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2024-07-03 14:36:03 作者: 斑衣

  紀征示意他不要出聲,然後用力拉上陽台懸掛的藍色紗簾,隔絕了外面的起坐間,和陽台自成一方小小的天地。

  

  夏冰洋緊緊地盯著紀征的臉,猛地抓住紀征的手腕,想把他的手拉下來,但是使不上力氣,只怔怔地看著他。

  「唔——」

  他想說話,卻只低低地呻吟了一聲。

  紀征垂著眼睛看著他,微微笑道:「別出聲,我也在徐輝家裡。」

  夏冰洋眨了眨眼,立刻明白了他話里的意思,紀征在2012年探訪徐輝,而他在2018年探訪徐輝。也就是說,他和紀征在不同的時空,在同一時間踏入了同一地點,這就是他們得以見面的原因嗎?他正要問問清楚,就聽外面任爾東大聲叫道:「夏爺?寶貝兒?走了!」

  夏冰洋頓時有些慌亂,忙抓緊紀征的手腕。

  紀征微微側頭聽了聽外面的動靜,聽到的不止任爾東的聲音,還有同行的律師在客廳里叫他「紀醫生」的聲音,於是他回過頭對夏冰洋說:「我該走了。」

  夏冰洋抓著他的手腕,急促地喘了幾口氣,「你——」

  才說了一個字,就被紀征溫柔地截斷。紀征對他一笑,道:「等我電話。」

  紀征推開他的手,轉身朝著鏡子走了兩步,轉眼間消失在一片藍光里。

  紗簾被掀開,任爾東撩著帘子說:「幹嗎呢?走了。」

  夏冰洋面朝著紀征消失的地方發愣,直到任爾東站在他面前,用手晃他得眼睛,才漸漸地回過神。散了焦的雙眼逐漸恢復平靜,然後推開任爾東,率先走出徐輝的家門。

  任爾東遲了幾分鐘追出來,跟著夏冰洋往小區門口走,道:「都核對過了,徐輝說的和六年前的口供沒有半點出入,那他——」

  話說一半,任爾東忽然發現自己在對牛彈琴,因為夏冰洋根本沒聽他說話,夏冰洋嘴裡叼了一根煙,正在渾身的口袋裡摸打火機。

  明明沒有把任爾東的話聽進耳朵里,但是任爾東的聲音一停,他還是裝作做樣道:「接著說。」

  任爾東無語了片刻,然後把他握在右手的打火機從他手裡掏出來放在他眼前:「你想什麼呢?」

  夏冰洋腳步一停,盯著任爾東舉到他面前的打火機默了一會兒,忽然把煙和打火機一股腦全都塞到褲兜里,轉身在小區甬道邊的一張木椅上坐下,一臉沉鬱地盯著地面。

  任爾東坐在他旁邊,用手背貼了貼他的臉,道:「你臉怎麼這麼紅,中暑了?」

  夏冰洋面無表情地往他手腕上打了一下,把他的手打下去,道:「對,我中暑了,去幫我買藿香正氣水。」

  他現在心裡很慌,需要安靜,但是任爾東像只大蝗蟲似的在他耳邊嗡嗡嗡。不僅是任爾東,周圍的人聲和車聲似乎都被放大了,像一陣風似的往他耳邊刮,吵得他心煩意亂。所以他想儘快把任爾東打發走。

  「等著,爹去給你買藥。」

  任爾東一向照顧他,知道他向來怕熱,有時候難伺候得像個坐月子的小媳婦兒,於是他任勞任怨地去藥房給夏冰洋買藥。

  把任爾東打發走,夏冰洋看著路對面綠油油的草坪發蒙,腦子裡全是紀征。似乎他又看到了紀征漆黑漂亮的眼睛,沉默又溫柔的微笑,還能聞到紀征身上清新冷淡的古龍水味道,他甚至能回憶起紀征在西裝胸前左口袋別了一隻黑色的鋼筆,還有紀征掌心皮膚散發出的混合著冰片香的炭墨味。

  紀征紀征紀征紀征……他腦子裡全是紀征的臉,紀征的聲音還幻聽似的在他耳邊響個不停,乃至於他察覺到手機在振動時,已經遲了許久。

  是紀征打來的電話,他看著手機深吸了一口氣,才恍恍惚惚地接通:「餵?」

  那邊窸窸窣窣響了一陣,紀征低聲問:「在哪兒?」

  夏冰洋回頭看了看五號樓201朝後開的一扇衛生間窗戶,道:「在外面,我不在徐輝家了。」

  紀征雖然才回國不久,但因職業特性,他的人脈關係網發展得非常迅速,在各行各業都結識了個把熟人。而某律師事務所的老闆是他現在的客戶,他能通過客戶找到了欒雲鳳的律師,也能找到徐輝聘請的律師。

