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2024-07-03 14:38:37
作者: 斑衣
家訪時間由約定的一個小時延長到兩個半小時,紀征離開山水城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四點多,他在駕車途中分心惦記小宏的病情,遲了好一會兒才聽到擱在駕駛台上的手機在振動。
閔成舟道:「我出發了,你在哪兒?」
紀征緩了一口氣才道:「在路上,我們深海俱樂部門口見。」
十幾分鐘後,當他把車停到深海俱樂部門前的露天停車場時,發現閔成舟已經到了,車就停在他的車對面。
他們同時下車,互相看了一眼,默契地往深海俱樂部方向走去。
閔成舟問:「說吧,你還有什麼事兒瞞著我。」
紀征扶了扶眼鏡,淡定自若地和他講條件:「我可以告訴你,但是你要向我保證,不能對我刨根問底,更不能懷疑我作奸犯科。」
閔成舟覺察出這句話有陷阱,一臉防備地看著紀征:「你先說。」
紀征不看他,目視前方語氣平穩道:「你先答應。」
「嘖,你先說嘛。」
紀征淡淡一笑,音量雖輕,但擲地有聲:「你先答應。」
閔成舟半真半假地往他肩上懟了一拳:「別跟人民警察講條件。」
紀征道:「我熟悉你們的偵查程序,冗雜又上綱上線。一旦線人或證人解釋不清楚信息來源,就會引火燒身。被司法纏身是一件耗時又耗財的麻煩事,我不想惹上麻煩,所以很抱歉,我必須和你講條件。」
閔成舟聽他把話都講明了,頓時無言以對,又往他肩上懟了一拳道:「這麼多年來我就沒有一次說得過你!」
紀征依舊淡淡地微笑著:「所以我們達成共識了嗎?」
「是是是,有話趕緊說!」
紀征悠然止步,朝他轉過身,漆黑的雙眼泛出一股冷意,面無表情道:「楊澍。」
閔成舟:「誰?」
「深海俱樂部的一名員工,待會兒你見到關櫟,可以直接問他,楊澍在哪兒。」
閔成舟從他的眼神中讀出此人非同小可,正色道:「他怎麼了?」
紀征不多說,只道:「待會兒你就知道了。」
深海俱樂部在每天下午六點開始營業,此時是歇業狀態,正門沒有開,兩人走到側門前,閔成舟敲了敲門,很快有人來開門。開門的男人見過閔成舟,只把門拉開一條縫,從縫裡瞟了紀征一眼,明知故問道:「你們幹嗎?」
閔成舟掏出警官證:「找你們關老闆。」
「關老闆不在。」
那人說完就要關門,被閔成舟用腳堵住了門。閔成舟用力把門推開,不由分說就往裡闖:「警察正當執法你他媽也敢攔?」
紀征跟在他身後,看了看他的背影,心道剛才閔成舟那句話頗有些夏冰洋的影子。舞廳的燈熄了大半,只開著幾盞普通的白熾燈,幾個做清掃的工作人員在大堂里擺桌子擦椅子。他們穿過大堂走到裡面的卡間,紀征聽到了關櫟那粗嘎又充滿匪氣的聲音,正在大聲地叱罵什麼人。
跟著閔成舟轉過一道U形過道,紀征看到一個大卡里坐滿了女孩子,關櫟坐在卡座長沙發上首的位置,面前站了一個哭化了妝的年輕女孩,顯然挨罵的就是她。其他女孩則一副司空見慣的模樣,或玩手機或補妝,連個眼神都沒有分給被罵哭的女孩一眼。
「又見面了,關老闆。」
卡座燈光教暗,勉強能看清人臉,關櫟坐在燈管正底下,除了額頭被照得雪亮,下半張臉都埋在陰影里。他看到閔成舟,整張臉瞬間曝在燈光下,隨後又迅速陷在陰影里,笑道:「閔警官,快坐快坐,旁邊那兄弟也——」
他本把紀征也當成了警察,但往紀征臉上一看,又立馬把紀征認了出來,於是連忙站起來,弓著腰對紀征道:「紀先生來了,稀客稀客。菲菲,趕快去樓上通知燕少。」
很顯然,關櫟並不知道他和燕少已經鬧崩了。
紀征沒等他說完,抬手攔了一下,道:「不用了,我和朋友坐一會兒就走。」說著在閔成舟身邊坐下了。
關櫟看他的眼神頓時發生了變化,重新掃量他兩眼才在閔成舟正對面的沙發上坐下,笑道:「今天找我什麼事兒?」
閔成舟朝他抬了抬下巴,笑道:「關老闆已經知道了吧。」
關櫟道:「哦,閔警官是為了茜茜來的?」
