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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寒聲(一)

2024-06-29 04:56:30 作者: 青鳴茗

  夏鼎王二十八年,甲午年,十月。

  夏國在天下各國之中臨海,魚鹽商貿發達,東京都內就是看見高鼻子淺色眼睛的洋人也不稀奇。夏國歷來不怎麼在意「男女授受不親」那迂腐的一套,加之夏人常常出門經商,故而女子當壚賣酒,長女掌管家業,在大夏實在是屢見不鮮。

  大亂之世,夏國如今又在和雍國打仗,前線兩軍幾十萬人在對峙,今年的課稅難免多了。加之已經入了冬,雖然沿海的夏國不比中原,冬季河水千里冰封,不可行船,但做起生意來總歸是要難上許多的。前兩日有商船想要出海,差點被浮在海面上的冰給碰了。

  故而就算是向來繁華的東京都,也難得沉寂了下來。

  定遠侯府上的門房阿武提著泔水桶,裹了裹衣裳往城外送,暗罵這鬼一般的天氣。冬日的東京城霧氣很重,連帶著走路都要走一步看一步才成。

  在東京城外的河裡倒了泔水桶,阿武終於敢抬頭看看,卻是一分鐘不想多待,河面倒是沒凍住了,總覺得水面上也絲絲地冒著冷氣,阿武一路低頭走一步看一步,結果一抬頭,似乎看到霧氣之中有一片片的紅色。

  阿武仿佛棉襖里被塞了一捧冰塊似的打了個激靈,隨後又在眼前晃了晃手,仿佛這樣就能把眼前濃得嚇人的霧氣給驅散了似的,反覆幾次,終於確認那高高飄揚的旗幟上金色的「定」字——雖然他不識字,但一眼就知道那是他們侯府門頭上的第一個字。

  而前頭騎著高馬的那個人,仔細看來可不就是同侯爺一起去了前線的大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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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武那句激動的「侯爺」還沒喊出來,就看見城內似乎有一個內廷官小跑著出城,身上是一件厚厚的大毛氅子——一看就是御賜之物,尋常內廷官就是得了氅子的那塊皮子都不敢穿,而這位自然是近來王上寵信的內廷大太監章琮。

  章琮顯然不是一路小跑過來的——他一身的肥膘也不准許,估計是到城門口才下了轎車,一手高舉著一卷明黃的,抻著慢悠悠的聲調「王上有旨——」

  阿武回頭看著白翎,若說她聽見了,就該下馬,卸甲,然後跪下接旨,若說沒聽見,大小姐卻勒住馬,後面跟著的軍士齊齊停下了腳步。

  章琮瞪大了眼睛:「白翎,王上旨意在此!」

  阿武沒反應過來大小姐這是要做什麼。

  白翎半晌才有了反應,伸手擋住白翦的動作,翻身下馬,走得近了,阿武才看出異樣來。

  白翎身上穿得並不是武士袍,而是一件素服麻衣。

  阿武心裡咯噔一下,某個荒謬的想法忽然湧上來,探頭朝著隊伍裡面望去。

  前面的是大小姐,旁邊的是小少爺,再往後應該是嚴小將軍,再後面人就看不清了,明明是一支軍隊,卻像是死一般的寂靜。

  侯爺呢?阿武忽然想到。

  「章公公。」白翎的聲音不低,一字一句地說道,「家父有言,定遠軍便是敗了,進城時也不得人困旗靡,慟哭哀嚎,今日白翎送家父回東京,不願意忤逆了父親的意思。」白翎頓了頓,道,「既然王上有旨,臣自當遵循。」

  章琮還沒反應過來,只見白翎後退了兩步,高聲道,「卸甲,換旗——」說罷,直接將外甲解了下來,露出裡面白麻的孝服。

  阿武的腦袋裡「轟」的一聲。

  「住手——」忽而見城門大開,一人一騎飛奔而來,大約是著急,素來規整端方的太子殿下都有些失態,白翎依然木然地站著,章琮見了來人卻頓了頓,行禮道:「奴才見過太子殿下——」