  今天他就以徐輝聘請的律師助手的身份和律師一起到徐輝家裡探訪,但不巧的是徐輝不在家。接待他們的是徐輝的父親。但律師撥通了徐輝的電話,紀征旁聽了徐輝親口講述車禍發生的全過程。

  現在徐輝的父親和律師進臥室里談一些不能被第三個人所知道的事,紀征獨自留在客廳里,打通了夏冰洋的電話。雖然律師和徐輝的父親都在臥室里,但是紀征還是走到客廳窗前,刻意壓低了聲音,微微笑著問:「剛才嚇到你了?」

  陽光刺人,扎在背上像一根根針似的。夏冰洋彎下腰,手撐著額頭,腦漿似乎再次沸騰了,燒得他滿臉通紅,思維混亂,他緩了好一會兒才拼湊出一個完整的句子:「沒有,剛才是怎麼回事?」

  紀征道:「我也不知道,或許是因為我們都在徐輝家裡。」

  初次之外也沒有其他解釋了,看來他和紀征能見面的原因就是在同一時間踏入了同一地點。確認這一點,夏冰幾乎想要立即返回徐輝家裡和他見面,但稍微冷靜一想,他們剛從徐輝家裡出來,沒有理由再回去,便暫且按捺住了自己。

  夏冰洋問:「你在徐輝家裡幹什麼?」

  紀征道:「徐輝是車禍的唯一目擊者,或許他能提供龔海強有沒有掉頭的線索。」

  「你見到徐輝了?」

  「沒有,他在外地,我和徐輝的律師見的是徐輝的父親。」

  夏冰洋想接著問他問題,但是眼前總是浮現紀征逆著一層淡藍色的光,朝他微笑著走來的一幕,乃至腦袋裡連帶著整個胸腔里都亂糟糟的,思緒一時極亂。

  紀征又道:「剛才聽他說起車禍發生的全過程,和我之前了解到的差不多,沒有出入的地方。我也試探著問過他,他很堅持龔海強一直駕車行駛在北面的單行道上。」

  夏冰洋聽著紀征口吻平靜、邏輯清晰地分析徐輝說的話,心裡竟有些怨念:他這麼慌張,這麼失態,但是紀征怎麼能這麼冷靜?他們已經好多年沒見了不是嗎?

  想起紀征的冷靜,貌似剛才在陽台上發生的一幕並沒有對紀征造成任何影響。這樣一想,夏冰洋腦袋裡靜了一些,但心裡卻更亂了。

  「餵?」

  紀征好一會兒沒聽到他說話,以為信號不好,電話已經掛斷了。

  夏冰洋方才用力吞下一口氣,氣息驟然變得有些堵塞,遲了一會兒才道:「嗯。」

  紀征往前走了兩步,站在鑲著玻璃窗的紅漆木柜子前,看著陳列在玻璃窗後的幾張照片,低聲問:「怎麼不說話?」

  夏冰洋把自己撥回工作模式,問:「那你找到線索了嗎?」

  紀征沒答話,注意力忽然被面前的紅漆玻璃櫃吸引住了。玻璃櫃僅兩米高,內有多個窗格和擋板。按照徐輝178厘米的身高,可推測出徐輝慣用上層第三層窗格,裡面擺了一些物件。那些物件在徐輝心中顯然高於其他物品,所以被徐輝放在櫥窗里,而且還是最顯然的位置。

  上有一張學歷證書,一尊巴掌大小的純銀佛像,當中立著一副相框,內嵌著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條寬闊乾淨的公路,公路兩旁是晨光下的曠野,蔥鬱的綠草地上零散地立著幾棵楊樹,綠色的草地在陽光下閃著碎光,像一條波光粼粼的綠色的河流。

  右下角印著拍攝日期:2011-07-21。

  「餵?紀征哥?」

  或許是這張照片的拍攝水平過高,風景太過生動,紀征看得專心,遲了好一會兒才察覺到夏冰洋在叫他。

  「走神了,不好意思。」

  不知道為什麼,紀征這樣客客氣氣地和他說話,夏冰洋心裡很不受用,低聲嘟囔了一句:「沒什麼不好意思的。」

  紀征沒聽清楚,問:「什麼?」

  夏冰洋淡淡道:「沒什麼。」

  紀征捂住手機,走到臥室門口,和裡面的律師朋友說他有事,要先走,然後獨自了離開徐輝的家。小區甬道里很寂靜,紀征快步走向小區門口,途中說道:「徐輝家裡沒有發現,看來我還得去找一趟曹武。」