閔成舟笑:「我就說關老闆肯定知道。」
關櫟沒理會他話里的陰陽怪氣,道:「茜茜在諾亞公園不小心掉進湖裡被淹死的事,姑娘們已經告訴我了。」
本坐在卡座的女孩們因為警察的到場早已陸陸續續地離開了,此時卡座里只剩下他們三個人。閔成舟開始了常規的詢問程式:「蘇茜一直在你這兒上班?」
「是,她在我這兒幹了好幾年了。」
「她連個身份證都沒有,你也敢要?」
「看您說的,我又不需要給她們交五險一金,有沒有身份證對我來說不重要,人長得漂亮就行。」
閔成舟很沒內容地笑了一聲:「她是哪兒人?」
「我問過她,她自己都不知道,這丫頭十二三歲就出來混,估計把家裡人早忘了。不過聽她說話口音,應該是南方人。」
「8月9號,蘇茜到這裡上班了嗎?」
「上了啊,那天她運氣好,台子翻了兩次,凌晨四五點才下班。」
「她是自己離開的?」
「對。」
「她當時狀態怎麼樣?」
「她賣出去那麼多酒,光提成都兩千多塊,當然也得喝不少。」
「她離開夜店之後去哪兒了?」
「這我就不知道了,估計回去休息了。」
閔成舟對他這漠不上心的態度很不滿:「你這兒姑娘喝得爛醉在半夜下班,你就放心讓她一個人走?」
關櫟冷漠地笑笑:「那我總不能給她們每人配一個保鏢吧?」
閔成舟正要跟他掰扯幾句員工的個人安全問題,手肘被紀征輕輕碰了一下,紀征低聲道:「抓緊時間。」
閔成舟把話咽回去,繼續問:「她失蹤後你找過她沒有?」
「打過電話,但打不通。」
「怎麼不報警?」
關櫟又笑:「閔警官,您不了解這行兒,姑娘經常十天半個月不見人影,失蹤幾天又忽然跑出來。我又沒和她們簽合同,她們是哪有錢往哪兒奔。茜茜失聯後,我也不知道她是出事兒了還是釣金龜婿去了。」
關於蘇茜的詢問可以到此為止了,再拖延下去沒有意義,所以閔成舟道:「那換個問題,楊澍在哪兒?」
閔成舟說這句話時,紀征看著關櫟,他看到關櫟紋絲不動地坐在沙發上靜止了片刻,然後身子忽然往後揚了揚,臉上再次划過光和影,最終埋在了黑暗裡,就像楊澍那張被鋪滿泥土的臉。
「誰?」
關櫟問。
閔成舟道:「楊澍,他不是在你這兒幹活嗎?他人在哪兒?」
關櫟又看了一眼紀征,才說:「小楊啊,前些天他請假回家看老娘了。」
儘管閔成舟不知道楊澍的身份和遭遇,也從關櫟那幾秒鐘的遲疑中看出了端倪,立刻追問道:「什麼時候?」
「嗯……小凱,小楊幾號走的?」
站在吧檯後擦拭台面的一個工作人員和關櫟對視了片刻,才朝著閔成舟說:「好像是四五天前吧。」
關櫟笑道:「我也記不清楚了,他應該是十號那天跟我請的假,後來就一直沒露面。怎麼了閔警官?小楊出事了?」
閔成舟處變不驚地看了他一會兒,笑道:「你這個夥計肇事逃逸,把一老頭撞出了腦震盪,差點死在手術台上。現在人在醫院裡躺著,老人家沒兒沒女,大筆的醫藥費沒人出。」
關櫟煞有介事道:「這可真是太不像話了,人在哪家醫院?我有空過去看看。」
閔成舟還要和他周旋,手肘再次被紀征碰了一下,隨後看到紀征站了起來,於是他也跟著起身,對關櫟道:「如果你有楊澍的消息,及時告訴我。」
「一定一定,那兩位慢走。」
出了深海俱樂部,閔成舟本想在車裡和紀征說話,但總覺得深海俱樂部門口這片停車場地斜,陰氣重,多待一會兒就渾身冒雞皮疙瘩,於是和紀征兩個人把車開出來停在對街一棟百貨大樓前,兩個人站在紀征的車前說話。
「楊澍是怎麼回事?」
「蘇茜的死因是什麼?」
閔成舟和紀征同時說話,說完了互相看著對方,閔成舟拼不過紀征的耐力,只能不情願地先回答他的問題:「意外死亡,喝多了掉進湖裡被淹死的。」
紀征一臉深沉地思索了片刻,問:「確定不是他殺?」
閔成舟有點不爽快:「我們隊的主任醫師是老法醫了,很有經驗,你覺得他會連個死亡原因都弄錯?」
紀征不在乎他不善的口吻:「你確定蘇茜喝過酒,死於溺水?」
「對。」
「那你們怎麼確定她是失足落水,而不是被人推下水?」
閔成舟緊皺著眉,抱著胳膊看著他,臉上浮現應對媒體拷問時才有的防備神色:「你想說什麼?」
