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2024-07-03 14:36:01
作者: 斑衣
六年前,龔海強在718省道撞死老人雷紅根,事後企圖逃逸,遭到協警追捕時甚至襲警。協警徐輝在對其追擊途中間接導致了龔海強發生二次車禍。龔海強死後,徐輝被開除。徐輝離開協警隊伍做了幾年房屋中介,漸漸地積攢了些人脈和經驗,開了家不大不小的房屋租賃託管公司。
身著職業套裝的前台領著夏冰洋和任爾東經過一層格子間,走到總經理辦公室門前,敲了敲門。
夏冰洋透過稀鬆的百葉窗往辦公室里看,看到裡面幾個胸口均別著「XX經理」名牌的年輕男女一字排開站著,手裡拿著筆和本,正在聽總經理徐輝的訓話。
「徐總,有人找您。」
得到允許後,前台姑娘推開辦公室房門道。
門一開,夏冰洋立刻和徐輝打了個照面。
徐輝穿著一身挺括的西裝,沒有扎領帶,西裝外套敞著,但是再怎麼筆挺的衣服也掩不住他發福的身材,年輕時的神態在他身上消失得很乾淨,他此時是一名純粹的步入中年的商人。
徐輝個子挺高,但敦實的身材把他襯得顯矮,雙下巴把他的臉掩去了稜角,只有眉宇間還依稀留著年輕的神韻。他臉上滿是精明的神氣,看人時的眼神無時無刻不在通過儀容樣貌揣度對方的身價,很是狡黠。
不等他開口問,夏冰洋率先走進去,朝他伸出手道:「你好,南台區二分局,夏冰洋。」
徐輝忙放下手裡的筆,握住夏冰洋的手,默不作聲地盯著他,只笑,不答話。貌似在心裡揣度他的職位。
夏冰洋看出來了,補充道:「二支一隊。」
徐輝這才「哦」了一聲,側身把人往裡讓:「小宋,倒兩杯咖啡。」
秘書小宋端來咖啡,徐輝親自端到夏冰洋和任爾東面前,笑著問:「你們都是二分局的?」
任爾東拿出警官證給他看,他才放心地點點頭。
夏冰洋道:「我們來找你,是想了解一下六年前發生在718省道的一起車禍。當時你是目擊者。」
徐輝左手拿起奶壺往他們兩人的咖啡杯里加奶,道:「哦,你是說龔海強撞死雷紅根那起車禍?」
夏冰洋伸手虛託了一下壺底,笑道:「你記得很清楚。」
徐輝放下奶壺,苦笑道:「想忘也忘不掉啊。」說著垂下眼睛,悵然地嘆了口氣。
任爾東拿出了錄音筆在手裡轉了兩圈,道:「徐總,那我們開始吧。」
徐輝看他一眼,笑道:「到我家聊吧,離這兒不遠,就在後面的小區。」
徐輝住的地方只和公司隔了一條街,是一座有些年頭的小區,通過和徐輝的閒聊,夏冰洋得知他的房子是在六年前置辦下的,他本來打算買了新房就和女朋友結婚,但是女朋友家裡不同意兩人的婚姻,女朋友和他分手後,他一直單身獨居到現在。
任爾東和他打趣道:「你現在事業這麼成功,怎麼會找不到老婆?」
徐輝笑著搖頭,只連說了兩聲「難」,不願意多說的樣子。
任爾東不再多問,慢走兩步和落在後面的夏冰洋並肩,低聲問:「怎麼樣?」
夏冰洋拿著一瓶結冰的礦泉水貼在太陽穴,被天上毒辣的陽光刺得抬不起眼睛,懶懶地道:「精明的生意人。」
