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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石出(四)

2024-06-29 05:00:38 作者: 青鳴茗

  後來的事情是那麼難以預料,又是那麼理所當然。

  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任何事情都可以成為那顆種子成長的養分,在那些陰暗而潮濕的角落裡,順著人們的偏見和陰私深深紮根,長成一棵參天大樹。

  他不是不知道三人成虎的故事,可是真的被充滿某種偏見的氛圍包圍,他又怎麼可能絲毫不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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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白振恆真的沒有異心,又為什麼非得要去娶梁家女?為什麼非要推動兵部的改革?

  他在民間的聲望越來越高,又讓夏王如何自處。

  何況,太液池落水之後,他的身體每況愈下,力不從心的感覺如同下雨之前,黑沉沉的天空,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馮家裡外操持朝政,蕭澈又根本太過稚嫩,若是有朝一日......定遠侯府和馮家聯合,蕭澈怎麼辦,夏國怎麼辦。

  白翎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只是忍不住笑了笑。

  「怎麼?」夏王敏銳地發覺到了。

  「沒什麼。」白翎儘量讓情緒不要起伏得那麼大,說道,「我只是——以為這個故事會有點兒不同,原來還是老一套的樣子。」

  那人沒說話。

  白翎本來帶著那封奏章來,卻忽然猶豫了。她明白太子臨走的時候給他的那個眼神,是希望她不要說什麼刺激的話,但她卻忽然覺得不值。

  某種惡意從心中升騰起來,白翎忽然從懷中拿出那漲道:「王上,臣帶來了父親臨走前的最後一封沒寫完的信,您想看看嗎?」

  那人頓了頓:「不必了。」

  「父親在信中都是希望能改變夏國不合理的制度,得到唐國的冶鐵技術,訓練更強的夏軍,把徵兵制改為募兵制......他直到最後都覺得自己的性命還長,還有很多時間來慢慢勸動王上。」

  「父親走進黑羊口之前,可能懷疑冀國出爾反爾,可能懷疑雍國奸詐狡猾,卻從來沒有懷疑過真正想殺他的人在東京。」

  「王上,父親和那十萬的定遠軍能被坑殺在黑羊口,連全屍都留不下的時候,他們究竟是發現被自己人背叛的絕望,還是至死都沒懷疑過您?」

  「咳咳......住口!」

  白翎忽然覺得曾經坐在王座上高不可攀的那個人,骨子裡也不過是個膽小而畏畏縮縮的凡人之後忽然覺得自己就有了在這裡說話的底氣。

  「王上想當漢景帝,為了自己的兒子殺周亞夫,可是這又何嘗不是對太子殿下的不信任。紅絮之變,眾人只看到武重庭叛出越國,導致越愍王暴死,越國都城被破。可是為何不說武重庭叛變是因為越愍王倒行逆施,奢靡享樂,不信武將,越國上下更是烏煙瘴氣,硬生生逼得武重庭謀反。這樣的越國,這樣的越王,便是武重庭不反又能堅持到什麼時候?為君者不思去清明政治,勵精圖治,反而要怪罪天地人神,這和禹州起義時的先王又有什麼區別?」

  「白翎!你在質疑孤嗎?」

  「臣不敢。」白翎硬邦邦地說,「王上不該懷疑太子的?」

  「懷疑太子?」夏王幾乎要氣笑了。

  「是,主上該相信太子的能力。不是相信父親不是武重庭,而是相信太子不會是越愍王。」

  從甘露殿走出去那一刻,白翎覺得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只想著,馬上就是父親的周年,自己應該去祭拜。

  甘露殿外的宮人見她出來連頭也不敢抬,多半是聽到了剛剛甘露殿內的爭吵,敢跟王上吵成那個樣子的,還能活著出來的,估計也沒幾個人見過。

  張保走上前:「王上讓奴才送送將軍。」

  「走吧。」白翎說道,「太子殿下離開了?」

  「太子殿下去處理馮淑妃的事情了。」

  白翎知道馮淑妃和蕭河都不好處理,馮良又跑了出去,要是沒抓到也後患無窮,需要她幫忙的事情恐怕還很多,但是她覺得今天從甘露殿走出來就已經耗盡了他所有的心力了。

  宮道又長又窄,朱紅色的宮牆高的讓人覺得壓抑,出了一個門,又是一個門。層層宮門就像是坐在主座上那個人深不可測的心思。

  她是向來不相信什麼蘭因絮果的命中注定,一切事情在她眼中必然都是事在人為。可是見過那位又是偏執又是痛苦的君王之後,從甘露殿出來,她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究竟是她太過於相信年少時的信任與情誼一定會走到最後,還是陰差陽錯的命運偏愛把原本美好的撕碎給別人看呢。

