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出宮
2024-06-20 14:32:45
作者: 玉籠煙
蕭言舟向來是不在乎他人的,若換了別人,別說是趴在他肩上哭,就是在他跟前墜淚,他也會立刻將人趕出去。
但面對的是謝蘅蕪,他覺得似乎也沒有那麼難以忍受。
肩頭隱隱傳來潮濕感,似是滲到心裡。
蕭言舟心中像是被什麼梗了一下,無端不自在起來。
他記得,那些書中說,女子若哭泣,他該哄的。
可是蕭言舟從未哄過人。
「好端端的哭什麼?」
他語氣有些生硬,不像關心,更像是詰問。
謝蘅蕪並未作答,只抬起臉用一雙被淚水浸得霧蒙蒙的眼睛看他。
淚痕斑駁在精心妝點過的面容上,她蜷睫輕顫,似水中月般脆弱。
蕭言舟與她視線對上,忽而怔了怔。
他年少登基,那時,他才十二歲。
主少國疑,崔太后代理朝政,崔氏一族權傾朝野。
蕭言舟表面做著脾氣暴躁的無用小兒模樣,暗地裡卻拉攏自己勢力。
十八歲那年,他一點一點將朝政大權,攥回了自己手中。
然崔氏勢力盤根錯節,一時難以徹底清除。
為震懾,他密詔崔左丞,在其踏入紫宸宮那一刻,羽林衛便四下湧出,將崔左丞圍起。
崔左丞年歲已高,再痴迷權力,也更在乎身家性命,是以做了讓步。
那天晚上,崔太后便來到蕭言舟面前,淚眼盈盈,又厲聲斥責,
「那是你親舅舅!蕭言舟,你眼裡還有我這個母親嗎!」
彼時蕭言舟墨發盡散坐在華麗王座上,半張臉隱沒在陰影中,面容雖還稚嫩,卻已有了帝王威嚴。
他漠然,頷首示意霍珩將崔太后帶走。
次日,崔太后便請辭,離宮前往國寺清修。
蕭言舟緩緩從回憶中抽離出來,盯著謝蘅蕪那雙似曾相識的淚眼,頗為冷漠無情道:「再哭就把你丟到禁湖。」
饒是謝蘅蕪來此沒多久,也聽聞了禁湖的名聲。
心知蕭言舟極有可能說到做到,她默默止了淚,只是淚花還在眼眶裡顫悠著打轉。
要落不落的模樣,更是我見猶憐。
她起身斂容,見蕭言舟肩頭被濡濕了一小塊,心中頗為惶恐,拿了絲帕便去擦拭。
「陛下恕罪……妾身不是故意的……」
謝蘅蕪輕聲說著,話中還帶著些許哭腔。蕭言舟感到心裡莫名酸脹,像是被攥了一下。
他知道很多人都懼怕他,他也習慣了那些人的目光。
就是近身伺候的趙全與霍珩,在他偶爾頭疾發作而暴虐時,都會躲得遠遠的。
蕭言舟自知脾氣不好,面對手下人的畏懼疏離,他也並不在意。
但謝蘅蕪不同。
大概是因為她還有用的緣故,他對她已十分耐心了。
奈何對方似乎並不這麼認為。
被他碰一下,便這麼難以忍受嗎?
顯然蕭言舟誤解了謝蘅蕪的情緒,漆眸愈發深沉冷淡。
「不是故意的?」
謝蘅蕪尚未察覺蕭言舟已然變化的情緒,想自己哭都哭了,該把話圓回去,指不定這暴君一個不快就把她扔禁湖了。
於是她低眉輕聲:「陛下,其實今日……是妾身的生辰。」
「妾身借著太后回宮之喜,也算慶賀了生辰,斗膽把這簪子當作生辰禮。」
「可妾身為著自己的歡心惹了陛下不快,心中實在愧疚不已,這才……」
謝蘅蕪努力拍著蕭言舟馬屁,想著藉此搏一搏同情。
她的生辰當然不是在今日。
不過她自己也不知道生辰是在何日,所以算作哪一天,似乎都可以。
蕭言舟越聽,神色越是怔忡,像是沒有想到會有這般藉口。
他又拉住了謝蘅蕪的手,力道比先前還大上了幾分。
「所以,你不是因為孤碰了你?」
蕭言舟盯著謝蘅蕪的臉,視線在她面上逡巡,不願放過一絲一毫的神情。
後者看他目中猩紅,泛著異樣偏執,心頭猛然一跳。
「陛下,自和親那日起,妾身便是陛下的人了。」她柔和聲音似一把清泉,澆熄蕭言舟心頭燥意。
他漸漸冷靜下來,鬆開了禁錮著謝蘅蕪的手。
蕭言舟閉了閉眼,再抬眸時,已恢復了往常冷淡神色。
「你說,今日是你的生辰?」、
謝蘅蕪忙不迭點一點頭。
他嘖了一聲:「為何內監不曾告訴孤?」
謝蘅蕪心說自然是因為生辰並非今日,但這話她不好說出來,只笑一笑道:「太后回宮,諸多事宜繁雜,他們顧不上妾身,也是正常的。」
她只是想趕緊開脫,免得蕭言舟懷疑起來,但落在他耳朵里,卻成了她為崔太后委曲求全。
蕭言舟本就與崔太后有諸多嫌隙,加之方才還誤解了她,此時難得有些愧意,便冷笑一聲:「看來孤太久沒管他們,連主子是誰都忘了。」