  夏冰洋道:「對了,說起這個曹武,我今早查過他,他現在不在蔚寧,跑幾內亞蓋房子去了。既然你可以找到他,那他的不在場證明充分嗎?」

  「還算充分,五金店老闆和他的老丈人都可以為他證明,而且他還能說出來很多細節,當時我去找他找得很突然,他在那麼短的時間內編造出那麼縝密謊言的可能性不大。」

  在陽光下坐久了,夏冰洋被曬得渾身皮膚緊繃又發癢。於是他站起來慢慢地往前走:「什麼細節?」

  「他能說出在五金店逗留的時間,買的工具也能在老闆記的帳本上找到,而且他還在店門口撿了一把傘,那把傘也能證明他去過五金店。」

  「傘?什麼傘?」

  紀征道:「說來也很巧,2012年4月17號,718省道舊橋洞發現一具少女屍體,這件案子你知道嗎?」

  紀征本是無心一問,因為2012年洪芯案發時夏冰洋正在讀警校,夏冰洋就算知道,也只是聽說過而已,不可能親身參與調查。

  但是夏冰洋卻吃了一驚,腳步驀然停住:「718橋洞藏屍案?你怎麼知道?」

  紀征敏銳地察覺到異常:「怎麼了?」

  夏冰洋道:「我正在重查這件案子。」

  「重查?為什麼?」

  「說來話長,你先說曹武怎麼了?」

  小區門口綠樹成蔭,紀征朝停在綠蔭下的銀色越野車走過去,停在車門前,抬手扶著車頭道:「案發當天,曹武見過死者洪芯。」

  「橋洞藏屍案的死者?」

  「是,洪芯出事之前,曹武見過她。」

  夏冰洋忙問:「時間?地點?」

  「4月15號下午5點23分曹武到達五金店,當時他看到洪芯在五金店門口躲雨,大概5分鐘後,他看到洪芯上了一輛計程車。」

  夏冰洋迅速回想洪芯的遇害時間,洪芯死於4月15號5點到8點之間,如果曹武沒說謊,他在5點23分看到了洪芯,那麼洪芯的死亡時間可以縮減為5點23分到8點鐘。不僅如此,夏冰洋還抓住了一個關鍵的信息:「洪芯在5點28分上了一輛計程車?」

  「是,我問過曹武車牌號,他說他記不清了。」

  夏冰洋沉思片刻,道:「要找到這輛計程車。」

  「出什麼事了?」

  「很亂,以後我慢慢地和你解釋,當務之急是找到這輛計程車,查清楚洪芯在5點28分之後的蹤跡。」

  紀征沉吟片刻,果決道:「好,我幫你找這輛車。」

  話一說完,兩人不約而同地沉默了。

  4月15號當天下大雨,國道上來回的計程車不計其數,怎麼找一輛疑似洪芯生前搭乘的計程車?這個難題紀征想到了,夏冰洋也想到了。

  夏冰洋發愁:「監控錄像只保存兩年,六年前的早就不見了,而且六年前718省道只有三個攝像頭,國道入口,中心大十字路口和下省道的路口。」

  紀征淡淡笑道:「我還可以看到錄像,對我來說,橋洞藏屍案才過去四個月。」

  夏冰洋便把方案說出來:「那你去蔚寧市計程車公司查他們的中控系統,2012年起蔚寧市的計程車已經統一管理了,按規定每個乘客上車後都會被拍張照片上傳到中控系統,但願洪芯上的這輛計程車能在中控系統中找到。」

  雖然已經有了方案,但是想要排查出這輛計程車依舊是海量的工作量,並且一點捷徑都沒有。

  「好,我知道了,有消息我會立刻聯繫你。」

  談話進行到這裡已經接近尾聲,說完了正事夏冰洋又想起紀征的臉來,似乎還有話對他說,但拼湊不出完整的句子,拖延了片刻道:「謝謝你,紀征哥。」

  紀征只笑了笑,道:「下次聯繫。」

  夏冰洋拿著手機悵惘了好一會兒,現在在他終於想明白了他為什麼一直想著紀征,為什麼一直忘不掉紀征。因為他在紀征身上寄託了一份感情,這份感情在肉慾的基礎上增加了一份對紀征的神往。他本以為自己對紀征不過是相見不如懷念的初戀式情結,但是他剛才見到了紀征,非但沒有卸下一塊心病,反而更加重了。他這才頓悟,他小瞧了自己,也小瞧了紀征。