  她耳邊依然迴蕩著最後一個問題:「若是當時王上並未從太液池失足跌下去,父親如今還活著嗎?」

  那人在情緒起伏平穩了之後,恢復了古井無波的聲音,仿佛剛剛的憤怒是假的,忍不住的垂淚也是假的,那人重新變成了一個君王。

  「太晚了,你該回溯到東京之戰的時候,問問孤若是再來一次,還會不會留守東京。」

  白翎瞭然。

  她站在宮門前回望,廊腰縵回,檐牙高折。

  父親是九月十七走的,她忽然冥冥之中有種感覺,那位差不多也就到這個時候了。

  重華宮的宮人早就跑得差不多了,幾個曾經馮淑妃的貼身宮女自知恐怕跑不了,都爭先恐後地透露馮淑妃平日裡做的惡事,但是沒有的也要添油加醋的形容三分,仿佛生怕和馮家切割的不夠徹底似的。

  太子只叫了慎刑司的人去問,不怕問不出來。

  太子身邊的太監喜樂來報:「殿下,那幾個人說馮淑妃平時特別寵信的一個宮女,叫青梔的,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蕭澈不是很在意:「跑了便跑了吧,下面人跑的多了。」

  「太子殿下有所不知,那幾個和馮氏平日裡素來親近的宮女說道,這個青梔可不是一般人,聽說是馮家送進來的,平日裡馮氏甚至有點兒畏懼這個宮女的樣子。」

  「畏懼?馮氏?」蕭澈很難把這個形容詞和那個素來囂張跋扈的女人聯繫在一起。

  「是。那個青萍說,平日裡馮氏若是生氣了,打罵下人,只有這個青梔能勸好,平日裡馮氏若是想做什麼,多半都是聽這個宮女的意見。青萍說是因為這個青梔是馮尚書——額,前尚書,送進來的人,所以才格外的受重用。恐怕知道馮家的不少事情。」

  蕭澈嘲諷地笑了笑,卻並不是很相信這個說法。

  馮淑妃說到底是王室的人,正式的場合馮尚書見了自己女兒都得行禮的,雖然因為馮淑妃個人性格和馮尚書手握權勢的原因,她平日裡會聽馮尚書的安排,但這不代表他父親送了一個宮女,她都要事事聽那個宮女的。

  馮淑妃再怎麼外強中乾,說到底是做了多少年主子的人了。怎麼可能對一個宮女「畏懼」?

  除非這個宮女還有別的身份,讓馮尚書都會忌憚一二。

  蕭澈道:「去叫人查查這個宮女的底子,查得深一點。」

  蕭澈忽然想起白翎提到馮家說不定和柔然人有勾結,還有那個「神醫」是誰,而且白翎剛剛回東京不知道,蕭澈卻知道,馮淑妃之前雖然跋扈,也就是平日裡欺壓欺壓小嬪妃什麼的,對自己的手下們還是很好的。

  但白翎這兩次進王宮,發覺馮淑妃每次都是在對著身邊人發火,蕭澈從小長在王宮明白一個道理——不要對自己身邊這些奴婢太狠,不然他們陰起人來防不勝防,馮淑妃都是以前也對宮人這樣天天打罵,她能走到今天才怪了。

  「殿下,剛剛慎刑司的人翻找重華宮的時候,在香爐裡面發現了這個。」

  要是在幾天之前,蕭澈恐怕還不認識他們拿出來的爐灰裡面那幾粒捲曲的葉子。

  但在白翎來過之後,白翎還特意提醒他記得檢查香爐,別被人利用了。

  天香葉。

  好像馮淑妃最近那麼急躁的原因找到了。

  蕭澈眯了眯眼睛,看來柔然人和馮家的聯合也沒有那麼牢固嘛。不然為什麼還會給馮淑妃下天香葉?

