中,紀征隨時有生命危險。而你讓邊小蕖的主治醫生切除邊小蕖的前額葉是為了徹底消除邊小蕖這一潛在的隱患,你有句話說得很對,只要邊小蕖告訴閔成舟紀征在你手裡,閔成舟一定會查你。」他抬起眼睛,從後視鏡里看著蘇星野,「我這個版本怎麼樣?是不是比你的故事更有可信度?」
蘇星野平靜地笑了笑:「的確比我的版本更有可信度……但是你沒有證據能證明你的故事是真的。」
夏冰洋道:「你也沒有證據你的故事是真的。」
蘇星野道:「我已經沒有對你說謊的必要了,警官。」
夏冰洋以痛恨的眼神回望著他:「只要你還想活著,你就有說謊的必要。」
蘇星野面露不屑:「你以為我在向你求饒?」
夏冰洋道:「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在向我求饒,我只知道你恨我,就像我恨你一樣恨我,所以你不會對我說實話,如果你能騙我,你會讓我這輩子都找不到真相。」
蘇星野冷靜且漠然地看著他:「你說得對,我恨你,非常恨你,你想像不到我有多恨你……你想知道原因嗎?」
夏冰洋從他臉上收回目光,像是連看他一眼都覺得多餘:「我不想知道。」
蘇星野置若罔聞地出神了片刻,道:「因為紀征……我在紀征面前找不到尊嚴,這全都是你的錯。」
夏冰洋露出一絲極輕蔑的冷笑:「你的理由真是夠自私。」
蘇星野道:「別對我指指點點,你和我一樣自私,還有紀征,他也很自私,我們都在為了自己傷害別人,只是我比你們做得更狠而已。」
「你也承認自己狠毒?」
「狠毒?」
蘇星野像是不認同他的說法,但無從反駁,於是皺著眉笑道:「或許吧,我還可以更狠毒。」
後半句話,他刻意壓低了嗓音,夏冰洋沒有聽到。
蘇星野在外環買了一棟別墅,夏冰洋把車停在他的別墅門口,下車看著面前那棟藍白相間的簡歐風建築,心裡湧起莫名的緊張和恐懼,剛才在路上他一直迴避著自己的目的地,直到到達目的地,他才無法避免地想起自己來這裡的目的:他來找紀征,「失蹤」了六年的紀征。
這一天他期待了很久,但真到了這一天,他心裡只有恐慌。他難以想像紀征以怎樣的形式被蘇星野束縛了六年之久。
蘇星野在車裡笑道:「怎麼了夏警官?害怕了嗎?」
夏冰洋把他從車裡拖出來,箍著他的胳膊走進大門,穿過院落間的鵝卵石甬道。到了門首下,蘇星野道:「只有我的指紋才能開鎖。」
夏冰洋看了看裝門框上的和他腰部等高的門鎖,然後看了看蘇星野被銬在背後的雙手,打開了蘇星野的手銬,「我說過,你想死還是想活,我都陪你。」
蘇星野摸了摸自己解去手銬的手腕,笑道:「你放心,我想活。」
蘇星野打開門,夏冰洋一眼看到一樓客廳沙發上窩著一隻黃白條紋相間的橘貓,它長得和蛋黃太像,簡直就是放大版的蛋黃。
蘇星野發現他一直盯著那隻貓,便說:「這是我的貓,我給夏航的那隻小貓就是它的崽子。」
夏冰洋又把他的雙手銬住,但這次把他的雙手銬在了前面,冷冷道:「是紀征的貓。」
蘇星野難掩疑惑地看著他:「你怎麼知道是紀征的貓?」
夏冰洋不答,捏住他肩膀把他往前推:「帶我找紀征。」
他只有讓蘇星野走在前面,才能掩藏他的膽怯和緊張,但是蘇星野還是知道了,因為他按在蘇星野肩上的手在不停地發抖。