  他一直都看不起為了感情這種事而牽腸掛肚的行為,覺得這種人簡直俗氣又曖昧,所以他一直都非常瀟灑冷酷,自認為可以一直瀟灑一直冷酷。然而此時此刻他卻在紀征全然不知的情況下在心裡暗罵自己俗氣,罵自己曖昧。

  明明已經沒有話可以接著說了,而且紀征已經給出了明確的結束通話的訊號,但是夏冰洋枉自出神,無意間眼角餘光掠過了一片紅色軟緞似的柔光。公園正中有一個小小的花壇,花壇里種滿了一色的杜鵑花,七月份正是杜鵑花的花期,花開得盛極,在明燦的陽光下閃著光,紅成一片。

  夏冰洋朝花壇走過去,抬起左腳踏在花壇邊沿,彎腰看著成片的杜鵑花,不知怎麼,他忽然想起這種紅色的花瓣落在鼻尖上引起的一瞬間冰涼的刺激。

  「再見,紀征哥。」

  他掛了電話,揀了一朵開得最鮮艷的杜鵑花折了下來,手指捏著花梗轉了一圈,然後把手機屏幕當鏡子照著,把杜鵑花的花梗插在胸前的襯衫口袋裡,只露出鮮紅的花朵。他的臉襯在杜鵑花鮮艷的紅光里,很有幾分冷俏的年輕男性美,值得所有貪慕男色的年輕女孩愛他愛得瘋狂。

