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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2024-07-03 14:38:33 作者: 斑衣

  餐廳的玻璃門被推開,走進來一個身穿正裝的男人,他站在門口抬腕看了看手錶,攔住恰好經過的服務員:「你好,請問蘇星野先生訂的幾號包廂?」

  服務員正要用電腦查詢時,他聽到了正上方傳來蘇星野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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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紀征,這裡。」

  紀征抬頭一看,蘇星野坐在二樓傍著玻璃護欄的一張桌子旁正對他招手,對面坐了一個女人。

  他上了樓,朝蘇星野走去的時候那女人站了起來,對他微笑道:「你就是紀征?」

  紀征不知道她的身份,沒答話,只向她笑笑。

  女人回頭又看了看蘇星野,道:「果然很般配。」說著往樓梯方向去了,「我去廚房看看,有事隨時叫我。」

  女人走後,紀征坐在蘇星野對面,脫下西裝外套搭在椅背上,整理著襯衫袖口道:「不好意思,遲到了五分鐘。」

  蘇星野單手托著下顎,微笑著看著他:「沒關係,我也剛到。」

  紀征拿起桌上的一本菜單:「點過菜了嗎?」

  蘇星野道:「沒有,等你一起點。」

  紀征笑了笑,招來在一旁待命許久的服務員,迅速地點了餐,然後把菜單交給服務員,道:「麻煩快一點,謝謝。」

  等餐其間,蘇星野和紀征聊著工作上的話題,發現紀征頻頻看表。其實紀征隱藏得很好,他看表時的動作往往附帶著喝水和偶爾低頭,但是蘇星野太了解紀征了,所以紀征隱蔽的小動作在他面前無所遁形。

  蘇星野笑著,看不出喜怒地問:「你趕時間嗎?」

  紀征喝了一口水,道:「不趕。」

  話雖這麼說,但他的神態始終沒有浸入餐廳的氛圍裡面。蘇星野微揚的唇角緩緩落下來,訕笑道:「紀征,你對我真的很沒有禮貌。」

  紀征放下水杯,終於稍微定住神,正視著他。

  蘇星野道:「說好了請我吃飯,你卻遲遲沒動靜。今天我好不容易把你約出來,你又三心二意。你覺得今天晚上這頓答謝晚宴,真的是對我的答謝嗎?」

  紀征稍一沉默,歉然道:「對不起,這幾天我確實太忙了,就一直拖到了現在。如果今天晚上你不高興,我可以再請你一次。」

  蘇星野道:「然後你繼續三心二意?」

  紀征沒有爭辯也沒有解釋,只淡淡笑道:「不會。」

  蘇星野很敷衍地笑了笑,沒說話。

  紀征拿出手機翻看小姜發給他的預約表,道:「十六號三點之後我就沒事了,如果你那天也有時間的話,我請你吃飯。」

  蘇星野煞有介事般想了想,道:「十六號……那天我上庭,估計沒時間。」

  紀徵收起手機,笑道:「沒關係,那就再約。」

  「好,那今天就不算你請我,算我請你。」

  「請我什麼?」

  蘇星野臉上的神色驀然變得認真,看著紀征道:「算我……向你道歉。」

  紀征的眼神微微一變,臉上本就淺薄的笑意黯淡了許多。他看著蘇星野,沒有接話。蘇星野垂下眼睛,神色中湧現貨真價實的追悔:「其實我早就想向你道歉,但是你一直躲著我,沒有給我機會。」