昨天晚上他和任爾東在酒吧里泡了一夜,凌晨回到家連衣服都沒來得及換,洗把臉就上班了。他的酒量早在上警校時就練出來了,雖然稱不上千杯不醉,但是這些年能把他喝趴下的人寥寥可數。現在酒精上腦,被陽光一曬,腦漿沸騰了似的在腦殼裡咕嘟咕嘟地冒泡,頭疼得想一頭栽地上。
任爾東酒量一般,很明智地從來沒和夏冰洋拼過酒,因此泡了一宿的吧依舊十分清醒,還有興致看夏冰洋的熱鬧。
任爾東看著他問:「你昨晚怎麼了?不太對勁啊。」
夏冰洋架著任爾東的肩膀,把半個身子的重量全都壓在他身上,用冰水冰著微微浮腫的眼眶,側過頭聞了聞襯衫衣領,沒理會任爾東的話,問:「我身上有味兒嗎?」
他沒時間換衣服,只往身上又噴了兩下香水試圖遮住菸酒味。任爾東只在他身上聞到了讓人心神凜動的香水味,於是揉了揉發熱的鼻根,道:「我頂討厭大男人噴香水,太油膩。不過噴在你身上倒還不錯。」
夏冰洋把衣領往外一折,沖他一笑:「性感嗎?」
任爾東把他扯的大敞的衣領又拽回來,還幫他繫上了一顆扣子,道:「別浪了寶貝兒,再浪你就自燃了。」
夏冰洋掛在他身上,單手摸出煙盒點了一根煙,笑道:「放心,你爹的燃點很高。」
徐輝住在5號樓201,打開防盜門,推開一扇漆得鮮紅的木門。夏冰洋站在門口,抬了抬夾著香菸的右手,問:「介意嗎?」
徐輝道:「不介意不介意。」
等夏冰洋和任爾東走進去,徐輝又道:「不用換鞋了,待會兒小時工會來打掃。」
房子是三室一廳,一堂鮮亮的木器。看來徐輝這些年掙了不少錢,家裡到處都擺著看不出年份的作古瓷器,和木製的家具,走在裡面必須加以小心,不然一個錯身就會不小心打破昂貴的木器或者瓷器。門堂和起居室通往陽台的地方都掛著珠簾,牆上張貼著附庸風雅的字畫,裝修風格很是作古。
房子裡開著窗,窗外的風吹進來,染了幾分家具的木香,穿堂的風也是涼絲絲的,置於其中,幽靜又閒適。看到人家的裝修風格,夏冰洋頓時覺得自己家裡現代化十足的裝修低了一個檔次。
徐輝招待他們在起居室里一張茶桌邊坐下,開了一盒上好的竹葉青,燒水泡茶,殷勤又熱情。夏冰洋坐在一張紅漆八仙椅上,端起徐輝擺在他面前的一盞精巧的木製茶杯,拿在手裡看了一圈,趁徐輝起身去取茶鑷子,湊在任爾東耳邊低聲道:「小葉紫檀。」
任爾東道:「麻雀雖小,金玉滿肚啊。」
夏冰洋點點頭:「上檔次。」
起居室東面立著一面柜子,紅木的質地,正面鑲著大面的玻璃窗,裡面三層窗格,零星地豎著幾本書,擺著幾張照片。第三層擋板上最顯眼的位置放著一頂警帽。夏冰洋放下茶杯朝柜子走過去,略彎下腰看著警帽旁邊的一張照片。
照片上是年輕的徐輝,穿著嶄新的天藍色短袖,肩上配著警徽肩上,戴著警帽,和兩名同事站在巡邏車前對著鏡頭敬禮微笑。
徐輝掂著一壺開水回來,看到夏冰洋正在看立在玻璃櫃裡的照片,走到他身邊笑道:「我們三個同一批被分到巡邏大隊,說好了要一起考公務員,爭取全都轉正。沒想到我那麼快就走了。」說著,他曲起食指彈了彈玻璃窗,笑道,「以前多神氣。」
警帽和照片被他收藏在玻璃櫃裡,想來他十分留戀曾經作為一名協警的日子。
徐輝泡好茶,給他們倒滿,道:「夏隊長,過來喝茶。」