  他低下頭聞了聞插在胸前口袋裡的杜鵑花,再抬起頭時唇角露出一絲微笑,俗氣曖昧的夏冰洋頓時消失了,他看起來還是那麼瀟灑。

  任爾東把車停在公園門口,按了兩下喇叭。

  夏冰洋大跨步走過去,拉開車門坐在副駕駛,利落地甩上車門。

  任爾東把買來的藿香正氣水倒進礦泉水裡遞給他,一抬眼看見他插在口袋裡的杜鵑花,嘆道:「寶貝兒,騷還是你騷,誰都沒你悶騷。」

  夏冰洋把水接過去喝了一口,然後懶懶地、略顯輕浮地笑了笑:「悶騷?難道我不是明著騷?」

  「是是是,您天下第一騷。」

  任爾東邊說著,邊點了兩根煙,一根含在嘴裡,一根遞到他嘴邊,問:「去哪兒?」

  夏冰洋張嘴噙住,然後把後視鏡扳下來,咬著菸頭看著鏡子向左右撥了撥中分的劉海,道:「去一分局,找黨灝。」

  他終於明白了,他的確喜歡紀征,但是紀征不喜歡他。或者說,紀征對他的感情不是喜歡。

  半個小時後他們到了支隊,任爾東在車裡等著,夏冰洋自己下去找黨灝。

  任爾東不放心地叫住他:「哎。」

  夏冰洋叼著煙回過身:「嗯?」

  任爾東道上下打量他一圈,道:「你小心點,你這個樣子去找他,我擔心他會揍你。」

  夏冰洋說了句「有道理」,然後扔掉菸頭,系上兩顆紐扣,還把插在胸前口袋的杜鵑花抽出來拿在手裡,方才走進支隊大院。剛進院子,幾個相熟的刑警都向他打招呼。

  「夏隊長。」

  「夏隊。」

  「現在應該叫夏組長了吧。」

  夏冰洋一路點著頭,微笑不答話,忽聽旁邊傳來狗叫,一名刑警手裡牽著一條警犬跳下了警車。

  夏冰洋吹了聲口哨,警犬就威風凜凜地朝他跑過去,抬起兩隻前爪往他身上撲。

  夏冰洋蹲下身,用力揉它的腦袋:「真乖,將軍,坐,坐!」

  警犬坐下了,看著他吐舌頭搖尾巴。

  夏冰洋把杜鵑花插在它耳朵上茂盛的毛髮里,給它簪了一朵花,往警犬的臉上看了一看,聳著肩膀悶聲發笑。笑夠了,他站起身問前來牽警犬的一名刑警:「黨隊呢?」

  「剛才看到他去後院了。」

  夏冰洋朝他抬了抬手,轉身朝往後院走去。

  黨灝在後院籃球場旁邊洗車,他開的是局裡派的一輛黑色老牌吉普車,車身的磨損已經很嚴重了,但他依舊很愛惜,清洗警車的工作一向是親力親為。

  夏冰洋站在車頭旁,背著手笑著叫了他一聲:「黨隊。」

  黨灝正蹲在地上,拿著抹布擦輪胎條紋里的泥土,扭頭看到了他,笑道:「小夏,稀客啊。幫我把搭在車頭上的藍色抹布拿過來。」

  夏冰洋撿起那塊藍色抹布,蹲在他身邊遞給了他。黨灝接住,替換下手裡已經髒污的抹布:「找我有事?」

  吉普車很高,他們蹲在輪胎邊,剛好躲進車打下的陰影里。夏冰洋往後看了看,坐在地面凸起的一圈岩石上,道:「有點小事兒。」

  「你說你的,我這兒騰不開手,讓小陶給你倒杯茶。」

  黨灝說著仰起頭,朝樓上高聲喊道:「小陶!」

  三樓一扇窗戶被推開,扎著馬尾的女警往下探頭:「怎麼了黨隊?」

  「給夏組長倒杯茶。」

  女警應了一聲,很快端著一杯茶下來了,泡的是上好的毛尖。

  「夏隊,您喝水。」

  夏冰洋接過杯子,向她道了聲謝謝,然後在心裡笑了笑,有人叫他隊長,有人叫他組長,他自己聽著都覺得亂,於是向小陶笑道:「叫我冰洋就行。」

  小陶臉一紅,覷他兩眼,想說點什麼但沒好意思說,扭頭走了。

  夏冰洋啜了一口熱茶,見黨灝只顧擦車,不再搭理他,便開門見山道:「黨隊,我想跟你談談冉婕的案子。」

  黨灝看似無動於衷,不停地摳輪胎里的石子,道:「哦,你查得怎麼樣了?」

  不管他的平靜是不是裝出來的,夏冰洋倒是十分平靜,一口口喝著茶,把一波三折的調查進展事無巨細地向黨灝陳述了一遍。

  「總之,一共揪出來兩個人,冉婕的秘密男友,明凱。還有試圖報復閔局的彭家樹。」

  黨灝放下了抹布,看著他笑問:「那你心裡的嫌疑人是誰?」

  夏冰洋把茶杯舉到與眉宇齊平,看著杯子裡浮浮沉沉的茶葉,沒有直接回答,笑道:「彭家樹說,他親眼看到閔局殺死了冉婕。」

  黨灝揀了一塊乾淨的地面坐下了,和夏冰洋面對面,神色漸漸歸於嚴肅:「你信了?」

  夏冰洋想了想,道:「總結各方因素,經過縝密分析,彭家樹的證詞有可信度。」

  黨灝道:「所以呢?你想就這樣結案?」

  夏冰洋把茶杯拿下來,杯壁貼著下顎,看著黨灝笑道:「我很願意一直查下去,但是冉婕似乎耽擱不起了。」

  黨灝看到夏冰洋的笑容里透出來一股冷酷與堅決。夏冰洋一直都是這樣,看似有說有笑有商有量,其實誰都不能搖撼他分毫。他的城府和狡猾從來不會流於表面。

  夏冰洋沉默著和他對視了片刻,隨後輕巧地移開目光,看著籃球場道:「當然了,如果黨隊能給我提供一條新的偵查思路,我還會查下去。」