  紀征微笑著,但眼神卻冷了:「如果還是因為那件事,就不用再說下去了。」

  蘇星野看著他,目露懇求:「給我個機會吧,我是真的想向你道歉。」

  面對蘇星野的示弱,紀征不好說什麼了,他貌似不能嚴苛到連一個道歉的機會都不給他,只能默許。

  蘇星野喝了一口水,神色悵然道:「那件事過後,我很後悔,本來我們可以不分手,可以繼續走下去。就像你對我說過的一樣,只要我們對彼此坦誠,不猜疑,就能相互陪伴很久。」說著,他唇角增添一似苦笑,「我和你之間,是我先主動,你猶豫了很久都沒有答應我……忽然有一天,你對我說你想和我在一起,但是你要向我坦白一件事,你好像有些喜歡你隔壁的鄰居,但你很清楚你和他不可能,一是他年紀小,二是他和我們不一樣。你還說你因為發現自己喜歡他所以很有罪惡感,所以你正在調整自己的心態,儘快抹掉對他的那份多餘的感情,只把他當作弟弟對待。我當時聽到你的那番話,頭一次覺得你的誠實是一件很惱人的事,我寧願你對我不那麼坦誠……因為你對我太坦誠,所以我和你在一起後過得並不開心。我相信你會好好對我,但我始終做不到無視那個人。」

  慢慢地,紀征也回憶起當年的一些舊事,他忽然覺得他不必對蘇星野如此防備,畢竟蘇星野陪著他走過了那段很難熬的日子,他應該對蘇星野再寬容、再溫柔一些,於是他說:「我當時的確對你有好感,也的確想和你認真地走下去,我甚至想和你一起出國,還想過和你在國外定居,畢竟國外的環境比國內寬容很多——」話說到一半,紀征神色一惘,覺得自己的話越線了,所以戛然而止,留了一道懸音。

  蘇星野卻是頭一次聽到他心裡那些沒說出口的打算,按捺不住激動地問:「你真的這樣想過?」

  紀征低著眸子,臉色不知不覺又變得疏離且淡漠,微笑道:「都是以前的事了,重提沒有意義。」

  蘇星野卻堅持重提:「既然你想和我走那麼遠,為什麼又那麼輕易地和我分手?」

  紀征從他的話里聽出一絲怨念。抬起眸子看著他,陡然對眼前這個人感到無比疏遠和陌生:「輕易?你是想說輕鬆對嗎?你認為當年我是很輕鬆地向你提出分手?」

  蘇星野忽然認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或者錯怪了紀征,看著紀征啞住了。紀征沒有替自己解釋,更沒有和蘇星野爭辯,只是說:「我已經和你說過了,我和你分手是因為你對我言而無信。我請你給我一點時間,你答應了,但沒有做到。」

  蘇星野問:「你怪我?」

  紀征很認真地想了想,道:「不,我不怪你,是我把一切想得太理想。」

  蘇星野卻說:「你撒謊,如果你不怪我,為什麼和我分手?」

  紀征終於重新正視他,道:「因為你在利用他傷害我,也在利用我傷害他。他不知道我喜歡他,他也從來沒有插入過我們之間,我可以理解你想傷害我,但是我無法理解你為什麼要傷害一個無辜的人。」

  蘇星野好像忘了他發起這場談話的目的,忍不住冷笑道:「如果我能傷害到他,說明他並不無辜。」

  紀征皺著眉,迅速從他臉上收回目光,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裝外套。

  蘇星野察覺到他要離開,於是一把拽住紀征的手,連忙道歉:「對不起我承認我錯了,我辦了一件蠢事,我不該故意讓他看到那種事。我知道那件事對你和對他的傷害都很大,我真的後悔了。紀征,對不起。」

  紀征被他拉著,看著他因激動而失態的舉動,為了不進一步刺激他,才勉強坐回去,像是對他持續的糾纏做出回應似的說:「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很認真地對待你的感情,也很努力地轉變對他的感情。我知道那對你來說不太公平,我也一直對你心懷愧疚,當時我已經決定了,除非你主動提分手,否則我永遠不會和你分開。但是那件事發生以後,我不得不食言。」說著,紀征動作很輕,但很用力地推開了蘇星野的手,苦笑了一聲,「其實我幫你買好了機票,算是給你的一個驚喜。但那份驚喜並沒有送出去。」