夏冰洋應了一聲,但沒坐回去,而是走到窗前,倚著窗台抽菸著道:「我們來找你,你好像並不意外。」
徐輝沒著急回答,先抿了一口茶才道:「其實我有些意外。我知道龔海強的妻子欒雲鳳這些年一直在上訴,想過你們會不會重新調查這件交通事故,沒想到你們還真來了。」
任爾東拿出錄音筆放在茶桌上,道:「那就說說吧。」
徐輝回頭看了看被鎖在柜子里的警帽,眼睛裡的精明和狡黠逐漸退去,換之沉甸甸的感傷,神色瞬間黯然了許多,道:「這還得從4月15號說起。」
4月15號徐輝和往常一樣,沿巡邏路線在718省道巡邏。那天下了很大的雨,718警亭里的同事叮囑他路上開慢點,別急著趕回來吃燒雞,他拿著對講機和同事玩笑了幾句,很快就掛斷了通話。當時道路上基本沒什麼車,他們的巡邏路線是從東邊的718省道入口到西邊的警亭,往常巡一趟需要三十分鐘,那天受到惡劣的天氣影響,僅從警亭到東邊的省道入口就花費了將近二十分鐘,回來的路上頂著風,他更放慢了車速。就在他經過大橋洞十幾分鐘後,龔海強駕駛的麵包車從後面超過他的車,以不低於80邁的車速幾乎在道路上飛馳。
他當時就對著擴音器向前方超速的麵包車喊話,但龔海強充耳不聞,於是他當即聯繫前方警亭準備對龔海強的麵包車進行攔截。他剛聯繫完警亭,就見前方風雨飄搖的路邊忽然閃出一道人影,那人就是雷紅根。
龔海強似乎沒看到老人,或許看到了,但來不及降速,又或者他降速了,但是麵包車距離太近,沒有足夠的時間讓他轉向。無論怎麼樣,最後的結果都是龔海強駕駛的麵包車撞到雷紅根,雷紅根的身體從北面單行道被撞飛到西面單行道,一條胳膊幾乎碎裂,半張臉血肉模糊,渾身多處骨折,趴在地面血瞬間流了一地。當場死亡。
車禍後的麵包車抵著路沿石,車尾和車頭閃著急促的轉向燈。
徐輝想下車看看老人的情況,不料肇事車輛卻想要逃逸,他當即發動警車,奮起直追。被追趕過程中,龔海強駕駛著麵包車蓄意撞擊警車,徐輝屢屢躲開了龔海強的撞擊。但是龔海強似乎一心想要甩開身後的警車,疏忽前方出現的一道需要轉彎的路口,等他轉彎時,車身已經掉下路基石,車頭衝到路旁的斜坡。
徐輝說他現在都記得龔海強的麵包車在斜坡上連滾了四五圈才砸到泥坑裡。
徐輝回憶起龔海強一身是血被困在稀爛的麵包車裡的一幕,時隔多年,依舊面露愧疚,道:「我本來只想追上他,沒想到他會出車禍。」
夏冰洋問:「後來?」
「後來我聯繫警亭的同事,把昏迷的欒雲鳳送到醫院。」
風忽然大了起來,夏冰洋關上一扇窗戶,走到茶桌邊問:「欒雲鳳一直口口聲聲說車禍現場還有一輛肇事的貨車,你有印象嗎?」
徐輝皺起眉,細想了一會兒:「貨車?當時路上只有我們兩輛車,我沒有看到貨車。」
「那就是沒有?」
「我不能保證其他路段有沒有,但是我的確沒有看到貨車經過。」
夏冰洋把菸頭按在茶桌上的菸灰缸里,低頭沉吟片刻,道:「那就是說,車禍現場只有龔海強駕駛的麵包車?」
徐輝有些莫名其妙,看著夏冰洋道:「是啊,只有一輛麵包車。我在六年前就說過了,你們怎麼還在查這件事?」