蘇星野帶著他踏上樓梯,道:「夏警官,我最後向你確認一次,你確定你要見紀征嗎?」
夏冰洋不語,只是死死抓住他的肩膀。
蘇星野帶他上到二樓,往走廊盡頭走去,停在最後一間房間門前,道:「到了。」
夏冰洋走上前,抬手握住門把手,掌心接觸到冰涼的金屬觸感讓他渾身一僵,隨後又很快放鬆,但心臟已經不受控制地狂跳。
蘇星野看著他笑:「這麼緊張幹什麼?害怕看到一個死人?」
夏冰洋沒理會他,緩緩推開了房門——門後是白色的房間,雪洞似的白,房間正中擺著一張床,床上躺著一個男人,夏冰洋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認出他是紀征,儘管他已經憔悴消瘦得像一具骷髏。
夏冰洋的腳腕上像是綁了兩隻巨重的鐵球,他拖著鐵球往前走,走到床邊,蹲下,看著紀征被噬掉血肉的臉:紀征瘦得厲害,嶙峋得現出了骨相,眼窩向下塌陷,嘴唇浮現出沒有生命的青白色,只有兩條烏黑筆直的眉毛還是夏冰洋記憶中的模樣。
夏冰洋知道眼前的人是紀征,卻又在懷疑他不是紀征,他不停地在心裡問自己,這個人是不是紀征?他很想否認,但他在這男人的左耳耳垂上發現了和紀征左耳上那顆一模一樣的痣,他還看到了男人左手手腕上一條淺淺的疤痕,紀征告訴過他,這條疤痕是他切菜時不小心留下的。
夏冰洋抓住他蒼白的、嶙峋的右手,他冰塊一樣的體溫讓夏冰洋為之心驚,夏冰洋撫摸他每根手指,在他的虎口和中指第二個指關節找到了紀征手上因常年握筆留下的繭子。如果他解開男人的衣領,大抵還能看到紀征左腹上一條拇指長短的淡紅色的疤痕,那是很久以前他和紀征打羽毛球時,他把羽毛球打到了樹杈上,紀征爬上樹去拿,結果被尖銳的斷枝劃出的傷口。
事實上,夏冰洋也準備查看那條疤痕,但是他捏住男人的領子的手虛軟得使不上力氣,解了一顆扣子就放棄了。他頹然地捏著紀征的衣領,看著紀征臉上像是乾枯的深井一樣塌陷的雙眼叫了一聲:「哥。」
蘇星野站在門口,冷漠地看著夏冰洋,道:「你叫不醒他。醫生說他的心肺正在急速衰竭,他最多還能活一年。」
夏冰洋怔怔地看著紀征的臉,大腦和胸腔似乎都被挖空了,他現在沒有任何感覺,他只覺得不真實,無比地不真實,橫在他眼前的真實慘烈得讓他無法接受:「……你囚禁了他六年。」
蘇星野卻笑道:「不,我等了他六年。我一直在等他醒過來,但是現在……我不想等了。」
夏冰洋沒有回頭,也就沒有看到蘇星野走進了房間,在他身後無聲地拉開了一隻抽屜。
在無助面前,夏冰洋什麼都做不了,他看著紀征近在眼前的臉,靈魂卻已經飄到了很遠的地方,他的聲音聽起來並不哀傷,只是極度地無助:「他出事的時間是哪一天?」
蘇星野從抽屜里取出一隻針管:「2012年9月30號晚上。」
他把針管藏在手腕內側,朝著夏冰洋跪在床邊的背影走了過去。
夏冰洋沒有回頭,道:「站住。」
蘇星野腳步一停,站住了。
夏冰洋慢慢站起來,拔出腰間的手槍,轉過身,抬起手臂,將槍口對著蘇星野的額頭:「你剛才拿了什麼東西?」
直到夏冰洋轉過身,蘇星野才發現夏冰洋並不是他表現出的那麼冷靜,夏冰洋臉上沒什麼表情,從他臉上找不到悲傷的情緒,但是夏冰洋的眼睛卻像被燒紅的烙鐵,鮮紅又滾燙,從他眼角流下的眼淚似乎像岩漿那麼炙熱。