  將近十年過去了,紀征早已經把和蘇星野的那段往事放下了,就像他曾經見過的一張張面孔一樣,放在了心裡某個積滿灰塵的角落,不會輕易想起,但拿出來回憶的時候還能清晰地浮現在眼前。因為蘇星野是他人生的一部分,就像他的朋友、導師、同學一樣,參與過他的人生,所以他給他們留了個位置。

  可以不想起,但不會忘記。

  紀征說這些話的時候很釋然,但蘇星野卻在追悔。

  蘇星野看著他捏在杯壁上的細長的手指,還記得他手上的溫度一貫是冷的,但和他牽手時卻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柔軟……就在此時,蘇星野終於明白了,原來他和紀征的問題不是任何人,而是他不信任紀征,紀征是一個何其坦誠且信守承諾的人,紀征說會忘掉那個人,就會忘掉那個人,紀征說會和他走到最後,就會和他走到最後。紀征對他的承諾只有那一個,但是足以支撐著他們走過漫長的幾十年。但是他卻沒有相信紀征做出的承諾,不相信紀征能說到做到。

  如果當年沒有發生意外,紀征真的能忘記夏冰洋,和他走到最後。

  直到現在,蘇星野才對他說出真正的心裡話:「我當時太嫉妒他了,嫉妒到頭腦發昏,才想在他面前宣示什麼主權,現在想一想,真的太蠢了。」

  蘇星野聲音哽咽,眼圈發紅。

  但是蘇星野放不下的往事對紀征而言只有一句話:「都過去了。」

  蘇星野又抓住紀征的手,目光接近哀求地看著他:「紀征,再給我一次機會好嗎?我還喜歡你,我相信你對我也有感情,我們曾經那麼好,難道你全都忘了嗎?你送我的禮物我都留著,我從來沒有忘記過你,我們……我們能重新開始嗎?」

  紀征看著他,沒有回答。

  蘇星野的口吻愈加哀切,愈加狼狽:「給我一個機會,我們重新開始,我們去國外定居,再也不回來了——」

  紀征沒有等他說完,再次推開他的手,神色不再寬和:「對不起,都已經過去了。」

  蘇星野像一隻朝燈火撲過去的飛蛾,而那簇火苗卻在他靠近的同時熄滅了,他的眼神空茫了片刻,拼盡最後一點尊嚴道:「的確已經過去了,但我們可以重新開始啊,你原諒我一次好嗎?我真的已經知錯了,就原諒我一次……就一次……」

  紀征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也無法回答,拿起西裝外套搭在手臂上,溫聲道:「我還有事,先走了。」

  他向前走了幾步,忽然聽到蘇星野冷冷道:「你不覺得你很可笑很荒唐嗎?」

  紀征停住了,回頭看他。

  蘇星野坐在原位,剛才狼狽地請求紀征再給他一個機會的蘇星野已經消失了,消失得乾乾淨淨好像從來沒出現過。此時的蘇星野面容冷酷,看不出情緒,只有微微發紅的眼底透露出他的惱怒和羞慚。

  他說:「你口口聲聲說你對我是認真的,但是為了他,你連一次原諒我的機會都不給我。那件事過去了這麼久,他可能早就忘了,或許他連你都忘了,你卻還在耿耿於懷,難道你不覺得你很可笑嗎?你為了一個根本不在乎你的人拒絕我,難道你不覺得你很荒唐嗎?」說著,他悽然地冷笑一聲,「難道你不覺得你對我太殘忍了嗎?」

  其實蘇星野說得沒錯,至少在他自己的理解當中,紀征當真可笑、荒唐又殘忍。

  紀征沒有替自己辯解,因為他解釋不清楚他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更重要的是,蘇星野在他心裡已泯然眾人,他不會向一個路人解釋自己在情感上遭遇的一切。他承認他的確有蘇星野口中殘忍的一面。