紀征看出了他的不悅,所以放緩了嗓音,道:「從事酒吧坐檯和出台的女人是高風險人群,以掠財和掠色為目的的犯罪人多挑選她們為目標。所以我想……蘇茜的死或許還有其他原因。」
閔成舟道:「你說得沒錯,蘇茜這種人的確是高風險人群,我們目前的確找不到證據證明她掉進湖裡之前沒有被其他人騷擾過。但是,我們同樣沒有找到證據證明蘇茜被人騷擾了,甚至被他人威脅和逼迫,更沒有證據證明蘇茜掉進湖裡之前被人從背後推了一把。所以我暫時無法回答你的問題。」說著一皺眉,無奈道,「我們是警察,不是長著千里眼順風耳的天神,我們查案不能靠臆想,我們需要證據,但是證據需要慢慢找,也有可能永遠找不到。」
紀征意識到自己剛才的問題給他造成的壓力無異於「抬槓」,歉然笑道:「抱歉,是我想得太片面。」
閔成舟擺擺手,道:「別扯這些沒用的,說正事。楊澍是誰?」
紀征沒著急回答,摘掉眼鏡捏了捏眉心,又把眼鏡戴好,才向他笑道:「不是撞到老人,肇事逃逸了嗎?」
閔成舟一愣,差點被他氣樂:「你是不是想跟我回警局?」
紀征笑著抬起手腕看了看表,鎮定自若道:「我記得我們有約在先,我把我知道的消息告訴你,但你不能對我啟用偵查程序。」
「別上綱上線啊,我查你了嗎?我就想知道你這消息是怎麼來的。」
「我不想解釋,也解釋不清楚,如果你想違反約定帶我回警局,那我也只能屈服你手中的權力。」
閔成舟早知道紀征雖然看起來人畜皆宜,其實極有城府,也很清楚打起唇槍舌戰,他不是紀征的對手,所以他只能放棄了向紀征繼續盤問,畢竟他不能真把紀征帶回警局。
「行,紀大醫生,我不問你和這個楊澍是什麼關係。但你至少得讓我知道楊澍在哪兒吧。」
「你覺得楊澍在哪兒?」
「我怎麼知道,剛才姓關的說楊澍回家看老娘,如果他真的回家看老娘了,你會讓我特地問關櫟?所以我不問你了,你告訴我楊澍在哪兒,我直接問他。」
紀征一向沒看好過閔成舟的智商,此時忽然察覺閔成舟的腦子還是很清晰的,於是他看著閔成舟沒頭沒尾地點了點頭,道:「從現在開始,只要你看好關櫟,監視他的所有動向,他就能帶你找到楊澍。」
紀征心裡有盤算,今天他讓閔成舟向關櫟問起楊澍,其實是一招打草驚蛇。如果楊澍的死真是關櫟所為,乃至楊澍埋在林間的屍體都是關櫟所為,今天閔成舟登門拜訪,無疑給關櫟傳達了警方正在尋找楊澍的訊息。那麼關櫟極有可能會挪動楊澍的屍體,藏到更隱蔽的地方,甚至於毀屍滅跡。所以只要閔成舟派人監視關櫟,就能跟著關櫟找到楊澍的屍體。這樣一來,他也能置身事外。
閔成舟怔了一怔:「你給我把話說——」
「清楚」兩字還沒出口,他看到紀征忽然轉過頭,仰頭看天,不理他。
閔成舟:「……」
他很無語地瞪了紀征一眼,拿出手機到一旁打電話。
趁著閔成舟打電話的空當,紀征輕手輕腳地拉開車門上了車,直接開車走了,裝作沒看到閔成舟在後面沖他叫嚷。
紀征駕車往前開了不到五分鐘,無意間在人行道上看到一個身穿藍色連衣裙的女孩子的背影,女孩子右臂文著大片的文身。那女孩沒走幾步,在街邊賣冷飲的店鋪前停下了。
紀征把車停在路邊,朝那間冷飲鋪子走過去,聽到店員向那女孩詢問:「要什麼口味的聖代?藍莓還是香草?」
女孩低頭看著菜單上的圖片,很糾結地啃著指甲,正要做出一個選擇時,聽到身後離她很近的地方響起很溫柔又很淳厚的男性嗓音:「很難選擇嗎?」
她回過頭,看到紀征的臉,頓時愣住了。
紀征向她一笑,然後對店員道:「兩種口味都要,謝謝。」
店員很快把裝在袋子裡的兩杯聖代遞給紀征,紀征轉手又遞給女孩。女孩還有點雲裡霧裡,接過去低聲道了聲謝謝。
紀征看著她笑道:「還記得我嗎?我們剛才在深海俱樂部見過。」
女孩想起剛才自己被老闆呵斥的狼狽模樣,臉色微窘,道:「記得。」
紀征道:「有時間嗎?我想請你喝咖啡。」
女孩抬起頭,略顯驚訝地看著他。
紀征笑道:「順便問你一些關於蘇茜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