  黨灝低頭默了一會兒,然後把手裡的抹布用力砸到水桶里,道:「直接說吧,你找我的目的。」

  夏冰洋便笑:「那我直說了,黨隊,閔局死前是不是見過你?」

  黨灝兩條濃黑筆直的眉毛微微抽動著,又從水桶里撈起抹布,擰著抹布上的水冷笑道:「你查我?」

  夏冰洋故作驚慌狀連連擺手,道:「沒有沒有,我只是按照領導的吩咐調查閔局,沒想查你。」

  「你想說什麼?」

  夏冰洋笑著不答話,喝了一口水。

  黨灝道:「別裝了,夏冰洋,你懷疑我和閔局有勾結。」

  夏冰洋只是微笑,心說黨灝還是那麼心直氣盛,厭煩於打黏糊糊的太極,跟黨灝的直率比起來,他似乎卑鄙了些,小人了些。

  卑鄙小人夏冰洋默默地在心裡唾棄自己一聲,然後抬起頭對黨灝笑道:「黨隊,別這樣講,我——」

  黨灝冷笑一聲打斷他,掏出煙盒點著煙道:「說吧,你懷疑我和閔局有什麼勾結?」

  聽他把話說得這麼清楚,夏冰洋只覺得有些沒意思,臉上的笑容也垮了,停了一會兒方面無表情道:「難道和冉婕沒關係嗎?」

  「冉婕?你就這麼肯定,是閔局殺死了冉婕?」

  夏冰洋的臉色悠然轉冷,道:「我找到的證據讓我不得不懷疑是閔局殺死了冉婕,如果你想說服我,那請你拿出證據。」

  黨灝看他片刻,道:「這才是你,夏冰洋。」

  夏冰洋把剩下的茶水一口喝乾,茶杯擱在地上,雙眼黑沉沉地看著他:「我懷疑閔局臨死前見你這件事和冉婕有關,你怎麼說?」

  「你想知道閔局死前和我說了什麼?」

  「我不想,我只想找出真相,比如,到底是誰殺了冉婕?」

  「所以呢?你就找我要答案?」

  夏冰洋攤開手笑:「就看你有沒有了。」

  黨灝垂頭抽菸,半晌才搖頭一笑,道:「你怎麼還是這麼天真?」

  夏冰洋慢慢挑了挑眉,不語。

  黨灝認真打量他許久,這一刻,他發現夏冰洋身上一直帶著讓人恨得牙根發癢的自信和天真,他思考問題的方式依舊是那麼簡單,簡單得一條路走到黑,從不考慮周圍妖鬼橫行的岔路口。

  夏冰洋的單純和天真並非源於愚蠢,相反地,他太聰明了,但他的聰明又隱藏得太深,所以他很狡猾。他很狡猾,卻又很天真,他矛盾得讓人難以捉摸。而像他這樣既無比聰明又無比天真的人想要鑽研一件事,其威效足以讓任何人害怕。

  黨灝忽然對他心生懼意,因為他知道夏冰洋不會因任何客觀因素而屈服於任何人。

  「你有敵人嗎,夏冰洋?」

  黨灝忽然問他。

  夏冰洋看了看周圍,笑道:「沒有。」

  黨灝道:「你有,你的周圍全都是你的敵人,但是你看不到他們。」

  夏冰洋還是笑:「就算有又怎麼樣?他們能朝我放明槍嗎?我知道你是什麼意思,我被革、被下沉、被扔到清查組裡當這個狗頭領導,這些都是我的敵人造成的。但那又怎麼樣?他們能殺死我嗎?我被他們殺死了嗎?既然他們殺不死我,他們就不是我的敵人。」

  黨灝覺得好笑般大笑了兩聲:「那他們是什麼?你的朋友?」

  夏冰洋也笑:「朋友就更不見得了,畢竟朋友很難交。我一畢業就跟著你做事,跟了你那麼多年,後來你升正支,我頂了你在二分局的位子,還是你向閔局舉薦的我。咱們兩個不還是沒有做成朋友嗎?」

  「哈哈,說得對,我推薦你接手二分局不是因為我喜歡你,而是我欣賞你。」黨灝臉色一晃,目光惘惘,「你一畢業就在我手下做事,就像我當年一畢業就被分到閔局手下做事一樣。他很器重我,一手把我提拔起來,我們亦師亦友,是交心的朋友。我本來以為能和你交朋友,就像我和閔局一樣,但是現在——」

  黨灝猛地抽了一口煙,冷冷地注視著夏冰洋,唇角的笑意轉向猙獰:「但是現在你用我曾經欣賞的那份天真和聰明來對付我。」

  夏冰洋淡淡地瞧著他,眼神平靜得像一汪潭水,道:「所以呢,你也要成為我的敵人嗎?」

  「怎麼,你想說服我?」

  夏冰洋懶懶一笑,道:「我不想,最好你們都站在我的對立面,這樣我才能在混沌的夜裡看得更清楚。」

  黨灝道:「看得清楚又有什麼用?你寸步難行。」

  夏冰洋無所謂地聳了聳肩:「總會走得通。」

  黨灝用力地盯著他,一字一句道:「你走不通。」

  夏冰洋扯一扯有些散亂的衣領,慢慢站起身撲了撲身上的土,朝黨灝一笑,道:「走得通。」

  他轉身往回走,沒走幾步聽到黨灝在他身後說:「我不是你的敵人。」

  夏冰洋回頭看著他。黨灝右手夾著一根煙,吃力地看著夏冰洋笑了笑,道:「我站在一名警察的立場,而不是閔局的朋友的立場告訴你,閔局不是殺死冉婕的兇手。你們都搞錯了。」

  「……證據在哪兒?」

  黨灝道:「你如果相信我,我就是閔局的人證。」

  奈何,夏冰洋並不相信他。

  從後院到警局大門口的路上,依舊一路都有人向他打招呼,夏冰洋依舊和他們有說有笑,回到車上方才陰沉沉地盯著擋風玻璃陷入沉思。任爾東等了一會兒,始終不見他開口,便問:「怎麼樣?黨灝跟你說什麼了?」