  蕭澈似乎不想理他,正欲徑直走過去,頓了頓,又意識到此人最近在父王面前頗為得臉,且氣量狹小,睚眥必報,實在沒必要得罪這種人。故而略作停頓:「免禮,章總管不必。」

  「章總管。」蕭澈道,「父王怕城內人心異動,定遠侯薨逝的消息還未宣詔,若是叫……這讓如此地進城,恐不為父王所期,況早有定遠軍披堅騎馬入城的先例,還請大總管通融。」

  其實章琮自看見白翎一身孝服,就知道事情已經超出了他這個總管的預料,他領命來傳旨,無非是以為定遠軍這次在長垣受了挫折,王上早就忌憚定遠侯府已久,多半想藉此機會殺殺定遠侯的威風,又不能親自出手,加之定遠侯平日裡對他們這些宮中的宦官頗為不屑,自己才來搶得這個活。

  結果似乎長垣之戰這個「挫折」,比他預想的要大得多,具體戰況幾何恐怕未可知。平常人家死了人,來個人在大呼小叫地尚且有損陰德。更何況定遠侯,戎馬一生,在夏國聲望頗高夏王暫時也沒打算在這兒徹底和人撕破臉,自己再咄咄逼人就實在不會看形勢了,奈何話已經說到這兒了,再怎麼樣也不可能自己下了自己的臉面,也虧得蕭澈來得及時,章琮自然樂意接過這話,恭敬而諂媚第行禮道:「殿下說的是,是奴才想得不夠周全。」

  白翦已經等得近乎焦躁,正欲上前對峙,卻被嚴嶢不輕不重地攔了下來,剛想說什麼,卻看著白翎那近乎麻木的表情,又扭頭看著嚴嶢,似乎也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頓時心中升起一股挫敗感。

  「哪裡,大人受父王重用,不過是聽父王的意思行事,只怕是事務繁多,一時忘了也是有的。」

  「是是是,該打該打,奴才自己掌嘴。」章琮象徵性地打了自己一下,又抽出帕子抹了抹眼淚,道,「當年定遠侯多好的人啊,怎麼就……奴才願意為老侯爺扶棺,送老侯爺最後一程……」

  白翦一想到自己英明神武的爹居然要一個宦官過來送最後一程,就忍不住一陣惡寒,他這個兒子還活著呢,道:「哪裡……」

  結果剛開口,又感覺嚴嶢拉住自己的胳膊,這回白翦可不想忍了,怒瞪回去,這還要忍,難道真等一個太監來鬧父親的葬禮不成?!

  木頭人一樣的白翎終於開口道:「家父過世,王上想必也時時掛念,章總管還要時時陪伴在王上左右,以王上為重才是啊。」

  章琮又抹了兩下眼淚:「說的是,改日一定去給老侯爺上炷香。」

  最好別來,白翦想。

  白翎卻沒再回答,還是蕭澈道:「大總管心意到了,定遠侯泉下有知,必然感激不盡。」

  章琮道:「殿下可也要回宮?」

  蕭澈出宮一趟,顯然不可能只是看一出鬧劇,然而章琮話到這兒了,蕭澈知道自己再待只怕明日太子過於親近定遠侯府的事情說不定就傳到父王那兒去了,蕭澈道:「是該回去了,章公公請。」

  「不敢,殿下請。」

  蕭澈只來得及回頭,略有擔憂地望了一眼白翎。

  她垂眸,沒說一個字。

  待二人走後,白翎道;「你回家操辦父親的喪事,萬事和母親商量著來……別讓母親看見遺體。」

  白翦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想起父親走時的樣子,一陣悲怒湧上來,卻還是不忘了問道:「你呢?」

  白翎沒回答,繼續道:「路上若是遇見門口祥記雲吞鋪的祥叔,去道個歉,就說我們沒保護好他的兒子,還有二道街的魚販,花滿樓布莊的老闆娘……」

  「阿翎」,嚴嶢打斷道,「撫恤定遠軍軍屬之事交由我來便是。」

  白翎頓了頓:「也好,那你操辦好父親的葬禮就是。」

  「你去哪兒?」白翦繼續問道。

  「進宮,述職。」白翎邊說邊解了身上了孝服,只穿著武士袍,留了頭上的一條白色髮帶,剛要上馬,忽然扭頭問道,「我看起來如何?」

  嚴嶢點點頭,白翦道:「像個人樣。」

  白翎扯了個笑,翻身上馬,直奔宮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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