夏冰洋目光炯炯有神地看著他,不說話。徐輝像是忽然察覺到了什麼,目光移向同樣一言不發的任爾東,又看向夏冰洋,道:「等等,你們、你們在懷疑我?懷疑我說謊?」
他養尊處優多年養出的白嫩麵皮迅速漲紅,狠狠地把茶杯摜在茶桌上,氣憤道:「你們為什麼懷疑我?有什麼理由懷疑我?我又有什麼理由說謊?!」
夏冰洋看著他,不為所動,只撣了撣落在衣襟上的一粒菸灰,和任爾東略碰了碰眼神。任爾東便笑道:「沒有沒有,徐總你別多心啊,咱們也算半個同事,我們怎麼會懷疑你。」
徐輝郁色難平:「好,既然你們懷疑我說謊,那你們聯繫法院吧,給我做測謊!」
任爾東又和夏冰洋碰了一個眼神,見夏冰洋一副置之度外不準備參與的模樣,只得笑呵呵地安撫徐輝的情緒。等到徐輝臉色好看了些,任爾東才道:「徐總,還有幾個時間點得跟你對一對,對完我們就走。」
徐輝沉著臉抬了抬手,示意他可以隨時開始。
在任爾東和徐輝核對時間點時,夏冰洋在起居室里晃了一圈,掀開把起居室一分為二的帘子,走到裡間。裡面是較小些的起坐間,擺著一組木製沙發,也有一方小陽台向外延伸出一米多的寬度。陽台前掛著淺藍色水晶紗裁成的帘子,帘子後是開著窗戶,陽光明盛的陽台,透過藍色的紗簾看過去,陽光也泛著陰陰的藍色,像美麗又神秘的深潭。
夏冰洋很喜歡被風吹動的藍色紗簾,和紗簾後泛著藍光的陽光,於是朝陽台走過去,掀起帘子走到陽台,這才發現陽台上立了一面銅鏡。鏡面是打磨過的,在陽光的反射下像盪起了層層的水紋,人照在裡面,也隨著水紋流動。
夏冰洋站在鏡子前撥了撥劉海,理了理襯衫衣領,又看了一眼陽台的景致,正要轉身離開,陽台忽然吹進來一道風,不僅吹開了紗簾,也吹迷了他的眼睛。
一粒細小的塵土吹到他眼睛裡,他用力揉了揉眼皮,下眼帘轉眼被揉出一點水光,異物入侵的不適感消失了,但視力還有些模糊。就在一片模糊中,他看到一個人從水光蕩漾的鏡子裡走了出來,不,應該是一道人影在鏡子流動水紋里逐漸變得清晰。總之他就那麼憑空出現了,出現得無聲無息,毫無徵兆。
陽台里陡然出現一個人,夏冰洋沒有時間思考,下意識地把手伸向腰後想取下手銬,手指剛摸到質地冰涼的手銬,卻又頓住了。
他不敢相信出現在陽台的人竟然是紀征,他和紀征已經多年沒見,只在民政系統中找到了紀征的近照。當紀征出現在他面前時,他還是立刻認出了他。
紀征在一片淡藍色的柔光的包裹中朝他走了過來。
紀征穿著一套深藍色的西裝,因天熱而敞著西裝外套,襯衫卻一絲不苟地繫到第二顆紐扣。他長著一雙瞳孔漆黑、神光內斂的眼睛。眼光流而不動,漆黑的眼珠上像汪了一層冷水。
他微微地垂著眼睛看著夏冰洋,嘴角含著一絲溫柔又凝注的微笑。
夏冰洋瞪大雙眼驚愕地看著他,正要叫他的名字,卻被他抬手捂住了嘴巴。
紀征並沒有碰到他,只是橫著左手手掌虛搭在他的嘴巴和下頜前。夏冰洋下意識隨著他的走近往後退,一步退到牆壁前,怔怔地看著他。
紀征溫柔地注視著他的眼睛,微微笑道:「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