蘇星野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可以傷心成這樣,這個如此傷心的人是夏冰洋,這讓他感到快意和絕望,又湧起幾分對夏冰洋的嫉恨,因為夏冰洋比他更悲傷,更難過。
他又輸給了夏冰洋。
蘇星野擠出僵硬的微笑,舉起拿在左手的針管:「營養針,我每天都給他打營養針。」
那針管很小很細,絕不是普通的營養針。
夏冰洋把針管接過去,低著頭,拇指在尖銳的針頭上划過:「別對我撒謊,到底是什麼?」
儘管夏冰洋沒有盯著他,蘇星野也不敢奪夏冰洋手裡的槍,因為夏冰洋把槍握得太緊了,緊到陷進了他的肉里。蘇星野卸下臉上虛偽又僵硬的微笑,道:「硫噴妥納。」
硫噴妥納,致命藥物,推入靜脈後,四十秒內死亡。
夏冰洋慢慢抬起頭,雙眼紅得像血,像是被刀刺破了眼球,血填滿了眼眶,不像人,像鬼魅和山魈。
他問:「你想殺誰?我還是紀征?」
蘇星野道:「紀征。」
「……為什麼?」
此時,蘇星野不再掩飾對他的嫉恨:「因為我不會讓你把他帶走,除非你帶走的是一具屍體。」
夏冰洋像是沒聽到似的,右手持槍對著他,左手向上輕輕推了一下按手,從針頭噴出一滴藥劑:「裡面有多少克?」
「……五克。」
五克是足以致死的量。
夏冰洋又問:「你剛才說,紀征還能活多久?」
「一年。」
夏冰洋出神了片刻,道:「滾出去。」
蘇星野沒動。
夏冰洋:「我現在還不想殺你,滾出去。」
蘇星野慢慢走出房間,房門被夏冰洋從裡面關上。夏冰洋關上門,收起了手槍,握著那支針管往回走,跪在紀征床邊。
他把耳朵貼在紀征胸口,聽到了紀征單薄的胸腔里區別於常人的緩慢的心跳聲,紀征的心跳像是老人氣竭的喘息一樣吃力。他閉上眼睛,頭擱在紀征胸口歇息了一會兒,從他眼角流下的淚水濡濕了紀征胸前的衣料。
過了許久,夏冰洋才把頭抬起來,在紀征青白色的冰冷又乾燥的嘴唇上輕輕吻了一下,然後把手中尖銳的針頭推入紀征左手小臂內側呈淡青色的血管中。紀征太瘦了,血管埋在血肉中淺淺地凸了出來,很好找。夏冰洋把針頭扎進他的血管中,停下手,看著刺入他血管中的針頭愣怔了一會兒,眼淚像是落雨似的一滴滴地砸在紀征的手臂上。
「哥,你別怕……這不疼。」
他像是受了寒似的,渾身不停地打戰,嘴裡喃喃著「不疼」,拇指按住按手,一點點把液體推進紀征的血管中。五克的藥劑,他足足打了一分鐘。
針管空了,他把針頭拔出來,撩起被單慌慌張張地擦掉紀征手臂上冒出的一顆血珠。他只是把幾克藥劑打進紀征體內而已,完成後,卻已經大汗淋漓,他渾身的汗又在瞬間涼透,像是被潑了一盆冷水。
他看著紀征的臉,想從紀征臉上看到反應,又害怕從紀征臉上看到反應,不過紀征從始至終都是安詳的,沒有絲毫反應。他又把耳朵貼在紀征胸前,用力去聽紀征的心跳,但是他只聽到了一聲,那一聲過後,紀征的心跳徹底消失了。
夏冰洋像是在躲避什麼似的把臉埋在紀征胸前,但是黑色的噩夢還是從他眼前蔓延到雪白的房間裡,越出窗口,鋪滿整個世界,蔓延到整片宇宙。
紀征死了,被他親手殺死了。
夏冰洋親手殺死了紀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