  於是紀征什麼都沒說,連道別都省略了,他沉默著看了蘇星野最後一眼,這一眼中包含了這一輩子都不再相見的可能性。就像當年蘇星野送他去機場,他拉著行李箱走過安檢口,回頭朝蘇星野看去的最後一眼,在心裡對他說了聲「再見」。

  離開餐廳,紀征仰頭看了看漆黑無邊的夜幕,低頭時被街邊的路燈晃了眼睛。他定了定神,沿著人行道往停車的廣場走去。周圍的人群和他擦踵而過,他能清楚地聽到人群的笑鬧聲,感受到被人不小心撞到肩膀帶來的衝擊感,也能在對方向他道歉後回一聲沒關係,但他心裡始終空飄飄、虛茫茫的,周圍的一切沒有給他絲毫真實感和厚重感,他像是頭重腳輕地走在雲層里。

  茫然地向前走了一段路程後,紀征終於知道他心裡為什麼感到焦急,究竟想要迫切地證明什麼,所以他拿出手機撥出了夏冰洋的電話。等待電話接通的十幾秒鐘,他很心慌,慌到險些筆直地衝過亮著紅燈的人行道。

  「餵?哥?」

  夏冰洋叫了他一聲,紀征高懸的心忽然重重往下一落,在胸腔里發出一聲悶響。

  他跟隨人群走過人行道,問:「在幹什麼?」

  夏冰洋的語氣煩躁又無精打采:「熬夜,加班。小孫在哪兒?」他高聲向什麼地方問道,隨後紀征聽到一個女孩子和他對了幾句話,夏冰洋又道,「讓小孫去買飯,按十五個人的量買,鄧雨潔做完筆錄後把她帶到我辦公室,婁姐回來了告訴我一聲。」

  又是一記關門的聲響,電話里嘈雜的背景音消失了,夏冰洋貌似進了一個比較安靜的房間。

  好些時間沒聽到紀征說話,夏冰洋又叫了一聲:「哥?」

  紀征聽著他的聲音,頭重腳輕的飄忽感漸漸消失了,腳下也變得堅實,微笑著問:「怎麼不叫我紀征哥了?」

  這個問題來得突然,夏冰洋靠在窗台上仔細一想,發現和紀征在一起後,他的確改口管紀征叫「哥」,不再叫「紀征哥」。其中原因他沒細想過,現在想一想,原因或許是他始終對紀征保留著一份尊重,又為了和紀征顯得親密,也就不再輕易喊紀征的名字。

  而事實正是他從未當著紀征的面叫過紀征的名字。

  夏冰洋想到了原因,但沒說出口,從兜里摸出剛才從郎西西桌子上順來的一根棒棒糖,肩膀夾著手機,撕著糖紙笑道:「怎麼?你不想聽我叫你哥?」

  紀徵到了停車的小廣場,從一排車輛前走過,道:「叫什麼都一樣,稱呼而已。」

  這話是大實話,但是夏冰洋聽著卻不是很爽快,他含著棒棒糖,口齒不清道:「我對你的稱呼和其他人對你的稱呼能一樣嘛。」說著彎腰往陽台上一趴,看著警局窗外的街景夜色,「我想想還能怎麼稱呼你——」

  話音還沒落,他心裡已經有主意了,把棒棒糖從嘴裡拿出來,彎唇笑著,嗓音灌了糖似的變得甜膩膩的:「我以後就這樣稱呼你,好不好呀,老公。」

  紀征找到了自己的車,站在車旁正拿著車鑰匙解鎖,聽到夏冰洋拖著尾音甜膩膩地叫他老公,手腕子一抖,車鑰匙掉在了地上。

  他定了定神,然後彎腰撿起車鑰匙,開了車鎖拉開車門坐進車裡,才道:「好。」

  夏冰洋對他略顯平淡的反應不滿意:「不想聽嗎?那算了,還是叫紀醫生吧。紀醫生給我打電話幹嗎?有事快說,我很忙的。」

  紀征很淡定地驅車上路,任夏冰洋在他面前撲騰得再厲害,他也能輕而易舉地捏住夏冰洋的七寸,道:「想夏警官了,想聽聽夏警官的聲音。」

  夏冰洋一聽,立即就笑了,清了清喉嚨道:「哦,那你想聽什麼?」

  紀征沉聲笑道:「想聽夏警官再叫一聲老公。」

  夏冰洋聽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又拿起喬來,道:「一天一次,今天已經沒機會了。」