  夏冰洋拿出手機扔到他懷裡,冷冷道:「聯繫郎西西,讓她盯緊黨灝。」

  「紀醫生,邱明珍女士到了哦。」

  小姜推開門道。

  紀征坐在皮椅里正在往茶杯里放茶包,道:「進來吧。」

  小姜見他臉色稍顯疲憊,貼心問道:「需要休息一會兒嗎?」

  「不用。」

  小姜去大廳里叫人。紀征摘掉眼鏡靠在椅背上短暫地合眼休息了一會兒,再度睜開眼時,恰好看到小姜和一個年輕的男人攙扶著一位滿頭白髮的老太太走了進來。

  老太太銀髮滿頭,紅光滿面,穿著一件深藍色金絲滾邊的錦緞旗袍,戴著一整套翡翠首飾,臉上還化著淡妝,整個人精神煥發,珠光寶氣,像是下凡的老神仙。

  老太太熱情又慈祥地握住紀征的手:「你好啊,紀醫生,久仰久仰。」

  紀征微笑著和她握手,目光卻移向攙扶老太太的男人臉上。男人也在看著他,嘴角含著一絲玩味的笑意。

  紀征掠他一眼,對老太太笑道:「邱明珍女士是嗎?請坐。」

  穿著藍襯衫和休閒褲的男人把老太太扶到沙發上坐下,用方言問她:「阿婆,渴不渴?」

  老太太道:「有一點欸。」

  紀征正要讓小姜給他們兩人倒水,就見他從老太太隨身的挎包里拿出一隻保溫杯,問小姜:「哪裡有熱水?」

  小姜道:「我帶您去茶水間。」

  男人起身時瞟了紀征一眼,臉上淡淡的,但眼裡卻帶笑。紀征知道他想起自己來了,他也想起了他。是前些天在棋江大橋上給過他一張名片的男人,叫燕紳。

  老太太說起約見心理醫生的原因,紀征聽來,只感到啼笑皆非。

  太太的精神狀況很好,心理也沒出差錯,只是這兩天總覺得胸口悶,起夜的次數也比之前多了。老人做過體檢,除了老年人的常見病外一切正常,但是老人還是不放心,於是今天過來看看心理醫生。

  老人握著紀征的手說:「我有點緊張啊,不知道該跟你說什麼。」

  紀征左手被她握著,只能交疊著雙腿,把寫字板放在腿上,右手握著鋼筆低頭寫字,微笑道:「別緊張,您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就當作普通的聊天。」

  紀征的溫柔和耐心很快讓老人放鬆了下來,和他家長里短地聊著,從一日三餐聊到睡眠狀況。

  紀征目光平靜又柔和地看著她,嘴角含著微笑,偶爾應和她一兩句,不時在寫字板上備註一行字。他專心聽老太太說話,遲了好一會才察覺到一道目光一直盯著他。他微微側頭看向門口,見燕紳抱著胳膊靠在門框上,微揚著下巴,垂著眼睛,神態淡漠又慵懶地看著他。

  見紀征看過來,燕紳和他對視片刻,然後走進辦公室在老太太對面坐下,把保溫杯擱在老太太面前,道:「小心燙,涼一會兒再喝。」說完從褲子口袋裡拿出手機,歪在沙發扶手上,低頭按手機。

  老太太年輕時在外留過學,後來也長年在外企工作,工作習慣融入了她的生活習慣中,所以她為家裡每一個孩子都取了一個英文名,此時她對燕紳說:「Arthur,不要總是玩手機,你也和紀醫生聊兩句。」

  燕紳把手機一扔,攤開手笑道:「這樣行了嗎?」

  紀征正在記錄板上寫字,聽到「Arthur」這個詞彙時手握著鋼筆猛然停下,斷了沒寫完的筆畫,僵住了似的一動不動,直到筆尖吐出一滴濃濃的墨水,才慢慢地抬起頭看向燕紳。

  燕紳支著腦袋和老人說話,沒察覺紀征向他投來的複雜的目光,等他察覺時,紀征已經收拾好情緒,撕掉被墨水染髒的一頁紙,微低著頭若無其事地繼續寫字。

  兩個小時的約談時間很快過去了,老太太離開之前想上廁所,小姜領著她去了,辦公室里只剩了紀征和燕紳兩個人。紀征整理著寫字板,笑道:「很巧。」

  燕紳眉毛一挑,道:「嗯?」

  紀征在他像是汪了一層冰水的眼睛裡看到幾分揶揄,並且在他臉上看到和那晚無二的冷淡又高傲的神色。於是在心裡忖度了片刻,道:「又見面了。」

  燕紳卻道:「不巧,本來我給我外婆約的是另一家心理諮詢中心。前幾天外婆在雜誌上看到你的報導,才臨時決定到這裡來。」

  這話說得很有幾分意思。紀征迅速地從他的話里提取出幾層含義:燕紳說話很不好聽,總給人目中無人,高傲跋扈的感覺,他說這話似乎是表明了他個人對自己就職的這家心理諮詢所的不信任,預約紀醫生談話並不是他的本意,而是老人家的臨時起意。所以他這話里有幾分貶低,雖不明顯,但還是能被心思細密的人察覺出來。

