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驗淨前夕

2024-06-29 23:54:09 作者: 山水一半

  這一日,王冬從原先侍奉的那位虞美人處回來,便徑直到了監欄院花蕪房中。

  他手裡用油紙包著兩塊仍帶著餘溫的綠豆酥。

  花生酥油的香氣藏也藏不住。

  他斜乜了一眼角落裡隆起的被窩,他們這樣的低等太監睡的是大通鋪。

  花蕪的鋪位在最邊上,特別突兀地掛了層蚊帳。

  她從來與人客氣卻不交心,有點小怪癖,但在差事上卻很通融可靠。

  偶爾幫人頂個班,行個方便,這才使得他人對這些許古怪作風選擇視而不見。

  也得虧王冬那張三尺厚的臉皮,才能同她套套近乎。

  「有些人鼻子不是老鼠似的麼?嘁!皇后娘娘宮裡賞下來的綠豆酥,也得是我,才能這麼一路捂著來到你這裡,一會兒涼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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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還沒說完,那坨隆起的棉被已消癟了下去。

  王冬不明白,一年四季,無論什麼時候,這位花公公總是一副整裝待發的姿態,他從被窩裡翻起來,卻是一身行頭整整齊齊。

  花蕪端起王冬倒好的一杯水潤了潤嗓子,從鬆散的油紙包口裡小心翼翼地捏出一枚綠豆酥。

  酥皮沽黃、透亮,湊到嘴邊咬上一口,綿密酥軟的綠豆餡心冰涼香甜卻不膩,入口即溶。

  花蕪的另一隻手托在下方,接著掉落的酥皮碎屑。

  外邊兒酥脆噴香,裡頭鬆軟棉甜。

  一同咬到嘴裡,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味道和口感,可結合在一起,卻讓人莫名覺得搭調。

  她將咬過一口的綠豆酥拿開一些,觀察著酥皮的層次。

  細數了一下,是七層酥皮。

  花蕪暗自咂舌,宮廷糕點竟也只有七層酥皮的厚度。

  她看著七層酥皮之間緊鄰的縫隙,眼前一模糊,那酥皮竟似乎又兀自多添了兩層。

  「一二三四五六七……奶奶、奶奶,咱們做的綠豆酥有九層皮呢。」

  那時的她已是個七八歲的姑娘,還非要裝出一副奶聲奶氣的嗓子跟奶奶撒嬌。

  「哎呀!這才剛炸出來的,你就不怕燙嘴上火,小心嘴裡起包子。」

  機靈的小姑娘拿荷葉隔開燙手的酥皮,滋溜滋溜地往嘴裡吸了幾口涼氣,「不怕不怕,咱們的綠豆昨兒可在井水裡泡了一夜呢,清涼去火,定然不會起包子。」

  小姑娘笑得眉眼彎彎,奶奶也不忍心再行責怪。

  奶奶伸出手,在小姑娘的鼻樑上颳了一下,「別叫你爹娘知道。」

  小姑娘趕緊捏了捏被刮過一下的鼻樑,「我才不告訴他們呢。」

  ……

  「怎麼,這小小一綠豆酥還能讓你看出朵花來?」王冬湊到花蕪邊上,瞪著酥皮和餡料,「好吃嗎?」

  花蕪咽下哽在喉頭的情緒,重新開始咀嚼,不冷不熱地回了句,「你試試不就知道了。」

  「我對這些甜的東西又不感興趣,兩塊都給你,你平日巡夜擊更,又沒個主子打賞憐惜的,鐵定沒吃過這等好東西。」

  王冬大大咧咧地坐在一旁,「你猜我方才遇見誰了?」

  知道花蕪並不會答話,他又緊接著道,「穆然啊,那個呆木頭,居然還在浣衣房呢,你那日不挑明了說他本就是慶和宮的人麼,他這次跟我們一起,拿著金花帖,兩日後驗淨,再一同到慶和宮履新。」

  這件事,花蕪也有所耳聞,外頭傳的是,穆然在選試之前就被慶和宮相中,暗中下毒才是對他的真正考核。

  可花蕪卻是明白,這事兒純屬扯淡,穆然本就是慶和宮的人,之所以散布這種說辭只是為了掩蓋慶和宮常年在皇宮大苑裡安插眼線一事。

  穆然不過是因著這個契機被召回罷了。

  說起驗淨一事,花蕪還是頭大。

  而王冬的重點卻不在此,他煞有介事道:「那個木頭剛剛給我遞了話,叫我們做好準備,聽聞翼州火田縣那裡出了一樁大事,屆時會派我們同地字號的兩位師兄一同前去。」

  玉翎衛分天地玄黃四支,論能力及資歷排序。

  「最近又出了什麼大事?」

  「還未有所聽聞。」王冬摸著下巴,皺了皺眉。

  花蕪和王冬也是後來才知曉,玉翎衛的消息一向最為靈通,地方上發生的大事,官員往往在第一時間想著或拖延隱瞞或設法挽救,以此保一保項上烏沙,要麼力求嚴謹,往往容易導致延誤上報。