  紀征再次往他七寸上捏,柔聲道:「不能通融一下嗎?」

  夏冰洋對他的溫柔一向沒有抵抗力,但凡紀征壓著嗓音語帶笑意對他說話,他是沒有任何節操和立場可言的,所以當即把自己剛才說的話餵了狗,老老實實地叫了聲「老公」。

  紀征輕輕一笑:「乖,老公聽到了。」

  夏冰洋扶著額頭,耳根發燙,又一次認識到了他不是紀征的對手,紀征總有辦法把他牢牢地拿捏在手中,但是他喜歡也很享受被紀征把控的感覺。

  紀征道:「老公現在去北郊金石倉儲園,夏警官還有什麼要交代的嗎?」

  夏冰洋現在被紀征撩得頭腦發熱,張嘴就要學舌,好在一絲羞臊讓他臨時改了口:「你到哪了?」

  「還沒出城,估計還有兩個多小時的路程。」

  夏冰洋看了看手錶:「已經八點多了,晚上山路難走,你開車一定要慢點。」

  「嗯,放心。」

  夏冰洋想了想,又道:「算了,別走夜路,明天早上再去吧。」

  紀征笑道:「白天沒有時間,只能晚上去。別擔心,我駕駛技術還可以。」

  夏冰洋道:「那我不跟你說話了,容易讓你分心。」

  「好,你忙吧。」

  話雖這麼說,但是夏冰洋卻沒有接電話。

  紀征等了一會兒,見他沒有掛電話的跡象,失笑道:「不是要掛電話嗎?」

  夏冰洋又耗了一會兒,耗到有人在外面敲門,才道:「那我掛了?」

  「嗯,早點休息。」

  夏冰洋掛了電話後,紀征把手機放在駕駛台,為了防止自己在夜間疲勞駕駛,所以打開了車載音箱隨便放了首節奏舒緩的歌。

  在他有限的歌單循環七八遍後,他駕車行駛在點著路燈的山間公路上看到了延伸到山林間的一片璀璨的燈光,那是金石倉儲園。而路燈只建到通往金石倉儲園的岔路口。

  考慮到再往上走沒有路燈,紀征把車停在路邊,改為步行。

  逐漸遠離岔路口,前方的公路越來越暗,路旁的林木遮住了天上那半扇月發散出的淡淡的清光,四周黢黑一片,只有看不見的動物從茂林里竄過,發出刮帶林葉的響聲。

  紀征打開手機手電筒照明,沿著山路往上爬,很快爬到了山巔。山巔是一片茂密的樹林,雖然山林里不辨方向,但是找一棵卓爾不群的珙桐樹倒不是不可完成的任務。紀征特意備了一個指南針,依靠夏冰洋告訴過他的從山路進了林子就一直往正西走這條線索,在徒步了二十分鐘後終於找到了藏在山林內腹的珙桐樹。六年前的珙桐樹還不是那麼挺拔,高度只和一半雜樹平齊,也還沒有顯露出卓越風姿,只靜靜地收斂光芒藏在密林深處。

  紀征繞著樹幹走了一圈,用手機照著地面,所見之處的地表全都堅硬且平整,並且四周的草木並沒有被摧折的痕跡。如果樹下埋了死人,翻了新的土壤會和周圍的土地顏色斷層,且踩上去有輕微的塌陷感,但是紀征繞著樹走了好幾圈,仔細觀察過地表,在樹根下西偏南二十三度,夏冰洋說埋著屍體的準確方位發現了三四個分散的螞蟻洞。他甚至用手掌去感受各處土壤的濕度,最終確認了樹下的土壤沒有被翻動過,也就是說此時吳崢的屍體並沒有被埋在這裡。