  或許他無意針對紀征,只是他為人太驕傲,所以他習慣貶低任何人。

  紀征還覺察出燕紳說的是老太太在雜誌上看到了他,所以才臨時決定把約見的心理醫生換成他。既然燕紳知道這一層緣由,說明燕紳知道他在這家諮詢中心工作,並且一定會再見到他。

  紀征又想起剛才和老太太聊天時,老太太告訴他,出去給她接水的是她的孫兒,孫兒工作很忙,本來打發了秘書陪她來看心理醫生,今天早上忽然改主意,親自陪她來了,這讓她很高興。現在他有理由懷疑,燕紳到這裡來,或許是為了見他。

  但是燕紳對他的態度很冷淡,冷淡中又有幾分不以為意,所以紀征現在還不能對這個人有些具體的判斷。他沒有接燕紳的話,只對燕紳禮貌地笑笑,有意讓自己顯得敷衍,拿著筆記回到辦公桌後坐好。

  他往電腦輸入筆記時,看到燕紳走到窗邊接電話,把米白色的縐紗窗簾拽得搖搖晃晃,像被風吹了起來。

  燕紳講著電話忽然偏過頭朝紀征看,紀征在同一時間收回自己停在他身上的目光,只和他的目光打了個擦邊球。燕紳用餘光看了他一會兒,然後回過頭看著窗外道:「今天晚上我沒時間。」

  紀征在他身上留了幾分心思,想聽燕紳在說什麼,但是燕紳的聲音越來越低,似乎有意不讓他聽到。沒一會兒,辦公室的座機響了,紀征看了眼來電的號碼,接起來笑道:「劉總。」

  開源地產的劉總是他的一名客戶,有錢人總是疑神疑鬼,且近來國內的風氣改變巨大,上流階層的人物大都把擁有一位心理醫生當作風潮和地位的體現,所以這些人就算沒什麼心理疾病,也會和心理醫生保持往來。

  紀征借著這股東風,結識到了很多上流階層的人物,其中就包括開源地產的劉總。他找劉總是因為蔚寧市所有計程車的中控系統由一家名為「海宇傳媒」的公司維護,計程車自帶的攝像頭拍攝的乘客照片也都傳輸到這家公司的中控系統。而劉總和海宇傳媒的老闆有些往來,據劉總親口說,他們是過命的交情。

  紀征本以為找他沒問題,沒想到劉總打電話委婉地告訴他,他分公司和海宇傳媒已經不合作了,不僅不合作,貌似已經鬧掰了,所以沒法幫他的忙,請他見諒。

  紀征聽完,沒有和他過多糾纏,只說沒關係,然後向他道謝,最後掛了電話。

  他掛了電話正在尋找新的辦法,就聽燕紳不冷不熱的聲音說:「海宇傳媒?你打聽海宇傳媒幹什麼?」

  紀征一抬頭,看到燕紳在他辦公桌對面站著,神色疑慮地看著他。

  紀征稍一思索,對他說:「朋友托我查點東西。」

  「什麼東西?」

  「我朋友的女兒離家出走,到現在都沒有消息。這個女孩離開的時候坐的計程車,蔚寧市計程車都裝了攝像頭,會給每個乘客都拍張照片上傳到中控系統。」

  燕紳理解了:「也是就上傳到了海宇傳媒,你想通過攝像頭拍攝的乘客照片找這個人?」

  紀征點點頭,道:「對。」

  此時小姜扶著老太太回來了,老太太和紀征握手道謝,紀征把她送到電梯口等電梯。

  電梯上來時,燕紳和老太太一起走了,並沒有和紀征說什麼。

  紀征回到辦公室,和小姜核對過今天的客戶,確認了今天地工作到此結束。他脫掉白大褂搭在衣帽架上,從衣帽架上取下西裝外套,邊穿西裝外套邊交代小姜明天的工作安排。

  正說話時,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了。

  燕紳站在門口,看著紀征淡淡地笑道:「跟我走吧,紀醫生。」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