  可玉翎衛埋在各地的暗線卻不會為此糾結,慶和宮管制高效,獨成一套體系,占儘先機。

  在收到消息後,慶和宮會先通過客觀陳述向聖上呈遞一份簡報,並為接下來的安排提前做出部署。

  「要遠行了,這四年,我走過最遠的路不過是從虞美人的秋水居前院配房到京城西市,再從西市到東街,最終回到秋水居這麼一圈,如今……」

  王冬像是想起了什麼好玩的東西,「花蕪,咱們去平雲坊和端福繡莊買套行頭去吧。」

  平雲坊和端福繡莊都在東街上,賣的是全京城最好的靴履和衣裳。

  京城裡有頭有臉的人物,腳上踩的,身上穿的,多是這兩家的東西。

  平雲坊的靴底厚達三十二層,行遠路最為合適不過。

  花蕪此時的心思雖不在衣鞋上,但也不妨礙和王冬出去一趟拓寬拓寬思路。

  她再次上下打量了一眼這位友人,他們兩人的身量其實差不了多少。

  早在玉翎衛的選試之前,她就挑中了王冬。

  現在只差一個合情合理的幌子,引他心甘情願上鉤。

  兩人在東街挑好了一身行頭,又大方舍了錢財雇了輛驢車駛至西市買乾果和糕點。

  花蕪買了半斤核桃和一袋杏脯,王冬則是零零碎碎地買了銀絲糖、龍鬚酥、紅豆奶糕等各種各樣的乾果用小袋分裝。

  兩人終於趕在宮門閉下之前回了宮。

  才走了沒多遠路,王冬手裡的東西便已少了一半。

  他們竟然還遇到了那位留香姑姑。

  留香姑姑除了有著一等一的美貌之外,人也十分客氣親善,知曉王冬和花蕪入選玉翎衛,道了聲「恭喜」,人情交往的火候亦是掌握得恰到好處。

  她手裡捧著刷了金漆牡丹的托盤,上面盛著一件用五色金絲線繡著朝陽拜月五彩鳳的黃色煙羅紗,斜襟處縫著鳳凰對扣。

  無論是用料還是手藝,皆令人稱奇感嘆。

  「這是姑姑的手藝?」王冬兩眼放光,眼中儘是驚嘖與崇敬。

  「不錯,這件五彩衣是為娘娘壽辰所做,然皇后娘娘心繫天下蒼生,認為彩衣太過奢華,退回尚衣局修改。」

  王冬繼續吹捧著留香姑姑的手藝以及皇后娘娘仁德,花蕪心裡卻是一轉。

  這件彩衣美則美矣,皇后身為一國之母,倒也算不上太過奢華,莫非大渝朝廷當真是發生了什麼大事,才叫她心有顧忌?

  就在花蕪分神的那一會兒功夫,王冬已給留香姑姑塞了三袋零嘴。

  回秋水居的路才走了過半,王冬懷裡那一堆乾果糕點已幾乎被分得乾乾淨淨。

  *

  第二日,王冬依舊來到監欄院找花蕪。

  只是今日,他在那兒一邊剝核桃一邊說了許多逗趣的話,都沒能引得花蕪起身。

  王冬不禁覺得奇怪,上前拍了拍那塊隆起的被褥。

  花蕪慢慢將頭露了出來,王冬急忙鬆了手,身子不由自主地後仰,「你、你、你,你怎麼了!」

  「我、我、我,我頭昏得很!」

  「你、你、你,你的臉!」

  「我、我、我,我的臉好癢!」

  「你、你得風疹了花蕪!」

  「我、我真的嗎!」

  王冬見花蕪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樣,趕忙道:「我現在就給你抓藥去。」

  他火急火燎地去了趟安樂堂,以征取藥,回來後親自熬了送到花蕪嘴邊,餵她服下。

  他們都是苦命之人,好不容易手握玉翎衛金花帖,只待明日驗淨便能出人頭地,怎麼能在這個節骨眼上出岔子!

  王冬越想越難過,陪了花蕪許久,兩個時辰之後將二煎的藥湯給花蕪喝下,又接著叮囑了好幾句才不得不離開。

  監欄院的大通鋪上沒有他的位置,他須得回秋水居去。

  夜深人靜的時候,忙碌了一天的太監們早已睡得雷打不動。

  花蕪手裡轉著兩個核桃,臉上的風疹已消退了許多。

  她翻了個身。

  被窩裡沉悶地發出「咔嚓」一聲,兩顆核桃在她掌心裡被重重擠壓在一起,各自破開一個口子。

  花蕪就著窗外的月光,剝開了核桃皮,將凹凸不平的核桃肉塞進嘴裡。

  清甜中帶著點苦澀。

  抱歉了王冬,明天這風疹定然是不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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