  當然,也不一定,聽說柔然的薩滿利用天香葉配合巫術可以治療夢魘,可能馮淑妃自己做賊心虛睡不好覺,所以柔然人送了這東西給它治病。但蕭澈還是傾向於二者的聯合併沒有那麼牢固。

  不知怎麼的,他並不想讓這件事情這麼早暴露出來。柔然人已經開始插手他們王宮之中的事情——這件事傳開了,很有可能導致人心惶惶,在這個時候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

  「悄悄收起來——先別叫人發現了。」蕭澈壓低聲音道。

  喜樂連忙說:「諾。」臨走時忽然問道,「殿下,三殿下......在裡邊呢,您要不要叫他走了,這王上沒說怎麼處理三殿下,要是再讓慎刑司那幫人碰著了可不好。」

  「他在裡面?」蕭澈倒是驚訝了一下,他可太明白世態炎涼的道理,宮裡這幫人踩高捧地慣了,平日裡蕭河高高在上的自然是狗一樣的巴結著,如今他一招從天上跌落下來,下面的人還指不定願意往上踩兩腳呢。

  「我進去看看。」蕭澈說道。

  事實上慎刑司那幫人說到底是顧忌著蕭澈還在外面兒,沒幹什麼太過分的事兒,但順手摸個東西,諷刺兩句是少不了的。蕭河抱著一個妝奩坐在被翻得亂七八糟的重華宮之中,大約是慎刑司的人想要搶那個妝奩被他攔住了,那幫奴才又不敢真的對他動手,於是審問那幾個宮女時刻意下了狠手,叫人叫得淒悽慘慘。

  蕭澈走進去的時候那人大概為了表現一下還特意賣力的抽了一鞭子:「老實說那個青梔跑哪兒去了?」

  蕭河有點默然地看著這場鬧劇,仿佛早就知道了今天這一幕似的,隨即緊緊地抱住妝奩,澄澈而有些迷茫的眼神看著蕭澈。

  「這是做什麼,把這裡弄成這樣。」蕭澈皺了皺眉,「要是審人就回去,何必把這兒弄得烏煙瘴氣的。」

  那人連忙點頭哈腰的表示是自己眼皮子淺用規矩,又明里暗裡的表示蕭河手中的妝奩恐怕是重要證據,他卻死死抱著不肯給他們看。

  蕭澈本想警告兩句,諸如「三殿下也是你們動手動腳的」一類的,提醒一下這幫奴才只要王上沒下要把蕭河貶為庶人這類的旨意,蕭河就還是個主子。但看著蕭河的眼睛,又覺得大可不必,這樣也不過是給他徒增了尷尬罷了,於是最終說道:「你們下去吧。」

  慎刑司的人連忙帶著人走了。

  天從下午就開始陰,黃昏時分這雨終於落了下來,初秋的雨不大,只是絲絲縷縷的,讓人骨子裡都覺得發涼。

  「妝奩是淑妃娘娘的東西?」

  「是,平日裡娘最喜歡的東西,裡面的首飾都被下人拿空了,讓我留個盒子行嗎?」

  蕭澈認出來了,那是有一年馮淑妃生辰,父王親自畫了草圖拿給工匠打造了一個妝奩,上邊的螺鈿拼成鶴鹿同春紋樣,每一面都是一個故事,光是妝奩上的寶石就嵌了幾十塊,其中最大的那塊還是西洋人進貢的。

  如今最大的那塊寶石已經空了,想必是被人摳走了。蕭澈道:「你留著吧,只是那塊寶石不太好找了......恐怕補不來。」

  蕭河仿佛一夜之間長大,從地上站起來,打了打身上的灰塵,慘然地笑笑:「補不來的東西多了。」

  二人走到檐下,冷氣更重,不見夕陽。

  蕭河站在蕭澈身邊,輕聲問:「如果當時我真的選擇把事情告訴母親,王兄該怎麼辦?」

  蕭澈笑了笑:「那你恐怕就走不出東陽寺了。」

  蕭河無奈地笑笑,站在重華宮宮門之前,初秋的雨水,從琉璃瓦上落下來,打在門口由漢白玉鋪成的路面上,庭院中的花草因著許久沒有人打理,已有許多漸漸的枯萎了,但依然有那麼幾枝,在一夜的風雨之後依然堅挺著。

  「後悔了?」蕭澈問道。

  蕭河沒說話,長久的沉默之後,最終卻搖了搖頭:「不是後悔,這是我自己的決定——我第一次自己做決定。」

  蕭澈道:「以後日子還長,你能一直自己做決定的。」

  蕭河沒說話,望著遙遠的天邊。

  日子還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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