  得到結論後,他用手機對著樹下拍了幾張照片,然後順著原路返回。返回的時候出現了意外,雖然他帶著指南針,但是指南針沒有精確到毫釐之間,回去的路上偏移來時的路線,偏向了西南方。紀征很清楚他不可能走和來時一模一樣的路線,但是他也知道只要他沿著準確的方向走直線,就一定能走出林子。

  林子裡很安靜,安靜到只有他自己的腳步聲,他撥開樹木枝丫的時的響動以及雜草和他的褲腳的摩擦聲。換作其他人,走在幽深寂靜的深林里,心裡難免恐慌,但是紀征沒有,他內心足夠強大,強大到身後撲簌簌竄過不知名的生物都不足以讓他回頭一探究竟。但是他卻在行走了十幾分鐘後,在四周一片寂靜的情況下,忽然剎住了步子——

  他左腳的觸感和右腳的觸感不同,右腳踩在地上的觸感很堅實,但左腳卻感覺到柔軟,就像在堅實的地面上撒了一層蓬鬆的新土,就像他試圖在珙桐樹下找到的觸感……

  他回過身,用手機往下一照,神色頓時冷卻了。

  他首先看到的是一片摧摺痕跡過重的雜草,那片雜草圍出一個長約兩米寬約一米,呈不規範矩形的圖案。地上之所以出現圖案,是因為有一片土壤的顏色和周圍地表顏色不一樣,顏色較深且土質較新,甚至有些蓬鬆,就像是剛從地底下翻出來的新土,而那片新土的形象就像一口棺材,恰好可以埋一具屍體……

  紀征蹲了下來,從西裝褲口袋中拿出隨身攜帶的匕首,把匕首往下一插,土質果然鬆軟。他放下手機,用匕首一點點往下挖,往下挖了三十幾公分後,匕首忽然扎到了柔軟但有韌性的東西。他拔出匕首接著手機燈光一看,一股涼意霎時撲在他脊背。

  刀尖帶出了一塊結塊的土壤,而土壤結塊的原因則是沾了血,血把它們凝固在了一起。紀征放下匕首,單膝點地蹲在坑邊,用雙手繼續往下挖,挖著挖著,他渾身一僵,左手在土層里緩緩轉動——他摸到了類似人體手指的東西,他捏著其中一根手指往外一拉,一隻人體的左手赫然躺在泥土中,暴露在他眼前。

  紀征的心迅速跳了幾下,紋絲不亂地順著這隻手的方向繼續清理表面的土層,撥開了躺在深坑裡的屍體頭部上的泥土。當他看到屍體的臉時,心裡又是一冷。

  這具屍體不是吳崢,夏冰洋給他看過吳崢的照片,吳崢長相英俊,五官稜角分明,而躺在屍坑裡的人臉型渾圓,一雙粗糙的亂眉,下顎短平,和吳崢沒有絲毫相似之處。

  他沒想到離開珙桐樹後竟然能發現一具屍體,更沒想到這具屍體竟然不是吳崢。但是既然已經發現了,他就要弄清楚被他發現的這具屍體的身份。他對著屍體拍了幾張照,然後搜遍屍體身上的衣兜,終於在屍體外套內襯口袋發現一沓名片,有十幾張,已經發潮了。

  這十幾張名片是一樣的,紀征撲落上面的泥土,用手機燈光照亮,名片很簡單,只有名字和一行聯繫電話:楊澍,1387879XX64。

  紀征翻到名片背面,這次在水印下看到了一行楷體小字,應該就是這個楊澍任職的地方。當紀征看清那行楷體小字時,那行字像一股莫名的力量撞進他的眼睛裡,在他眼中引起一陣震顫。

  名片背面底部印著一行楷體小字:深海俱樂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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