謝蘅蕪聽著這話,倒像是蕭言舟要仔細過問的模樣,連忙說道:「陛下何必與下人置氣,他們也是奉命辦事而已,若是開罪了太后娘娘,又有誰能保住他們?」
蕭言舟垂眸冷冷:「開罪不起太后,便開罪你嗎?」
謝蘅蕪自後環住他,俯身下去,唇瓣幾乎輕蹭他耳垂:「陛下,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呢?本也不是什麼大事,妾身能有陛下陪著,便是最好的生辰禮了。」
蕭言舟被噴灑在耳側的溫熱氣息弄得酥癢,耳畔漸漸生了熱意。
他很是不自然地咳嗽了一聲,斥道:「花言巧語。」
聽蕭言舟似乎沒有要追究的意思了,謝蘅蕪笑道:「都是妾身的真心話。」
她的手搭在他身前,蕭言舟低眸,把她的手捏在掌心把玩,漫不經心道:「阿蘅從前,可曾來過北姜?」
謝蘅蕪不解其意,答道:「陛下糊塗了,妾身是南梁人,怎麼會來過北姜呢?」
蕭言舟揉摁著她指腹,謝蘅蕪的一雙手保養極好,指尖似玉飽滿。
他道:「美人的北姜話,說得很好。」
謝蘅蕪被他摁得手癢,又不得不忍著,聲音里都帶了些微妙的顫意:「陛下,妾身在…在來和親之前,特地學過這裡的話。」
兩國語言相差不大,學起來並不難,尋常的南梁人也能會個七七八八,而謝蘅蕪只是比之更加順暢流利些。
蕭言舟說起此事,謝蘅蕪也不由想到,當時學北姜話時,那位夫子也曾誇她學得快。
彼時謝蘅蕪並未放在心上,因為從小以來,她學東西便都很快。
但蕭言舟忽然問起,她心裡也浮起了些疑惑。
她並沒有侯府收養她以前的記憶。
自有記憶開始,她已是侯府三娘子,而得知自己養女身份時,也是在被收養後的第三年。
她……
謝蘅蕪的思緒被手上痛意打斷。
再低眸,就看見蕭言舟回過頭來,鳳眸隱隱不悅:「你在想什麼?」
「陛下恕罪,妾身晃神了。」謝蘅蕪柔柔一笑,似撒嬌一般,「陛下方才說什麼?」
蕭言舟不喜歡與人重複自己說過的話,但眼下他還是好脾氣道:「孤說,帶你出宮,如何?」
謝蘅蕪怔愣了幾息,美眸忽然睜大。
「陛下,這……當真?」
她的錯愕神情無疑取悅了蕭言舟,他唇角勾出不甚明顯的笑意,故作無事道:「孤怎會騙你。」
謝蘅蕪眼眸亮了亮,她到底還是十七歲的女孩,對出門遊玩之類的事情,有著天然的興趣。
「那陛下,我們何日出宮呢?」
蕭言舟看著她亮晶晶的眼眸道:「現在。」
啊?
謝蘅蕪一怔,瞧著蕭言舟站起身往殿外走去。
她趕緊提裙跟上。
外頭夜色昏沉,黑壓壓的幾乎將天地籠罩。謝蘅蕪裹著大氅與蕭言舟立在殿外,費力仰著頭小聲與他說道。
「陛下,可是現在宮門已經下鑰了。」
蕭言舟玄色衣角被朔風吹動飄揚,他低目輕哂:「孤是皇帝。」
謝蘅蕪哦一聲,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說了一句蠢話。
腰上倏忽收緊,謝蘅蕪還來不及驚呼出聲,人已被蕭言舟帶著騰向半空。
高處寒風更是凌冽,刀一般割著人面。謝蘅蕪一張口,便被灌了一嘴寒氣,索性閉了口。
她低下頭,又被騰起的高度刺得一陣目眩,只得閉緊了眼,兩手緊緊環住蕭言舟的腰身,生怕自己掉下去。
這廂謝蘅蕪戰戰兢兢,蕭言舟卻是如履平地,幾下足尖輕點,便抱著她穩穩落在了城中鐘樓上。
這是除了宮內祭天台之外,京城最高的地方。
自上俯視下去,可見城中全貌。
謝蘅蕪還未緩過神來,倚著樓上闌干晃晃悠悠。
蕭言舟立在她身旁,輕聲詢問:「如何?」
謝蘅蕪這才往下看去一眼,到底是天寒,街上行人寥寥,只有街燈盈盈,難免蕭索。
可畢竟是出宮了,謝蘅蕪也不是很在意。
且人少些,他們才不至於引人注目。
蕭言舟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低咳一聲道:「若是白日來,還會熱鬧些。」
謝蘅蕪笑一笑,側眸看他:「陛下白日操勞政務,哪有時間出來呢?能有當下,妾身已很滿足了。」
說話間,遠處傳來「嘭」的一聲。
謝蘅蕪循聲望去,見遙遙天際被火樹銀花照亮,如星墜落後,又有新的花火綻放。
她一時看得入了神,面容在明明滅滅的煙火下,眼底似也綻開璀璨花火。
謝蘅蕪在看煙火時,蕭言舟側過臉看她。
黑曜石般的眼眸幾乎融於夜色,也將眼底蘊著的幾抹溫柔掩藏。